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轉(1)燈紅酒綠
——九龍區,平康里旁《廣東雲吞》內,日。第三天。
端木琪獃獃地坐在自己的店裏,望着眼前男人的背影發神。
她家雲吞店的位置不算差,在集裝樓和繁華城市的必經路上,挨着粉紅幫酒吧的那條平康里。每天飯點時分,打開鍋蓋時蒸汽瀰漫著海鮮味的香氣總能吸引住一些倉促走過的路人。
每天清早有下晚班的接待員在這裏吃上幾碗雲吞,下午藉著酒吧的生意,也總會有零零星星的人會光顧。可今天上午只來了一個男人,其他只是踏進來望了望,看見那身制服,便再也沒人敢進來了。
男人埋着頭,吸溜吸溜地吃着雲吞,他把架勢做得很足,看上去格外津津有味。
她認得男人袖口的那個北極熊的袖章,那是搜查隊的標誌。男人大老遠過來一定不是找她吃雲吞的,而且只要有他在,沒人敢再踏進這家店門一步。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和堅守底線卻一事無成,你覺得哪個更好?”男人說。
“啊?”
“沒什麼,最近生意還不錯吧?”
男人跟她搭話了,她連忙上前站在男人的側面。
“嗯,還不錯。”
她撥弄着手指,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看,生怕因為店裏太過冷清被這男人當成了謊言。
“那件事之後,山口組的沒來找過你麻煩吧?”
男人依舊埋着頭吃着,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男人腦海里浮現出了兩張臉,一張山口田死前詫異,一張秀賴那狂妄的諂笑,不得不說,山口家的人還真挺像。
端木琪點點頭。
“嗯,謝謝林代表。這幾個月山口組的人一次都沒來過。”
男人抬起頭擦擦嘴,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臉來。男人正是林鋒,山口田那胖子被他私下處刑了,整個山口組為了這事亂成一鍋,自然沒工夫找這些小姑娘麻煩。
“我記得你當時也被山口田抓去了是吧,救你的那個假小子——叫拾二?”
端木琪轉頭往門外望了望,她視野並不能及的那間酒吧每晚還照常開着,但是已經沒有了那個滿是少年感女孩的下落。她去問過店裏的雙胞胎,雙胞胎只知道拾二花錢把她們從七星幫贖了出來,至於拾二哪來的錢,她現在又在哪裏,她們一概不知。
腦海里她的嘴皮很薄,笑的時候嘴角會向上彎起。
明明答應了保護她,每天送她上下班,可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了,拾二就這麼消失了。像酒吧街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女孩一樣,突然就那麼褪去了蹤跡,不再出現在她的生命當中。
“她……犯事了嗎?”端木琪問。
她希望拾二的失蹤只是因為被搜查隊抓了,至少說明她還好好的。
“這倒沒有。”林鋒喝了口湯,“你記得吧,之前抓山口田的時候我來找過你,你什麼都沒說。當時我們證據不足,也就把山口田放了。最近山口田又因為其他犯罪被調查,我們在他的實驗室里查到了拾二的血跡,是新鮮的。
“他好像對拾二做了什麼。”
林鋒一直盯着端木琪的眼睛,端木琪沒有看他,但只是這一會兒的時間眼圈已經發紅,那種憋在心裏的焦急和自責被林鋒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逼到了決堤的邊緣。
“你擔心她。”
“田老闆是壞人。”端木琪說。
有段時間沒聽到過“壞人”這麼質樸的稱呼了,林峰擦擦嘴,依舊雲淡風輕地問着。
“那個叫拾二的姑娘,你喜歡她?”
她搖搖頭。
“你知道的吧,山口田當時對你做了什麼。他把你迷暈,裝在麻袋裏,扔到手術台上,用刀子把你腹部切開。你當時應該有點意識,能感受到他用那雙肥碩的手把你的義體胃取出來,然後就把你這樣扔在手術台去,像扔掉一隻死掉的動物一樣去做別的事了。
“如果不是及時救治的話,你會變成一個掏空的皮囊,被扔在垃圾堆里。”
她手指捏緊,腦海里不由浮出畫面來。
“他可能對拾二做了同樣的事,因為拾二救了你,而山口田並沒有遭到報應。”
端木琪沒有回話,只是努力撐住抽噎。林鋒轉過身來,握住她的手臂,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
“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對吧。
“如果是你的膽怯,那確實是你害死了她。但現在拾二並不一定受到了傷害,或許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拾二隻是因為什麼別的事失蹤了也說不定。最重要的,是我們找到她,明白嗎?”
“您…想要什麼……”
“我和你一樣,我想救她,分秒必爭地找到她。如果能找到拾二,我就能拿到山口田治罪的證據。我不希望找到的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屍體。”林鋒說。
端木琪並不知道拾二在大樓里,她只知道拾二消失了,像那些被人剝去器官只剩皮囊的屍體。她陷在這個可怕的故事裏,任人擺佈。
“田老闆不會放過她的,山口組那麼多壞人,她就一個人,你救救她!救救她。”關心則亂,端木琪有些不知所措。
“你冷靜一下。告訴我,哪裏能得到她的消息,哪裏能找到她。她有什麼親人朋友?如果她遇害,她最可能聯繫的人是誰?”
“她有個妹妹,叫小紫。是DoublePrincess的調酒師。”端木琪說。
“你有去找過她嗎?”
“沒有,我不敢去找她。”
她垂下臉,眼淚不經意地落下。得到滿意的答案,林鋒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吧,帶我去見見她。”
“您得…換件衣服,”她靈動的眼眸閃爍了一下,“那裏搜查隊不讓進。”
24元整。那是電子腦里,林鋒付款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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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二——在這種地方工作?”
酒吧那條平康里並不在地上,而是在一個宏大的防空洞裏。當年自由之戰修了很多挨着商業街的防空洞,後來逐漸改成了一種特有的商業圈。
這些洞夠大,一天到晚黑漆漆的,反而在白天也別有一番黑夜的味道。這種能品嘗到夜味的場所也足夠私密,逐漸就變成了一些夜店產業的聚集所。
整條酒吧街不長,走路的話20分鐘能穿過整個巷子。道路的兩邊是無數閃着粉紅色霓虹的招牌燈,燈下穿着不同酒吧制服的女人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打量着零星的路人。
“她也跟她們一樣嗎?”林鋒問。
林鋒注視着這些女孩,女孩們身上五彩熒光的文身在這條暗巷中熠熠發光,好似一隻只螢火蟲幻化成的精靈撲朔在曇花叢中。現在太早,還不是主要營業的時間,她們處世夠深,看得出林鋒不是來玩的,偶爾會有幾個女孩上來試探,然後又禮貌地退開,只剩下好奇地打量。
“拾二不是,她是打手,街上有人鬧事會找她,姑娘外出也會把定位傳給她們。她有個好朋友是醫生,幫這裏的姑娘開藥和換義體。其他的人……主要就都是接待員。”
明明是她在帶路,可她走着走着習慣走到林鋒的背後去,說話時林鋒總要回過頭來確認下她還在不。端木琪覺得這麼說好像不妥,又接了一句。
“但她們都是好人。”
“她妹妹也是嗎?”林鋒問。
“她妹妹是調酒師,有時候會,但很少出去…”
“哦。”
端木琪不知道林鋒這個哦是什麼意思,他就像隨口問問,別無意思,但那種態度卻很勉強刻意。她想多解釋幾句,可又無從開口。
“是這家嗎?”
林鋒指了指霓虹牌,旁邊的全息屏上,放着一對雙胞胎跳舞的投影。看見端木琪點頭,一腳便踏了進去。
“喝點啥?”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個活潑淘氣的聲音招呼着兩人。
跟着聲音望去,吧枱下一個女孩正翹着屁股在翻找着東西。接着冒起來腦袋上扎染的丸子頭,這下他總算是看到了臉。
紫色的頭髮、紫色的眼影、紫色的唇彩,活脫脫像染缸里撈出來的。她底子不錯、不打扮應該很好看,可惜的是妝化得並不好,更別說那種太過標新的濃紫配色,活脫脫一個叛逆期離家出走的小姑娘。
“你們這裏特色是什麼?”
林鋒坐到吧枱的椅子上,跟她攀談。她穿着一件很新潮的馬甲背心,裏面沒有任何內搭,胸口半露的皮膚有種油制的亮面感,格外引人注目。
“特色…”紫色的女孩拿出四個有些另類的骷髏骰子拍在桌上,“我就是特色。搖色子,搖出啥我就做啥~管它好不好喝都是隨性,咋樣?”
小紫往身子旁邊栽了栽,看到了半躲在林峰身後的端木琪。
“原來有熟人帶,早說~酒水八折、包間另算~”
林峰沒有回話,算是默認,一隻手拋起骰子來。
四個三點,加起來正好十二,與女孩手臂上骰子文身上的點數一模一樣。
“12?”
林鋒點點頭。
“拾二。”
“哈哈老兄,那你可是中頭獎了。這數是我的拿手招牌,十二種酒,前中后調各有一溜,看好了~”
擲者有意,聞者無心,小紫還以為恰巧湊到了這個吉利數,幾個酒瓶傾倒、幾種味料上挑,酒壺在她手裏拋着花式翻起酒來。
“這裏有些悶。如果出去的話,怎麼算?”林鋒問。
“調酒我是特色,陪酒的話我們這兒特色是一雙。”
她手上不停,嘴裏答着話。
酒料調好,酒杯摻上,加上杯口一圈的白糖和頂上的一顆櫻桃,推給了他。小紫慵懶地撐在吧枱上,指了指林峰背後的全息屏。
“喏DoublePrincess,都是雙胞胎姑娘,野着呢~你來早了,姐妹還沒上班。不過來得早不如趕得巧,這兩周新上了套‘醉生夢死’服務,子腦空間版的,精神尖嘯顱內高潮~那感受不比親自體驗差~”
說著,熟練地從桌下遞上一張傳單。
林峰瞥了一眼放回桌上,依然有一篙沒一篙地試探。
“就約你吧,感覺挺投緣的,價格隨便開。”
小紫瞄了眼端木琪,視線又回到林峰臉上,顯然沒怎麼搞清這個人的路數。她踩着凳子的橫架朝着林峰湊攏,手指不住地解開自己背心上的衣扣。
“這個嘛——嚯啦!”
突然她把背心一敞。嚇得端木琪連忙把眼睛擋住,可惜林峰對這“敞開心扉”的表演並沒有多餘的反應,依然保持着那種若有若無的笑意,比蒙娜麗莎還笑得標準。
“唉,沒意思,沒嚇着你…喏,看吧,我這兩坨小白兔是塑料的,還反光,假死了。我嘛換了顆心臟受不了刺激,答應我老姐不能瞎玩兒的。”她湊到林峰的耳邊,“你要是喜歡我這種胸小的我倒認識幾個,下來給你介紹介紹,就是太瘦,肋巴骨容易硌着疼。”
她說話的時候笑得又壞又幼稚,兩顆白白的兔牙拱在前面。
“這義體心臟應該很貴吧,換了有多久了?”林鋒問。
“三四個月?四五個月?記不住,反正這型號不是什麼好貨,經常會抽抽兩下,現在越來越頻繁了,感覺說不定哪天我就吃了上頓不用吃下頓了。要不然怎麼做個塑料胸呢,方便開蓋修。”
算上從老儒口中得到的信息,開始籌劃進攻大樓恰巧在換心后不久。
“小姐姐也別光站着呀,喝點啥?女生免費~”
看着端木琪拘謹的樣子,小紫又去招呼端木琪。她不知道端木琪的名字,只知道在她家吃過東西,她跟拾二有那麼點熟。
林鋒拿出一張卡按在吧枱上,移到小紫面前。
“抽搐是因為心臟不對板,只能靠抑製劑來調節,用百濟的最好。卡里有兩萬,治病用得着。放心,不需要你做什麼事,就是初來這裏旅旅遊,就待個三五天,想找個投緣陪着說說話。”
她沒第一時間把那張卡推回去,顯然有些心動。她真比較缺錢,拒絕的話到嘴邊,手卻還是伸向了那張卡。
“你這人吧別說,看人真准。我從小就自來熟,除了調酒以外,最擅長的就是陪人說說話,啥攢勁的節目也都會一手,有我在那就沒冷過場的……”
小紫正打算客套着收下,店裏的門滋啦一聲被推開了,看見來了熟人,小紫也把手收了回去。那人步伐很輕,但目標很明確,徑直走到了林鋒身邊。
“我聽街坊說來了個可疑的客人,不像是來喝酒倒像是來找茬的。”她把滑板靠在吧枱上,頭戴耳機往脖子上一拉。“說的應該就是你吧?”
來人手肘頂着吧枱將身子前傾,露出右手小臂上大片熒光花朵的文身。林鋒瞥過頭去,那是一個被陽光親吻過的姑娘,敞開的外套里搭了件白色的運動內衣,把她挺致的腹肌和小麥色的皮膚展露得淋漓盡致,像是帶着沙灘海邊的酷辣,走進了現實里。
“別人說了不願意,你賴着幹嘛?”
小紫心裏虧得要死,擠眉弄眼地小聲嘟囔着,“我也沒說不願意啊……”
“你是誰?”
林峰揣摩着她,滑板、棒球棒,殺傷性有限,兩隻手掌是義體,指節是輪子。
“她叫蹦蹦,咱們街上的片兒警,”小紫悄悄吐個舌頭,“我姐的前情敵~”
“是嗎,你姐跟她倒挺搭的。”
話音未落,一把彈簧刀插在了林鋒面前。事發突然,甚至連小紫也嚇了一跳。
“你到底是誰,來做什麼的?”
蹦蹦已經站了起來,馬丁靴踩在了林鋒的椅子上。
“蹦蹦姐,你反應過度啦,他真就只是普通的客人而已!喏,我,我作證,那邊那個小姐姐也能作證!”
小紫一隻手像上課發言一樣舉着,另一隻手指着不知所措的端木琪。
“我打賭他沖你姐來的。認識你姐但你不認識,趁你姐不在,話不挑明又非要約你出去;再加上手臂上的加密微端,隨身藏的那把偽裝的槍。我不認人但認得那把槍,那把槍是制裁者,他是白獵人。”
“怎麼,不歡迎搜查隊?”
林鋒把椅子轉過來,正對着蹦蹦,他手指交叉搭在扶手上,並不否認。
她沒那麼有耐心,一個銀白色的棒球棍梆的一聲砸在吧枱上。
“咱們跟白獵人,井水不犯河水。”
“我沒法跟你解釋,但我必須這麼做。”林鋒說。
他似乎並不想解釋,而只是威脅。
“你們這些大人物都愛這麼說,少來這套!要麼自己走,要麼送你走。”
“那就抱歉了,我不但來了,”林鋒搖搖頭,“還得帶個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