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夢境的召喚(二)
嬰兒會做夢,他們會做一些大人們想像不到的夢,他們會做一些大人們也許曾經做過的夢。
如果用一個普通人的想像力去構造一個嬰兒的夢,恐怕比構造一個成人的夢要難。因為那個普通人已經長大了,他的感官相比嬰兒觸到了無數年的信息。
接觸的信息越多,卻越成了一種限制,限制了接觸信息之前的好奇心與一片空白的混亂。
如果去某個地方要走十分鐘,應該是一件好事。
排除了突然的天災人禍,僅僅在一條沒有障礙的街道上行走,感受着風聲和照耀人間的陽光,感受着世人的喧嘩聲,應該是一件好事。
那,一個小孩,一個沒人理會的小孩,感受到了世界的存在,該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他能觸摸陽光,但不知道自己觸摸的是陽光。
他能聽見很多人,卻不知道自己聽見的是很多人。
他能感受很多事,但卻看不見很多事。也很難用言語做出回應。
至少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是有幾率發生這些的。
無力,是一個失去雙眼的小孩子。
他今年三歲。
三年前,他出生在一個極其蠻荒的村莊。在他啼哭墜地時,他的母親被父親打死了。因為父親不確定,無力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但無力還是被父親撫養了頭一年,像畜生一樣放養了第二年。
不確定是哪天了,也許是他生日的那天——若一個人非得定某天為自己的生日,無力在日後回想起來,寧願把那天看作是自己的生日——一個渾身淤青的女人,把他帶出了村鎮的那一天。
那個女人很可憐,早些年被賣到了那個野蠻的地方。她之前喜歡看言情小說,經常幻想自己有天能嫁給一個俊俏忠誠的男人,他會帶給自己一個美好的家庭。
而奪走她初夜的人,並不俊俏,甚至可以說醜陋。
他是一個野蠻村莊的男人,找人販子買下了一個老婆。
他買下的老婆,就是她。
被販賣的女人夜夜受此折磨,日漸變得難看了。
她不知道在這個村莊,到底有幾個女人像自己一樣。
她被關在那個小房間裏,暗無天日。
那一晚,她的賣主帶來了四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和她處境相同的女人。
她看着她憔悴的神情,暗暗生出一種可悲的情感,好像彼此間同病相憐。
大約凌晨三點,所有男人都感到無味了,於是一齊去外面喝酒,將她倆鎖在房間裏。
她和她甚至已經沒有精力說話了,捂着劇痛的小腹,潦草地躺在床上。誰都想與對方聊點什麼,但殘存的一點羞恥心讓兩人都不敢率先開口,彷彿先說話的那個人代表着她已經接受了這一切。
“我懷孕了。”
無力的母親說話了,她虛弱得像一塊乾癟的海綿。
“該把孩子生下來嗎?”
看來她已經撐不住了。
“生吧。”帶無力逃出去的女人答道。
她說話的樣子像另一塊乾癟的海綿。
“我帶她逃出去。”
兩人約定好,一定要讓那個孩子降世,一定要讓他感受到世界的美好。
懷孕的女人肚子一天天變大,她的買主(或許是孩子的父親)再三思量,還是決定把孩子留下來。
如果是男孩就養大,如果是女孩就扔掉。
無力出生那一天,他的父親將他舉到空中,看了一眼他的身子,把他的母親活活打死了:無力竟然是個雙性人。
他的父親以為他的母親是一個巫師,是一個象徵邪祟的不潔之物。
帶無力逃出去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村莊唯一的朋友已經被打死,她被自己的買主賣掉了。賣給了一個當地的智障。
那個智障的母親,也是很久之前就被販賣過來的女人。
她告訴自己的兒媳:
“不要想着跑了。跑不掉的。這個村子蠻好的了,有些地方在女人生了孩子之後,還會把她們給吃掉……”
老女人還說,她會給兒媳每天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她知道一個弱女子,絕無可能逃出去,倒不如讓自己的兒媳盡量舒適地過日子。
這個村子,常是陰森,常是潮濕,常是久年不見陽光。在裏面生活的,好像都是些濕漉漉的水鬼。
帶無力逃出去的女人在這裏住了兩年,好像也變成了一個鬼一樣的人。
那一晚,這個鬼一樣的女人,聽着屋子裏此起彼伏的鼾聲,溜出了房間。
她警醒而又脆弱的雙眼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道路,找到了那一戶令她渾身發抖的人家。
她知道無力被鎖在緊貼着後院的狗屋裏。狗屋裏沒有狗,只有無力躺在裏面睡覺。
她撿起一塊石頭,砸爛了木栓,衝進去把無力抱住:
“我來了,孩子!”她用低沉的音量嘶叫着,“媽媽來了!”
這個女人,以為自己是他的媽媽。
回想到這裏,無力想不下去了。
每次對着拂面而來的一陣微風說自己小時候的故事他都會把媽媽和那個帶自己逃出去的女人弄混淆。
他記得第一個給自己擁抱的女人是媽媽。可……唉,還原回憶里的場景實在太難了。他早已記不得以前經歷的許許多多的事了。
比如剛才,他在想什麼來着?
忘了。他好像忘了,但又好像還記得。
噢!是在想媽媽。對。媽媽。
媽媽把無力從狗屋裏帶走了。
她背着他,在危機四伏的黑夜中逃亡,不曾休息。
她背着他,披頭散髮,所向皆靡,用肉身衝破一路的荊棘,邁過了沼澤,再兇猛的野獸看到她也望而卻步。
她在所有妖魔鬼怪神仙人獸中擁有最堅強的意志——帶無力逃出這一片蠻荒之地。
漸漸的,她身前扎滿了尖刺,流下一路的鮮血。
漸漸的,天際泛白,曙光熹微了。
一抹晨光照在了前方不遠處的公路上。
“這世界沒有希望,所有人都會變壞,所有人都可能把你吃掉!”
媽媽把無力放在了公路旁,細若遊絲地說著話。
“沿着公路往前跑,不要停下!”
她望着無力的雙眼,昏倒了:無力沒有眼睛,他的兩隻眼眶是內陷的。
天,沒那麼黑了。
“你覺得怎麼樣?我小時候的故事,你覺得怎麼樣?”
無力對那陣風說。
“你多大?還不會說話嗎?我很小的時候也不會說話。其實也不是不會說話,只是別人聽不到。又可能我小時候說的不是人話,只是哼哼唧唧發出了點聲音。”
那陣風飄走了,吹來了另一陣。
有一陣風拂過一個人的陰影,它帶走了那個人的故事,向世界各處飄散。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