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合(3)降臨
——極寒監獄,夜。
上一秒,麥哲倫拔出腿上的鋼管朝着宋俊鎬刺去。他的力氣很大,鍛口穿過他試圖阻擋的手臂,直逼上他的右眼。
那種疼痛帶着肌肉撕裂的聲音,鮮血透過斷骨濺在了他的臉上。眼看重影間那根黑色的鋼管越來越近,宋俊鎬連忙拍下操控台上的按鈕。
嗡——
厚重的機械聲響起,在壓下按鈕的同時,鋼管竟然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偏離了他的腦袋。麥哲倫突然脫力,核心艙的三個人以及房間裏的物品像慢慢打進氫氣的氣球,依仗着一種奇怪的姿勢漂浮在了空中。
事實上並不只他們,而是整個空間站的所有人都飄了起來。
“重力引擎怎麼關了?”
大熊沒有理會旁邊牢籠裏手下的嘀咕,照舊保持着坐立看書的姿勢。他整個人也脫離了座椅開始漂浮,像一尊婆娑在泳池中沉浮不定的石像,沉穩卻又平和。
哐當。
上帝並沒有打算讓他安心看書,喧響聲接踵而至,一團東西扭打着翻滾着撞在了大熊所在的牢籠面前,打破了大熊故作的安寧。
那是三個人,空獄長麥哲倫,還有導演和宋俊鎬。失去重力的他們竟然從核心艙,一併扭打到了三區罪犯的牢房旁邊。
麥哲倫瞪着大熊,如同一頭獅子怒視着膽敢激怒他的獵物。他頭髮已經散亂,眼神亦如神明般沸騰。而導演死死地勒着麥哲倫的脖子朝後仰去,宋俊鎬奮力地掰着他右手的拇指不讓他有機會打出響指。就這樣,三個人以一種詭異的制衡如雕塑般跪在大熊的牢籠前。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制衡即將因大熊而傾斜。
“大熊!快幫忙。”
“敢幫他們,你知道下場!”
他從沒說過要幫忙,何況導演並沒有展現出他的實力。
不論是導演的請求還是麥哲倫的威脅,大熊不為所動。他照例看着手裏的書,舔舔手指翻向了一頁。眼縫的夾角處,無數的空獄警和自適應警衛機械人已經陸續趕來。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就差一步!”導演喊道。
籠內彷彿是另一個次元的世界。任憑導演如何呼喊,任憑他們如何打鬥,都絲毫進入不了大熊的眼耳。他如同超然物外,不與塵世沾染。
大熊依然在空中飄浮,漂浮間明明身體離那團混亂的中心越來越近,心卻似乎越來越遠,導演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導演看不透他。然而獄警已經越來越近,留給導演的時間不多了。
“哪怕是為了你女兒!”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大熊飄到與他們觸手可及位置的同時,突然從書中抽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劃破了麥哲倫的喉嚨。
果然,書中自有出路。
麥哲倫先是有些迷茫,隨即,他明白髮生了什麼。
原來,惡魔也只是人罷了。
那如同獅子般燃燒的瞳仁隨着裂開的喉嚨迅速黯淡了下去,那頭不可一世的猛獸竟然以如此輕巧的方式被人了結,沒有輓歌送葬。
他沒多看一眼麥哲倫,抓着欄杆滑到了門旁撞開自己的牢門。牢門撞開,本已走到面前的獄警被牢門反推回去,剩餘的兩個被大熊一隻手捏住一個,將頭對撞砸暈。
接着,他一拳砸嚮導演的腦袋。剛從麥哲倫手裏逃脫還沒緩過勁的導演被這拳打實,一口鮮血順着拳勢噴在空中,漂浮成無數血珠形成的紅霧。宋俊鎬正想反撲,被大熊一把推回了地上。
“再敢拿我女兒說事,就不是一拳了。”說完,他轉眼看向一隻手耷拉在肩的宋俊鎬,“還能做事?”
宋俊鎬愣了愣,剎那間反應了過來。
“能。”
大熊一手拆下麥哲倫的義體右臂,扔給了宋俊鎬。
“裝上。三區的,還有宋俊鎬,跟我來。”
他掏出解鎖遙控,用麥哲倫的指紋打開了所有囚犯的大門,三區其餘十一個人,瞬間齊刷刷地以大熊為圓心聚集而起,形成一張進攻網。
人群中除了大熊,最顯眼的便是長頸鹿和猴子。長頸鹿瘦瘦高高的,有兩條老式的義體腿;而猴子矮矮壯壯的,擅長各種地面技,與其說是猴子不如說更像個地精。他們如同大熊的左膀右臂,在監獄打開的第一時間就站到了大熊身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囚犯與獄警再次打入混亂,本來空獄警逐年返航就造成了人手空缺,空間站又不允許用槍,哪夠抵禦如此規模的暴亂。警衛方一把把刺刀和電棒被屍體做的肉盾擋住,被囚犯撲倒反殺。
“門已經打開了,你要帶誰你自己去接,我要從這殺過去打開中繼站。車海秀,東電梯門口集合。”大熊說。
宋俊鎬突然明白了大熊的意思。
“我跟着海秀哥。”
“沒得商量,宋俊鎬跟我。”大熊說。
他根本不看宋俊鎬一眼,一直盯着導演。他的眼神沉如黑死,如同淤泥的沼澤般將對視之人拉入深淵。
大熊沒明說,但是導演已經意會到了。大熊知道導演為了梔子可能會做什麼,他叫宋俊鎬跟着他,還把泰坦右臂扔給他保管,就是想保宋俊鎬的命。
憑實力,這場叛亂的領軍者自始至終是大熊,而不是他。
“行。30分鐘超光速飛船會抵達空間站,在那之前,我們要把整個空間站的主動權掌握在手裏。俊鎬,你跟大熊。”導演說。
接到指令,宋俊鎬沒有片刻猶豫,立刻綁住自己的右臂切下,鑲上了泰坦右臂打出響指,把一個個奔來的警衛機械人和獄警全部鎮壓在地。
那種行事太過決斷,彷彿他是不會疼的機器一樣。
“保證完成任務。”
只要是導演的囑咐,宋俊鎬如同沒有獨立思考的工蟻,從不猶豫,全然接受。
導演朝着他點點頭,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過去。
三區監獄在空間站的b層,監獄是一個大型的圓環。圓環的外側是一排玻璃窗,可以看到空間站外的風景;而內側便是一個個囚犯的牢房。梔子的牢房在環形監獄最西側,也是離西側太空電梯最近的位置,西電梯可以直通娜姆達人造星;而大熊去的是東側的太空電梯,那裏可以佔據空間站的控制室,接通中繼站,通往飛船的對接艙。
“梔子,起來了。”
女孩揉着惺忪的睡眼,把耳機從耳朵里撓了出來。霎時間屋外雜亂的打鬥喧鬧聲一股腦湧進了她的腦子。
耳機懸浮在空中,像一顆白色的星球在她眼前轉動。
“嗯…海秀,已經又過了一天了么……重力怎麼關了,外面好吵,在打架么……”
導演解開她的床綁,她隨之也漂浮了起來。她拉着綁帶坐好,理了理那件不太合身的男士睡衣,臉上寫滿了迷糊。
“記得跟你提過的地球嗎?那顆藍色的星球,我們要回去了。”
說著,導演拿起女孩的包,把一樣樣她熟悉的東西塞進包里,像為上學的女兒準備行李的父親。
“我們要越獄?”
“對。”導演說。
“是嘛,我就說怎麼夢到了…”她還有發神,眼睛獃獃地盯着匆忙收拾的導演。“……辣我爸呢,他們一起走么。”
“他要等下一班,”裝好東西拉上拉鏈,導演一把把包塞進了她懷裏,“我們先回去。”
夢裏的囈語逐漸消散,眼神也逐漸清澈。雖然她經事比較少,但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聽着這話,她看導演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警惕和訝異。
兩人對視着愣住了。
她沒有提問,導演也沒有回答。好似是識破了一個謊言,卻又怕問下去只會聽到另一個謊言,那種沉默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本以為氣氛會一直僵下去,可突然她眼珠一轉,又變回了懵懂與單純的模樣。
“好唄~那快走。”
說罷,她背起書包牽起導演的手,跟着導演滑了出去。
“海秀。”
“怎麼了?”
時間不等人,導演帶着她在環形通道上朝着迴路游着,側面一排排的窗子外漆黑的深空和冷白色的大地海天一線,遠處的天苑四恆星如同這個遙遠星系的太陽,照耀着這無窮無盡的黑暗。
“隕石雨要來了,可是太空站的警報沒有響,屏障也沒有開。”梔子說。
無垠處土白色的碎石像黑夜裏敲碎的虛空般披散,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速度逐漸逼近。
越是美麗,就越是致命。
隨着囚犯的暴亂,整個太空站的預警措施也隨之癱瘓,以至於沒有任何人能為這場即將到來的災難做好準備。那些隕石的速度極快,只是因為太大太遠,反而看上去一動不動。
可那是一個倒計時,通向死亡的倒計時。
“隕石多久會落地。”
“17分12秒。”
“沒事,夠我們上船了。”
正在導演分神的同時,一條巨大的多關節機械觸手朝他刺了過來,他本能的手肘擋開,鱗次櫛比的關節微微動了下,那柔軟卻堅硬的黑色金屬隨着金屬的嘯叫將導演拍倒在地。
“海秀!”
沒等導演起身,另一隻觸手如同捏住雪糕甜筒般把女孩纏在手心。接着,緊跟其後的六隻觸手托着它笨重的軀體露出了原貌。
眼前,是一隻碩大的警衛章魚機械人。它本就是為這座太空站精心打造的機甲,八條觸手分別支撐在通道的牆體上,明明失去了重力,可它卻跟陸地上行走一樣遊刃有餘。
章魚一步步逼近,它扁球形的身體探向不知所措的女孩。突然,它張開了大口,發出嘶啞的嚎叫聲來。
那是怎樣一張醜陋的嘴啊。
隨着它的嘶叫,一層層如倒刺般能碾碎一切的金屬牙齒朝着女孩張開。
只聽梆的一聲,一把黑色摺疊椅朝着那張血盆大口砸了過去,女孩兩眼一轉,藉機逃開,大嘴咬在了摺疊椅上,只聽喀喀金屬脆斷的聲音,瞬間粉碎撕裂。
“往回跑!”
扔椅子的是導演。前路被章魚攔死,導演一拉女孩把她送離章魚,左右蹬牆加速朝反方向衝去。幾乎是同時,六隻觸手以一種極其有規律的頻率朝前延伸,拖着本該沉重的身體迅速在通道里追擊。
“還要再快一點,它快追上來了。”
“海秀,看前面!”
章魚鉗住通道的柱體,甩動着自己的身軀快速逼近,導演和女孩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正在這時,前方弧角視野的盲區突然又竄出一隻觸手來,等到反應過來,第二隻機械章魚已經攔在他們眼前,咆哮中它張開大嘴,等着被慣性牽制的兩人自己滾到它的嘴裏。
說時遲那時快,導演連忙抓住頭頂艙門的把手,用腳夾住女孩的朝前飛奔的身體。
女孩半個腦袋已經伸進了章魚的嘴裏,還好導演及時,如同絞肉機般的金屬牙齒剛咬到女孩的長發,到嘴的梔子硬是被拚死拽了回去,被導演拉回懷中。
“哇,好險,你的梔子差點就只剩禿杆子了。”她看了看被咬得披散的長發。“海秀,我有個想法。”
“這會不方便,要不等會兒路上跟我講?”
前路再次被攔截,而此時後路的機器章魚已經追上。導演實在是不太有心思在這時候聽那些奇思妙想。
“它們每一個機械臂有獨立的思考晶片,這樣每條機械臂能最及時地獨立進行判斷,但也帶來一個弊端,就是它身體晶片的優先級很低,我們可以干擾一下它。”
“要怎麼做——梔子,回來!”
還沒等導演問完,女孩已經掙脫了導演的懷抱,游向兩條章魚的中央。
無數條機械觸手朝着她的位置左右攻來,她彷彿是一條美人魚,優雅地在殺意中徘徊遊盪,穿梭在兩條章魚的夾縫中,躲過一根根觸手的正面進攻。
突然,一隻觸手朝她頭部衝來,就在她如法炮製躲開的同時,觸手的前爪突然張開,一口咬在了她的頭髮上。
“哇,糟了!”
機械觸手上無數的關節開始扭動,鞭梢效應帶動着巨大的起伏拖着女孩就往後拽去。彷彿是一場歷經跳樓機似的表演,女孩瞬間被拽起胡亂飛舞。
情急之下導演卸下頭頂的艙門,猛地向那條觸手砸去。
一下,兩下,三下。
任憑那條觸手如何掙扎,他一隻手緊緊地抓着觸手的關節處,一隻手舉着艙門一次又一次地猛砸。第二隻觸手接踵而至,朝着導演的位置直貫而下。
那股速度與勁道足以斬斷他的身體,導演連忙抵上艙門防禦,巨大的衝力透過艙門再次把導演彈在牆上。巧的是觸手抵偏,貫穿了那隻緊握着女孩頭髮的觸手,梔子成功掙脫出來。
不過輪不到他們慶幸,章魚斷手處機油泄漏火光四濺,混合著空間站里的空氣便是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
轟!!!
那是一聲巨響的爆炸。
火光下,導演轉身護住女孩,無數破碎的金屬碎片鑽進他的後背疼得他張口大叫。
然而禍不單行。沸騰的氣浪把他們推向另一隻章魚的懷裏,看着無處逃竄的食物,章魚那張巨口帶着獠牙瞬間張開,剎那間鋪滿了目所能及的整個視野。
他們已經被逼到了邊緣,退無可退,導演只能緊緊地抱住女孩,眼睜睜看着那張大嘴即將把他們撕碎。
只聽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音,明明離導演和女孩只剩最後一厘米的距離,可是上槽牙和下槽牙打了一架,硬是差了這一厘米沒咬到。它的觸手被女孩剛才打亂,現在徹底跟另一隻章魚纏在了一起,兩方相互拖拽相互扭動,愣是誰都離不開誰。
“看吧,奏效了~”
“你看《貓和老鼠》了?”導演問。
女孩得意地朝着導演邀功,可現在還是開心得太早了。跑了半天他們寸步未離,此刻跟兩隻章魚兜兜轉轉,又繞回了女孩房間的門口,而左右的路卻依然被章魚堵死。
嗙嘡——
終於,攪在一起的觸手在掙扎中被扯斷,兩隻章魚再次回到了自由的狀態。
「叮,電梯已到達。」
導演按下旁邊的按鈕,摸摸她的頭,女孩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已經被拖着朝着兩隻章魚之間衝去。
伴隨着女孩的尖叫,他們就像鑽進洞穴的過山車,躲過眼花繚亂的金屬觸手,越過東逃西竄的電線火星,以一個極其刁鑽的姿勢穿過兩隻章魚身體間的縫隙,朝着兩隻龐然大物身後的太空電梯跳去。
千鈞一髮之際,他倆穿過了即將關閉的電梯門,又是梆的一聲,緊隨其後的觸手拍在了電梯上,惹得巨大的電梯隨即晃動。但電梯的超纖維玻璃艙門已經把他們和這兩頭巨獸攔在了門外,一牆之隔,就足以讓他們安心了。
“綁好安全帶,啟動電梯。”
隨着太空電梯點火,門外兩隻巨獸終於被徹底甩開,兩人以一個平穩的速度遠離了那座冰冷的空間站,朝着娜姆達人造星的方向遠去。
“終於出來了。”
導演看着眼前越來越高的兩隻機械章魚,看着極寒監獄的全貌逐漸出現在他眼前又逐漸向上飛遠,他的心情很複雜。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總歸是走出了第一步,終於逃離了那太過寒冷、所謂監獄的地方。
“但是海秀,飛船的停靠點在空間站的東邊呀,我們怎麼過去?”
“開車。”
女孩的視野隨着導演的眼神朝下瞰去。電梯下,幾輛多功能太空車正停靠在電梯一旁,等待着他們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