第490章 無題
重人輕事,政治制度、官僚體系都是圍繞治理人來建立的。
不只是古代中國,全世界的古代政治集團,基本都是如此。
區別是,思想體系比較完整先進的集體,認為把人管理好,所在的集體才能健康有序。
古代中國就屬於這種情況。
思想體系落後,甚至沒有發展出成體系的思想的族群,單純是不知道怎麼去做事。
只能通過簡單粗暴的管理人,來構建群體制度。
大多數政治群體,都是這種情況。
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政府,則基本都是圍繞事兒建立的。
政府機構的職能也非常的具體,就是專門管某一件事兒。
俗話說的各管一攤,就是這種情況的體現。
也因此,現代政府非常龐大,機構人員眾多。
但優點是能實現精細化管理。
這也是工業化能夠實現的前置條件之一。
這事兒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做起來非常難。
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紀,大多數國家依然沒能實現這個轉變。
這一點都不誇張,‘現代化’不是設立幾個機構,委派幾個官員就能實現的。
而是整個思想體系,整個社會意識形態的大轉變。
前面說過,任何體制都需要思想做為驅動力。
沒有偉大的思想,就不存在偉大的體制。
大多數國家,並沒有完成思想構建,只是模仿別人建立了一套體制。
實際上他們的內核依然是老一套。
這其中的原因非常複雜,既有本土既得利益群體的阻撓,也有先發國家的封鎖打壓。
有句話很殘酷但也很現實:生存與發展本就是一種奢侈,只是處在其中的人渾然不覺而已。
說陳景恪之前的種種變革,都是在打基礎,其實一點都不誇張。
因為之前所有的變革,從始至終都沒有觸及本質。
都是在傳統思想下,對已有的制度進行修補完善。
換個皇帝,很容易就能把他所做的一切廢除,重新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他之所以要兜這麼大的圈子,其實是在培養信心。
培養大家對變革的信心,更是在培養大家對他本人的信心。
同時也通過一次次體制變革,對傳統勢力做脫敏訓練。
今天只改變零點一,大家會覺得有改變但不多,可以接受。
明天再改變零點二,大家也覺得還好。
等過上十幾年再回頭去看,才陡然發現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這是在不進行流血革命的情況下,陳景恪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目前來看還算成功。
所以他才順勢推出了大同思想,就是要嘗試完成思想上的大轉折。
他只弄出了一個框架,而沒有面面俱到。
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確實有限,另一方面是給其他學派留下生存空間。
這樣就能減少阻力。
他從來沒有想過,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那個人的功績。
但他要給世人樹立一個標準,一個很高很高,無限接近於那個人的思想的標準。
即便三代五代,十代二十代人都無法完成,也無所謂。
種子已經種下,總有一天會發芽結果的。
現在對官僚體系的重構,就是一次觸及本質的變革。
不只是增加職位那麼簡單,更是要把政府機構的職能,從治心向治事轉變。
陳景恪停了一會兒,給眾人思考的時間,然後才繼續說道:
“基於以上原因,之前的官職設置非常簡單。”
“一個縣才兩三個命官,其餘都是輔佐的吏。”
“一旦朝廷想做什麼事兒,就會發現人手不足。”
“不可能指望這兩三個人包管一切,不說能力問題,精力也不足。”
“大明變革推進效率低,很大一方面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要想變革順利進行,就必須要扭轉這個思想,將單純的管人,變成管人和管事兩手抓。”
“甚至管事兒的重要性,還要超過管人。”
眾人心道果然如此,就是衝著這一塊來的。
就是不知道他要如何完成這個轉變。
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聽漏了關鍵的地方。
陳景恪掃視了一圈,見眾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很是滿意。
“為什麼管事兒的重要性,還要超過管人呢。”
“首先說說管人,所謂管人其實就是治心。”
“古人認為,將人心管好了,天下自然大治。”
“所以,華夏思想自古以來最重治心。”
“這一點其實沒有錯,世間的大多數矛盾,都是人心引起的。”
“人心不治,世界就不會安寧。”
“但錯就錯在,朝廷將治心作為了唯一手段。”
“老子說的很清楚,治大國如烹小鮮。”
“《詩經·檜·匪風》毛傳云: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知烹魚則知治民。”
“朝廷只需要制定禮儀律法,來告訴人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什麼是值得提倡的,什麼是應該反對的,以此來規範天下人的行為。”
“只要他們不觸碰到這個框架,就不要過多的去騷擾他們。”
“這才是老子清凈無為的核心。”
眾人再次頷首,這個道理並不新鮮,歷朝歷代對這方面也都有詮釋和拓展。
陳景恪也沒有過多贅述,他說這些也只是確定一個主基調,治心當採用道家的無為之法。
只要不違法,不違背公序良德,百姓想幹啥就幹啥,朝廷不要多管閑事。
可歷朝歷代能做到這一點的非常少。
更多時候是變着花樣的折騰人,最終將國家折騰沒了。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很大一個原因在於,他們分不清管人和管事的區別。”
“用管人的方式去做事,結果事事不成。”
“用管事的方法是去管人,結果百姓不堪其擾。”
“可以說,這是過於重治心而輕做事的必然結果。”
話題至此,終於進入了核心,為什麼要重做事。
陳景恪注視着眾人,說道:“為什麼要重做事?”
“先賢已經說的很清楚,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根據人類生存需求理論可知,生存才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
“你不能指望一群活不下去的人,去遵守所謂的法律。”
“想讓百姓遵守律法,必須要先讓他們活下去。”
“身無分文的時候,一文錢都能看在眼裏。”
“身上有一貫錢的時候,掉了一文也不會太心疼。”
“百姓能吃飽飯就不會造反,這是自古以來所有當政者都明白的道理。”
“再加上適當的約束,社會上的違法行為也必然會減少。”
“這就是唯物學裏面,物質決定意識的具體表現。”
這個道理並不複雜,很容易就能聽懂。
下面聽課的眾人豁然開朗,之前讀唯物論積累的種種疑惑,都似乎有了答案。對唯物學和大同思想,也有了更深的認識。
“然而在實際操作中,大多數的當政者,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或者意識到該怎麼辦,卻不知道要如何去實現。”
“就好比都知道要抑制土地兼并,這樣百姓才有地種才能有飯吃,國家才能長治久安。”
“可具體要如何抑制兼并?並沒有太好的辦法。”
“靠每個縣的那兩三名官吏,怎麼可能管得住這些?”
“況且最熱衷於兼并土地的,恰恰就是這些官吏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
“最後百姓無立錐之地,為了生存只能鋌而走險。”
“朝廷卻還是將一切歸結於人心壞了。”
“然後試圖通過治心,來讓百姓安分守己。”
“這豈不是緣木求魚嗎?”
“可以說,既可悲又可笑。”
眾人被說的有些無地自容,因為他們也是同樣的想法。
陳景恪並沒有打擊貶低誰的意思,他只是就事論事。
只有將這一切說清楚,才能讓大家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
“做事的真正目的是為了什麼?為了增加社會上的財富總量。”
“更具體的說,為了生產出更多的糧食、衣服、藥品、器具等等,來改善百姓的生活。”
“通過滿足百姓的基本生存需求,來達到治心的目的。”
一席話說的眾人猶如醍醐灌頂。
原來如此,治事是為了滿足大家的基本生存需求,最終反饋到治心上去。
這和先賢的所提倡的思想並不衝突。
而是對先賢思想的拓展和具體化。
難怪他要提出人性需求理論,難怪他構建的終極理想世界,要求物資和精神雙滿足。
沒有物資滿足,精神滿足就不存在。
沒有精神滿足,物資滿足也沒有任何意義。
兩者是相互依存的。
“而且治事比治心要簡單。”
“心是最複雜多變的,也是難以掌控的。”
“凡是玩弄人心的,最後必將被人心反噬。”
“老子提出無為而治的思想,簡直太偉大了。”
“事不一樣,它更加的具體,好壞一眼可辨。”
“所以治事看起來繁瑣,增加了大家的工作量。”
“實則是將抽象的工作具體化,讓大家有跡可循,是一種職能的簡化。”
“比治心要簡單太多了。”
眾人總覺得這話很怪。
做事簡單嗎?恐怕一百個人有九十九個會說,比以前難太多了。
可只聽陳景恪的講解,又好像非常有道理。
具體哪裏出了問題,他們一時間也想不出來。
陳景恪也沒有讓他們多糾結,很快就給出了解答:
“為何大家普遍覺得,變法之後當官變得更難了?”
“原因有兩個,其一是不熟悉做事,就會覺得無所適從。”
“其二,說的難聽點,大多數人並沒有什麼為國為民的思想。”
“他們做官只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已,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他們是沒有的。”
“對這樣的人來說,自然是治心更輕鬆。”
“什麼都不需要管,只要百姓不造反,按時把賦稅徵收上來就完事兒了。”
“多麼的輕鬆愜意啊。”
“可是你們去問問那些真正為國為民的好官,問問他們累不累。”
眾人再次陷入了沉思。
通過治心來達成國泰民安,真的輕鬆嗎?
看看范仲淹就知道了。
想要改變世道,卻不知道該怎麼著手。
嘗試着去做,卻遭到接連的打擊,最後鬱鬱而終。
他輕鬆嗎?
就算是被許多人罵的王安石,他真的就是為了禍國殃民嗎?
恐怕不是。
他是察覺到世道有問題,想要做出改變。
只是不得其法,最終好心做了壞事。
他快樂嗎?
不說前朝,看看陳景恪就知道了。
他是大家公認的君子。
為了變革殫精竭慮,沒人知道他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以前大家都羨慕他的才華,羨慕嫉妒他在皇家心目中的地位。
可很少有人去想,他都付出了什麼。
恐怕沒人會認為他們輕鬆。
說白了,‘治心’時代最適合自私擺爛的官吏,他們會覺得輕鬆愜意。
對於心懷天下的人來說,卻是災難。
治事不一樣。
它提出了具體的做法,要求官吏必須去做某些事情。
自私擺爛的官吏自然覺得不舒服。
我當官是為了享受,怎麼讓我‘當牛做馬’起來了?
對於心懷天下的人來說則不然。
他們看到了讓國家變好的道路。
我只要如此去做,情況就會一點點好轉。
還有比這更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他們會充滿鬥志,會對未來充滿希望。
說到這裏,陳景恪話鋒一轉,道:
“但也不能因此就忽略了治心,無為而治只是不過多騷擾百姓,而不是什麼都不做。”
“朝廷必須要制定完善的禮法制度,樹立一些標杆,以此來規範人的行為,引導人們向善。”
“沒有正確的引導,社會風氣就會腐化……”
看看前世的西方國家就知道了。
他們只治事而不治心。
所以他們率先實現了現代化,也率先開始妖魔化。
其實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過這個問題。
做事和做人都要重視起來,至少也要做成一樣。
只不過當時那些人,是用這個理論來批評中國的。
認為中國事兒做不好,人也沒教好。
然後西方某某國家做的多好多好。
總之老公知言論了。
拋開立場問題,只看這個理論本身,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一個現代國家,治心和治事都得做好,有一點做的不好都會出問題。
作為穿越者,陳景恪自然要吸取這方面的教訓。
在向治事轉變的時候,也不能將治心給拋下。
話題說到這裏,他終於說出了最終的結論:
“治事當有為,治心需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