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米爾蘇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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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
三法司的書吏拉開左右的窗帘,陽光正好灑在案台的石硯上。
這間官室的主人不喜每天到點自動打開的家居系統,他的設計是,讓書吏準時進來,用人的氣息喚醒自己。如此古風的習慣,很難不讓他們這些下屬想起一些炎夏族高官的作息。
而白大人是位茗族人呢……
書吏想,保持這種喜好,究竟是對炎夏人的附庸風雅,還是大人從淮安那邊帶過來的,與生俱來的習性呢?
“高堂明鏡悲白髮,你看我們這個三法司,有高堂,明窗透凈,也有我這麼個白髮的官……是不是還缺些什麼?”
“大人,今日黃曆……不宜傷悲。”書吏被白淺嚇着了,趕忙行禮。
“我有這麼可怕,讓你至於炸毛嘛?”
書吏伸一手捂住后腰,另一手遮住官帽下的耳朵:“大人……我……”
“好啦,我要不嚇嚇你,還不知道你是茗族呢,憑這一手偽裝的本事,來三法司是對路的,哪裏人?”
小書吏唯唯諾諾道:“淮安,銜蟬。”
“喲,老鄉。”白淺望望樓下的降落場,一輛大理寺的專車正巧停穩。
“大人,您走起路還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比不少茗族人強多了。”
“工作需要……畢竟危險總是悄無聲息,你若在明處,如何與魑魅魍魎……同台競技呢。”
“記下了,大人。”
白淺點點頭,帶着堅定的目光推開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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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法司,刑偵科室
鬧鬧哄哄。
擠滿了人的場所,或竊竊私語,或冷目橫眉,寒筱北覺得自己不喜歡這,也不適合這,但他在等人。
那個人很快就出現了,白淺。
九關秋家的才羽跟在他身後,走向環形坐席的中間,往會議圓桌的下方接口放置文件之類。
“寒筱北,你臉色不太好啊。”
男人的臉看上去紅彤彤的,發燒的癥候,還遠沒有結束。他強打精神問了個好:“白大人,您看過我給你發的信息了吧?”
白淺手中的摺扇一葉葉折起扇骨,放進他高高的襟領里,順手拿出個讓寒筱北眼熟的物件夾在指間。
“看過了,你的女僕受了重傷,桂枝失蹤了,我向你表示同情,不過我更想聽你自己說說看。”
寒筱北沒有應答,身體微顫,鼻翼抽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
白淺把手搭在了他肩頭:“很不幸,我知道,就比你早一點而已。”
白淺的話將寒筱北整個人都喚得清醒。
“她在哪兒!!?”
寒筱北幾乎要跳起來,在此時,兩個魁梧的官員壓住他的身子。
“陳昌,時崇明,看好他。”
把重傷的棲姬帶到器械科室安置好的老賈、小胡剛剛進來,便看到才羽給寒筱北拷上了,登時也不顧兩個大理寺首腦在場,拔出銃來:
“大人!你們動寒先生幹什麼?”
陳長官轉過腰身:“放肆!這是什麼樣的國家重地?!兩個都御史,兩個寺丞,你們不想要飯碗了?”
老賈還算理智,看到“好好先生”白淺亦在,才低下槍口來。
寒筱北一臉木然的觀察着白淺,他已經穿上了三法司的御史袍,腰裏卻還別著訓練場上與他碰面的那把三尺長劍。
“你還記得這是什麼。”
寒筱北咬牙:“傅工頭,在港口……數據塔下,搶下來的……晶片,是吧。”
白淺閉上眼又睜開,以示同意。
“你我,可能不敢相信,一個工頭死了,長達幾個月的調查才最終完整。一個人的死亡竟然是最後的拼圖……我真心不希望看到此般結果。”
那晶片里是傅工頭緊急提取的五千多份深網數據單,其中四千九百份都是其他集團的正常數據。
“還有三百多份,是林獅河集團夥同恩提克犯罪的證據。”
話音剛落,環形坐席周圍的人群高呼起來,好像勝利已經站在了帝國官府這邊。
寒筱北向著白淺搖搖頭,認出那伙人是洛陰議會的議員們。
很明顯白淺也對這幫只會吵吵嚷嚷的議員沒什麼好感,但又用表情告訴他,開會的規章就是如此,無奈之舉。
作為補償,他只面對寒筱北說話。
“我們都知道,在唐曉曦改組集團的前夕,具體,是八年前,阮子漾總督姊妹剛剛履職之時,那是我們的星區,離暗夜領最近的政治階段。”
白淺與才羽眼神交流,站到了會議桌旁。
“那個時候每位茗爵擁有的財富是五十年以來之最。領地,也都是兩個天區,幾乎將洛陰主星南方的所有星系都占完。”
“接下來,總督實行了二一法案,剝奪了其中五位茗爵的,每人一個天區的領地。只有林獅河茗爵,通過賄賂星區長苯·卡維利,躲過一劫。賄金都送到了總督面前,這在當年的報紙上可是公開新聞。”
“所以,商洛集團野心,是昭然若揭的,根據已故傅先生的晶片數據,才羽大人,還包括您的辦案報告,我們可以得出……商洛集團領執官,暨白塔星茗爵,林獅河,存在以下犯罪證據——”
白淺依次看過寒筱北和才羽的臉,再掃過會議廳里的眾人,念道:
“寒筱北先生泠肆月在港口受到的襲擊——窩藏軍火,襲擊集團員工。”
“才羽大人泠肆月打擊偷渡團伙——商洛集團協助星際海盜、人口販賣罪坐實。”
“九關秋季的販葯問題,時至今日,該藥品依然流通與兩洛區域的深層市區——非法葯運。”
“羅氏兄弟案、監獄案——威脅帝國公民罪,不明生物投放罪。”
“寒筱北先生於陸荔月在洛大專列遇襲案,柳港襲擊案——蓄養私兵、濫用武力罪,叛國罪……”
眾人聽下來,紛紛鼓掌叫好,一邊卻又因為林家的罪證罄竹難書而冷汗直流。
這林家,畢竟是六大集團之一,老資歷了,到今天被繩之以法,大家惋惜的不是林家多年在洛陰經營的商業巨產,甚至不是那些林家禍害過的黎民眾生,只是惋惜這麼大的功勞,偏偏給了白淺這樣的新人。
明槍暗箭,人群的目光,多是如此。
寒筱北痛苦地看着白淺,他依然冷靜地宣讀着林家的罪狀,站在法律的高地……
是的,他白淺雖然溫柔,可論起嫉惡如仇,他確實三法司最好的官僚。
很難想像白淺一路求官求學的難處,這聯想讓寒筱北充滿了痛苦。
“白淺大人。”一位議員打斷了白淺的話,他顯得非常不耐煩。
“何事?”
“大人,既然我們都通過那啥晶片,知道林獅河家族非倒不可,接下來無非是法院判他個違逆,抄沒偌大一個商洛集團……就算這集團的空缺填補很難……因為會議都開完了……但有必要把我們聚集起來長篇大論嗎?”
“有。”
白淺溫柔地,咬字清晰地說。
他的髮絲間已經有了威風,一個眼神,儘管續着笑容半面,那議員卻後背發涼的坐下去。
“那就是我說的最後一樁事,商洛集團與恩提克集團,算是什麼關係?”
彷彿鐘鼎落地,大大的會議室無人敢應聲。
九關秋才羽冷笑着說:“圖謀不軌唄,六個集團,兩兩作伴,一明一暗,林家實力雄厚,脅迫恩提克家族的默賈爾·恩提克幫他,想把洛陰由總督制改為大公司制——就是暗夜領。”
“我們支持這個判斷,你覺得呢?”
雙手被拷住的寒筱北聽到這問題衝著自己飛來,心裏的好奇、衝動尚停留在桂枝的下落,沒有一點思緒與耐心。
“白大人!你那晶片里,肯定還有別的東西……桂枝在哪?你說你知道的!”
空氣里裹着他掙扎的鎖鏈聲。
“是,我知道,但我必須防止你過於衝動,你是總督的人,是我們的人,也是湯氏的人,你也要有自己的觀點。”
“……什麼觀點?”
“關於商洛集團……遺憾的是,我們不能把任何集團法辦,不是因為六集會議落幕了,是我們現在根本沒有辦法阻止他們在閱兵日規劃的東西——除非寒筱北先生能給出觀點來……在看完這段影像后。”
滴答滴答的按鍵聲與白淺頗有節奏的敲擊構成危機之下的舞蹈,燈光忽然熄滅,寒筱北與其他所有人都陷入了黑暗。
唯獨留下會議桌中間的光屏,白淺將傅工頭搶下的文件翻到最後一篇,一段影像,然後按下播放。
那是一聲空靈的咔嗒,那也是寒筱北噩夢的開端。
畫面一直黑暗着,然後隨着一陣桌腳折斷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傷痕滿身的少年跌倒在鏡頭前。
寒筱北僵硬了一下,他不明白什麼觀點不觀點,是什麼意思,他只管聽白淺的拚命辨認着這個年輕人是誰,並把他和桂枝努力聯繫起來。
等等……這個視頻……
是八九年前的?
寒筱北琢磨着屏幕左下角的時間顯示是意欲何為,直到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人的電子日記。那個人的名字也深入腦海。
當初選擇手記日記的時候,發現他這習慣的弟弟就推薦過他……電子日記。
他和白淺同時說了出來,名字。
“米爾……!”
“米爾蘇緹斯·恩提克……恩氏集團的小兒子,那個拿捏九關秋華和整個華楓公司的人……蛇眸之人……”
白淺坐到寒筱北的身旁,壓住他的手臂,語言中有一絲無力。
“聯繫起來了嗎?你的觀點?”
影像播放着,噩夢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