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糖
不習慣,太不習慣了。縣太爺審案子都沒有這麼急的,客套話都不說兩句嗎?
堂下眾官面面相覷,尋思怎麼作這個開場白才能符合當前的氣氛,結果吭哧半天,愣是沒一個人說話。
這也怪不了他們,去年李成棟攻進東莞,不知是一時手癢還是屠出了慣性,將城裏的大大小小官兒殺了個精光,隨後才致信清廷,從福建潮州等地派了些主事之人過來。
後來李成棟人間蒸發,張家玉見機行事,聚義師反正,又把清國的官兒殺了個爽快,只留下幾個縣令之類的放在牢裏等候發落。這倒不是張少俠心慈手軟,主要是想找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明正典刑,以壯一壯士氣民心而已。
結果現在東莞城裏的基層官僚全是臨時替補上陣,連縣令都是因為儒學訓導張珆德高望重、頗有人脈,才趕鴨子上架當上的。其他官員自不必說,多是當地原來的師爺、塾師擔任。倒是小吏還是原來那些人,李成棟也懶得殺,就全留了下來。就這樣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流水的縣令,鐵打的胥吏”這句話。
現在他們還在熟悉治理一縣的事務流程,要他們把問題說個一二三出來,確實有些為難。
而張家玉倒是本地人,對東莞的積弊門兒清,但是他此刻又在營中收納整訓義軍,沒有到府衙之中來。
於是就成了“董事會主席興沖沖地蒞臨現場指導工作,一線幹部卻張口結舌不敢說話”的尷尬局面。
朱由榔見這不是個辦法,只得又開口道:“如今粵事抵定,除了潮州未歸,其餘各州府已無戰事。這莞城內的大小事務,還得以屯田種糧、文事教化為重。”
張珆這老實人又一次會錯了意,聽到皇帝說“糧”字,便以為要提稅收的事情,便出列道:“陛下,這一年來兵事不斷,建奴初來廣東又恰逢秋收之時。城中雖趁機搶收,卻也比去年收成少了近半,如今百姓口糧僅能算是剛好夠吃。微臣斗膽,稅籌之事能否稍稍延緩,待明年一併補齊?”
朱由榔一聽,這不是把自己當成了趙貞吉了嗎?“再苦一苦百姓”也得分時候吧?再說了這東莞縣才多大點地方,能收多少糧食?於是便大手一揮:“既然如此,今年莞城的糧稅就免了。”
一句話出來,堂下“轟”地一聲,眾人眉眼頓時舒展了開來,再次磕頭跪謝聖恩。
但皇帝來這裏關心的可不是糧食,糧食這個問題他自己早有腹稿,但絕對不是找這些已經飽受戰亂的地方加稅這麼簡單。他接着問道:“此地產糖產鹽,尤其是糖,徐聞湛江占廣東近半,莞增惠也有三四成。現在收的糖稅是多少?”
這也問得太細了,哪有董事會主席視察工作,問城市公司老總每項稅是多少的?一時間眾人又開始結結巴巴。
朱由榔也是無語,只得朝下望去,見眾人低頭躲閃,也不知道該問誰。忽然見到縣衙大門口眾人背後有個人,露出半邊身子,頭卻一直朝內張望,一副躍躍欲試又不敢上前的樣子,便喝道:“那邊那個,若是知道,就上前來回話!”
一個身材瘦小、皮膚黝黑的中年人,也沒身着官服,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跪倒。
“你可清楚此縣的糖稅?”
“啟......啟稟陛下,本地糖稅,蜜糖每百斤稅二錢,麥芽糖、白糖、冰糖每百斤各稅一錢,黃糖片糖每百斤、糖水每三百斤各稅六分,凡瓊、潮、高、惠、雷、廉白糖黃糖片糖每一百八十斤作一百斤科稅,大關仍照百斤實算。”
見此人動作雖然略顯猥瑣,但所言之物卻是詳盡,開口也是對答如流,朱由榔一下子起了好奇心,便問道:“你是何人?身居何職?”
這人又磕了個頭,回道:“小......小的名叫王德發,是稅課局一名攢典。”
難怪說話一點中氣沒有,連吏、戶、禮、刑、兵、工的六房吏員都不是,甚至連司吏都沒有當上,而是最最不入流的、芝麻針尖兒大小的一名攢典小吏。
“你倒是清楚。”
見皇帝語氣之間多有讚許之意,王德發膽子稍稍大了點:“回陛下的話,小的一家世代居住莞城,一直是做的這個,閑暇之餘也多看看相關典例。”
“唔”,朱由榔點點頭,又朝向張珆問道:“此地糖寮作坊有多少?糖商有幾家?”
張珆自己親戚家就有涉足糖行產業,對這個倒是清楚,便俯首答道:“回陛下的話,莞城及周邊鄉村,作坊及蔗庄有二三十家,城中的商號涉及製糖販糖的有八家。”
不愧是商業繁盛之地,小小的一個縣城就有這麼多製糖業的從業機構和人員,朱由榔也是歡喜,便讓縣衙派人請糖行東家前來一敘。
結果話一說出口,東莞眾官員又開始一言不發,而且臉色也變得奇怪起來,有些憤恨,有些歡喜,有些更是一副大仇得報的表情。
眼見氣氛開始變得詭譎,可皇帝的問話又不能不答,張珆這個被推舉出來的帶頭大哥只得硬着頭皮回道:“陛下,他們......都在牢裏。”
“牢裏?這是為何?”朱由榔奇道。
“咳,此前建奴來襲破城,后又聚兵西進妄圖染指廣州。東莞伯屆時起兵,殺建奴典史趙玄胤、巡簡趙知端,俘虜知縣鄭鋈,又殺清將成升,本縣才得以光復”,張珆年紀大了,一口氣說得有點多,喘了幾口接著說道:“建奴委任的知縣典史據城不過數月,但為斂搜銀兩、打造軍備,在城中迫捐。城裏的富商豪紳多為從商之人,其中便有八家糖行的東家捐輸海量銀貨,以供建奴採買之用。”
說白了就是資敵,這個罪名確實不小,但是也分具體情況,不是一定就要置之死地,朱由榔聽了便問:“這......若是建奴脅迫,即便是經商之人少有忠烈,人家也要顧及妻兒老小,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呃......”聽了皇帝這話,張珆更是顯得尷尬:“可他們後來還召集家丁,在城中搜捕義軍,獻與賊虜。”
“原來如此”,朱由榔心裏想道:“那這就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