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會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學堂中,幾十個六七歲的孩子搖頭晃腦,用稚嫩的聲音朗誦着詩經的名篇(注1)。老先生則坐在台上,閉傾聽着台下整齊的誦讀聲。
這裏是沛國譙縣的曹家和夏侯家合開的蒙學。按地理位置,譙縣算是豫州的管轄範圍。不過在譙縣,任何人都知道,豫州刺史的話根本不管用。譙縣真正的管事的,那是曹家的大老爺。曹家可是前漢相國曹參之後,雖說現在那個在皇上面前都能說上話的中常侍曹騰已經去世,不過人家的收養的乾兒子曹嵩也是個能人,不但繼承了養父的爵位,還在京里當了個大官。雖說鄉下老百姓不知道曹嵩在京里到底是個什麼官,不過沛國相這種大官逢年過節都得來曹府拜會,恐怕起碼也是個不亞於豫州刺史的大官吧(注2)。整個沛國能和曹家相提並論的也就是夏侯家了。雖說夏侯家現在沒什麼出彩的人物,不過人家再怎麼說也是大漢開國功臣夏侯嬰的後代。而且有些人私下還在傳說,現在曹家的家主本來就是夏侯家的人,被曹騰那個老太監看上了才收為養子(注3)。而且就算沒有這麼一回事,曹家和夏侯家也是世交,聯姻不斷。
兩家雖然在譙縣一手遮天,不過名聲卻着實不錯。對自家佃戶算是相當寬容,遇到荒年不但減免租子,還會舍粥施米。兩家的幾個小子雖然有些頑皮,但是從來不會仗勢欺人。就算偶爾偷只雞打打牙祭,事後也絕對會給失主足夠的補償。曹老爺更是允許平民百姓的孩子們進入自家學堂來念書識字。天啊,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哈哈,竟然也能讓孩子上學堂識字,這得是多麼榮幸啊。雖說孩子就算認字,也不可能去讀經(注4)當官,最後還是得回來種地,不過起碼能寫自己的名字,到時候出去說親,也更有底氣不是?
正因如此,學堂里的孩子們念起書來還是頗為認真的。不過凡事都有例外,起碼曹家和夏侯家的幾個公子哥就邊念書邊打瞌睡。他們來學堂念書,更多是為了打時間,結交朋友。要說讀書識字,自家養的老先生可比學堂的先生博學多了。老先生當然也知道這幾位公子哥不用他教,自然也不會多去在意。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一《關鳩》結束,孩子們又開始誦讀《桃夭》。曹操坐在堂中,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搖頭晃腦地誦讀着。雖說身材矮小的曹操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不過他可是曹嵩的嫡長子,也是曹家的繼承人,在座的所有孩子,甚至包括老先生,都不能也不會小看了這個年僅七歲的孩子。
曹操搖頭晃腦地誦讀着,但心思卻不在這華美的文字之上。他不太喜歡詩書禮樂這些東西,比起這些來,他更喜歡兵書戰策。只是曹嵩不允許他過多接觸那些書籍,只是讓他研習經文,好入朝為官。曹操一邊裝模作樣地誦讀着,一邊偷眼看着坐在左邊窗下的那個孩子。那孩子不是曹家人,也不是夏侯家的人,曹操的記憶力很好,只要見過一面的人就能記住。不過這孩子也和其他平民家的孩子不同,別的孩子誦讀詩經,更多是死記硬背。而看他的表情,似乎在享受?真有意思,一會散學了,得去問問他,這種無聊的經書,到底怎麼才能誦讀得這般享受。學會了的話,以後阿爹考校的時候,也好裝樣子給阿爹看。
蒙學的課程不算太緊張,更何況曹家學堂更多也是為了讓自家子弟能夠互相交流才開設的。念過詩經的幾個名篇,老先生就宣佈散學休息。曹操立刻叫醒了身邊一直趴在案上睡覺的夏侯惇,跑去尋找剛才一直注意着的那個孩子。
庭中的一棵桃樹下,曹操找到了正在閉目小憩的那人。近處看來,讓曹操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測——這孩子絕對不是普通民家的子弟,他的臉色很好,不像那些民家子弟一樣總是面帶菜色,而且身上手上也很乾凈,看得出家裏的教育相當不錯。曹操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地問道:
“喂,我叫曹操,你可以叫我阿瞞。這位是夏侯惇。你叫什麼名字?”
“蕭恩。叫我小恩就好。”
蕭恩睜開眼睛,回以一笑。
“蕭恩?難道你是蕭家的人?”
“正是。”
曹操這才釋然。蕭家是十年前才搬到譙縣的——那時候曹操還沒有出生。據說蕭家祖籍本是在會稽一帶,因為上代家主經商得法,聚得家財萬貫,成了當地豪族之一。而當代家主更是卓有遠見,知道自己商人出身,不可能展太好(注5),所以乾脆搬到中原之地,就是為了結好士族,希望能讓後代有個好的出身——想來把自己的獨子送到曹家學堂,也是為了交好曹家吧?不然以蕭家的財力,不可能聘不起一個好的教書先生的。
“小恩,你怎麼誦詩誦得那麼開心啊?誒,阿惇,你怎麼又睡了?剛才還沒睡夠啊!”
曹操也不嫌臟,一屁股坐到蕭恩旁邊。夏侯惇看到曹操坐下,也就靠着桃樹坐了下來,只是剛一坐下,就現這株桃樹確實不錯,寬寬大大的靠着夠舒服,斑駁的樹葉既能擋住刺眼的陽光,又不會妨礙身子曬到太陽,立刻又打起了瞌睡。
“別吵,我昨天被阿爹逼着練刀,到了半夜才讓我休息,剛才那會根本就沒睡夠,我再睡會。”
夏侯惇不滿地嘟囔了幾聲,就不再理會曹操了。
“你也真是……”
曹操撫額長嘆,難得還想交好一下眼前的蕭恩,結果夏侯惇一上來就丟人現眼,早知道還不如別叫他出來呢。
“夏侯兄也是真性情,曹兄就別數落他了。”
蕭恩倒是毫不在意,微笑着說道。
“都說了叫我阿瞞就好了嘛。我是永壽元年生的,你呢?”
“那還是得叫一聲曹兄,小弟是永壽二年臘月出生的。”
“這麼說你跟阿惇倒是同年。我就叫你小恩了,你也叫我阿瞞就好了。”
“既然曹兄執意如此,那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還叫曹兄?”
“好吧,阿瞞。”
蕭恩苦笑了一下,碰上這個父親交代必須結交的曹家下任家主——在蕭恩的腦子裏,當然知道眼前這個人還有着更加輝煌的未來——自己也只能隨着他的性子來了。
“我說,到底怎麼樣才能把詩讀得那麼享受啊?我可是一讀起來就想打瞌睡的。”
曹操看到蕭恩終於屈服,也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
“你不覺得詩中的描述很美嗎?”
“很美?我只覺得絮絮叨叨的挺麻煩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閉上眼睛,想想桃樹、桃花、綠草、流水。微風拂過,落英繽紛,花瓣輕柔地落入水中,隨流水逝去……”
曹操閉上雙眼,聽着蕭恩的描述,腦中浮現出一片桃林,漫天繁花,遍地綠草,縷縷清泉。清風吹過後的落英紛飛,涓涓細流中的幾許花瓣,都給人至美的享受。只是這些,對於曹操來說,還不夠,遠遠不夠。
“美則美矣,但是大丈夫當為國討賊立功,征伐四夷!怎能蹉跎於桃花之下。”
“那《無衣》又如何?‘豈曰無衣,與子同裳’。西北荒漠邊疆,冬日寒風陣陣,將士們衣不蔽體,只能相互靠體溫取暖。但是面對來勢洶洶的羌人(注6),卻又強忍着刺骨冷風,舉起矛戈,與羌人拚死搏殺,任由熱血灑在大漠之上。”
“壯哉,痛哉。”曹操閉目良久,突然大聲喝彩,“日後我當征西討賊,但願能封侯作個征西將軍(注7)!”
“你這人,真有意思。”蕭恩笑着搖了搖頭。
“你也一樣。我也會再好好讀讀詩經,但願也能像你一樣享受詩中的美麗與壯絕。”
時延熹五年,太祖與蕭公相會。當是時也,太祖曰:吾**封侯作征西將軍。蕭公對曰:君異於常人。——《三國志·魏書·武帝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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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那年頭還沒《三字經》之類的東西,當然啟蒙教學也不會四書五經全扔上來。所以一般只是詩經和論語。
注2:當地百姓見識不夠,所以以為曹嵩比沛國相官大。其實那個時候,曹嵩應該僅僅是京中一個散官,論實權應該比不過沛國相。只是曹家勢力在那裏,曹嵩又是天子近臣,沛國相不得不低頭罷了。而曹嵩真正達,是幾年之後,當上司隸校尉才開始的。
注3:這個是《三國演義》的說法,不過實際情況應該不是。畢竟曹騰雖然不能生育,但是曹家可不止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從自家過繼一個樣子,沒必要捨近求遠去夏侯家。
注4:這裏說的“經”是指儒家經典著作,而不是佛經。當然常看三國文的朋友應該都明白這一點。而當時當官要一點,也是要懂得經文。當然了,有個孝廉的出身那是必要條件,但是孝廉的數量可比官員實缺多多了。
注5:漢朝,甚至整個中國封建時代,商人的地位都相當低。在漢朝時期,商人的地位僅僅高於奴隸而已。所以商人出身的人最想要的,就是能夠擁有更高的社會地位,來保護自己的家業。
注6:當時是桓帝時期,羌人鬧得相當厲害。延熹五年的時候,西羌那邊完全就是鬧個沒完,今年平叛明年又叛的情況。雖說匈奴鮮卑南蠻也都折騰,但是都沒有西羌那邊嚴重。甚至桓帝能混到“桓”這個謚號,也是多虧了段熲等人破羌收復西疆。
注7:語出《述志令》。本來是曹操當了典軍校尉之後才有的想法,這裏被蕭恩刺激,提前了。
ps:學學糰子,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註解也能變為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