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相識重見舊人面 舊文書再掀新波瀾
越鳥歿后,鯨落在三界到處報喪,而當扈也終於結束了這場長達一百九十一年的躲藏。
佛母追捕了當扈幾十年,甚至不惜動用王母和玄武的勢力,無奈卻依舊一無所獲。後來是西王母勸服了佛母,她說遺詔之事真假難辨,叫佛母不要過於執着,佛母倒是也信了,近些年幾乎已經放棄了追捕當扈。正因如此,佛母不知道當扈身邊還有個耳報神慶忌,更不知道當年越鳥留下的遺詔不是一封,而是三封,且是寫給三個不同的人的。
五族多的是出類拔萃忠肝義膽之輩,當年佛母甚至一度懷疑越鳥是將遺詔交給了圓滑世故的老臣玄武,可越鳥卻偏偏挑中了當扈。當扈雖然不起眼,卻心志堅定聰穎非常,識大局懂大體。為了越鳥的囑託,當扈將自己流放於天地之間,流離失所風餐露宿,一藏就是近兩百年。
當年越鳥吩咐當扈,叫她潛深伏隩以待來日,起初就連她都很詫異,因為越鳥口中的“來日”並沒有確切的年月日期,而是以越鳥死的那天開始算的。
慶忌問過當扈,既然越鳥早就猜到自己要死,來日又何談輸贏呢?當扈說她也不知道,但她心裏一直有個猜測,一個她根本不敢宣之於口的猜測。於是一切按部就班,越鳥百年前畫好的棋譜,終於借當扈和慶忌的手,一步一步地在三界上演。
越鳥死後的第四日,當扈依照她的吩咐,將第一封遺詔交給了慶忌,讓它送入九重天甲寅殿,給西海龍宮四公主白龍女。
那天,白龍女剛起身就發現面上的圓桌上有一柄寶劍和一封書信。那劍是扶南陰陽劍中的陰劍,而那封書信上,則記載着越鳥跨越百年的深思熟慮——妖精們的喪儀是先停喪,再發喪,以七日為期。越鳥料定她發喪當日,鴻蒙會藉機起事,因此她在信中叮囑白龍女,無論如何都要攔住青華,不能讓他去明王宮為她發喪。
白龍女見字如面,哭得幾乎肝腸盡斷,就連孟章見了越鳥的遺言,也鼻酸眼脹一言不發。可憐她生前還不忘安排下死後之事,生怕青華陷入險境,而青華生無可戀,卻連自己髮妻的喪禮都不能親赴。原來所謂的“世世不得善終”竟是如此狠毒,即便如今二仙已經天人永隔,命數卻依舊不願放過他們夫妻。
越鳥死後的第五天,慶忌連人帶信入了西王母的瑤池境,西王母權勢滔天,就連九重天上位列仙班的神仙們都少不了畏懼她的威儀,可今日慶忌慷慨赴死,心中倒是多了些坦然和清明。
出發前當扈和慶忌坦言,這次入瑤池它生死難料,先明王遺詔事大,西王母見了它極有可能惱羞成怒將它處死,可即便如此,慶忌也不怕。它是這世間頂不起眼兒的一個無名小卒,生來死去無人在意,那個羽族明王與它不過只有一面之緣,硬要說它有什麼護主的忠心也難免牽。可眾生越是寂寂無名,就越希望能名流千古,芸芸之輩,誰不盼着能做件大事?不盼着有朝一日能以無用之軀,行有用之事?
慶忌不請自來,端正地坐在“別有洞天”的圓桌上等待王母。王母一早起來熟悉穿戴,剛出寢殿就見了這位尺寸大小的不速之客,遂心中大驚,認了半晌才肯定這是百年前她親手捉住的妖精。
“你到底是什麼人?”
當年慶忌受人蠱惑,冒險潛入瑤池,卻被王母抓獲。王母記得清清楚楚,彼時是先明王施以援手,才將這妖精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入了西天境內,免了瑤池一場風波。時隔百年,此妖再入瑤池,正好在先明王身後,看這妖精闖宮的時機,恐怕不是碰巧,而是大有文章。
慶忌將越鳥留下的遺詔親自遞給了西王母,又與她細陳當年越鳥的吩咐。時隔百年,西王母終於親眼見到了佛母口中的“明王遺詔”,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越鳥這封所謂的“遺詔”,半點不談五族之事,更與權勢更迭毫無關係。
越鳥在給西王母的信中說,她不畏天災,也不怕來日三界的刀兵,蓋因戰不可能以一人起,更不可能以一人休。她所在乎的,由始至終都只是檮杌。
檮杌是這個世間的異端,當年青華將百妖困在崑崙,它們的宿命原是白雪埋骨,就此魂飛魄散,可天地多有變數,百妖是死了不錯,可它們的怨念卻就此生出了一個新生命。檮杌代表着百妖的不忿和世間的不公,肉體會腐敗,靈魂會泯滅,唯獨怨念是不死的,是不肯輕易消散的,是不能被殺死的,三界若想度此劫,不能以戰止戰,只能以慈悲救苦之心,舍一人而救天下。
在遺詔最後,越鳥叮囑西王母,要將她真正的死因傳於八洲,好叫天下仙佛妖精都知道,她是為正道大義而死的。
讀完先明王的遺詔,西王母這才後知後覺,滿天都知道先明王是靈山的高徒,可卻偏偏又各個都低估了她的通悟和心胸。三界是戰是和,看起來和先明王生死息息相關,可實則卻不然,物不平則鳴,不平久了就會起禍端,這不是誰能一力阻擋的。
蒼天可不講什麼“法不責眾”,就好比當年天地大戰,神人妖皆陷入其中,既然眾生要戰,那上天就會坐視他們血流成河家破人亡,天道向來如此,當年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先明王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所以才只重視檮杌,而至於西王母夫婦擔憂了百年的變局,五族籌謀了多年的反撲,在先明王眼中始終都無足輕重。
先明王死得突然,東王公怕天庭有變,因此急匆匆地從蓬萊趕回了瑤池。今日乍見了天地正道,西王母心中雲海翻騰,東王公見狀上前,從王母手中取過越鳥遺言詳讀,讀罷心中竟悵然若失。從前他總是忌憚越鳥,怕她心思太深無人可及,如今卻悔之晚矣。想越鳥一生不貪尊榮,不戀紅塵,滿心都是慈悲大道,甚至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就連她這一封遺詔,都滿懷着點撥五族的心思。
越鳥早就明白了如來佛祖的安排,她被檮杌奪舍失去修為,淪為凡胎,命數滴水不漏,為的就是讓她以凡胎死,度檮杌入三界世間。她這一死,既不是捨不得青華來日抵抗天劫,也不是想要平息五族戰事,更不是怕來日不敵焚風。越鳥之所以犧牲,為的是還百妖當年血債,讓三界眾生明白什麼是公平。
可東王公始終比西王母更謹慎,他見了先明王的遺言,心中不禁生出一個疑影——眼下五族多的是愛戴先明王的,她死的突然,難保不會有狼子野心之輩皆她大喪起兵鬧事。
“金兒,先明王為三界鞠躬金屬,死而後已,你千萬不能辜負了先明王的心思,務必找準時機,將先明王的大志傳揚於天下。我這便去靈霄殿一趟,我倆分頭行動。”
東王公這話實在是蹊蹺得很,他一向少入靈霄殿,怎得今日無傳無稟的卻要闖宮了?
“王公這是要幹什麼?”
東王公沉了一口氣,說道:“我料定先明王大喪之日,就是天地巨變之時,我此去要向玉皇大帝要天兵十萬,謹防來日妖兵作亂。”
其實何須東王公來說?先明王的心思西王母早就明白,她雖在信中說自己不畏戰,可她畢竟是靈山教出來的高徒,心中始終難以放下眾生的生死,更不願見天地間再起刀兵。眼下五族不甘之輩,無非以當年百妖枉死為由,記恨漫天仙佛,可如今先明王以身度冤,檮杌的元靈回到了輪迴道,百妖的冤魂也可在世間繁衍生息,重獲新生。
女媧的孩子們終於回到了她創造的世界裏,從今往後,它們可以踏浪賞雪,登山春遊,在這生機盎然的天地間踏踏實實真真切切地活一遭。而先明王之所以讓西王母向三界通傳她的死志,為的就是給五族的悠悠眾口一個交代,讓妖精們明白,萬年之後,終於有人以慈悲和智慧換了當年百妖一個公道。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可以從結局開始回憶從前,人們就不難發現,宿命從來就只有一條路。越鳥死後的第六日,當扈親自帶着她的最後一封遺詔進了明王宮。
從前在佛母身邊的時候,當扈是個青春貌美的女妖,可她早就不是佛母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了,現在的她像個老嫗,清凈冷峻,眉眼間都是滄桑。她穿着一身白衣,踏着皚皚的白雪,捧着先明王的最後一封遺詔,在佛母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登上明王宮前的玉階,最後終於站在了佛母面前。
當扈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當扈,佛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佛母了,她卸下了滿頭的金叉玉墜,脫下了滿身的富貴綾羅,一襲白衣一凈到底,看起來更像是位菩薩了。
“罪臣當扈,私藏先明王遺詔,罪不容誅,特來請罪,請菩薩責罰。”
當扈跪在佛母面前,雙手舉着越鳥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件信物,時隔一百九十一年,佛母終於得到了越鳥的“遺詔”,她在心中揣測過千遍萬遍——也許越鳥要將明王大位留給青華,也許越鳥希望來日青華能夠成為麒麟之後的第二個至尊妖王,也許越鳥會留下對付鴻蒙的招數,然而她的所有期盼和恐懼最終都沒有實現。
越鳥在遺詔中說,羽族明王大位不可有失,必須在羽族中選賢任能,她親自保舉一人,請佛母定奪——這個人就是當扈。
東王公錯了,鴻蒙錯了,就連佛母也錯了,多少自恃聰明之輩以為當年越鳥迎青華入贅是為了來日將明王大位交給他?可越鳥留給佛母的遺詔最後一句卻是——
“……青華命途多舛,萬年孤生,而今情劫已了,請菩薩准他閑雲野鶴,琴棋為伴。萬不可強扭其天性,使其困於紅塵,此乃兒臣遺願,望請菩薩成全。”
越鳥不是蠅營狗苟之輩,不可能任人唯親讓青華繼位明王,更不可能以兒女私情困青華於爾虞我詐,她的心從來都是清明的,是公正的,是無私的。
“好!好!好!有女如此,夫復何求啊!”
佛母仰天長嘯,悲聲無限凄涼。都說為人父母者無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此時此刻佛母多希望自己的女兒是個無功無過的庸才,即使一生庸庸碌碌,只要能平安終老,她也認了,總好過如今天人兩隔,白髮人送黑髮人。
失女之痛摧心剖肝,更勝於當年寒綢池之痛,若是上蒼許世間一命換一命,佛母片刻都不會猶豫,定是寧死也要換回越鳥的命來,只可惜上天無情,偏要留她這一個老孔雀在世間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當扈從未偷看過先明王的遺詔,自然不知道今日她親手送進明王宮的這封信里暗藏着她的命數。她前後服侍了兩任明王,心細如塵又兼智勇雙全,野心勃勃卻又英勇忠誠,若非如此,越鳥也不會在遺詔中舉薦她成為下一任明王。
佛母悲痛過了,心裏又惦記起懸而未決的明王大位——蛇無頭不行,羽族一日無主便多亂一日,長此以往,只怕終會被狼子野心之輩鯨吞蠶食。當扈城府極深,心思活絡,有見識有本事,又兼有一副忠肝義膽,當年佛母集三族之力都沒能找到她,由此可見此人的確是羽族中拔尖的人才。不怪越鳥舉薦她,此人的確是繼位明王的最好人選。
“當扈聽令!先明王死於九重天,眼下群妖蠢蠢欲動,野心之輩圖謀大業,五族三界已經到了危急存亡的時候。先明王遺詔保舉你繼位明王,老身這便上表雷音寺為你請封,從今往後,你就是羽族明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