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隕星
許多年之後,迎着火雨回望泰拉皇宮,阿泰爾·金將會想起自己被接納進禁軍軍團的那個平常的午後。
平常,是相對日後而言的。畢竟被一拳砸進面甲然後轟飛出去可不能算一種平和的見面方式。而阿泰爾就是在這樣狼狽的姿態下與萬夫團的諸位見了面。
他罪有應得,因為在那之前不久——實際上僅僅幾分鐘之前——他在皇宮裏製造了一場爆炸事故。
在前一刻這片區域還是佈滿星象的印記的藝術長廊。黑暗時代,古老長夜,統一戰爭,相仿的符號在每一個時期都被賦予了不同的寓意。而他的名字、萬夫團給他的見面禮物已在上面公告了萬年。
他一戟捅去的地方原來是天鷹座(Aquila)的象形圖騰蹲踞的位置,上面甚至貼心地標註了那顆星辰——天鷹座α,天鷹的心臟Altair。
牆體自那裏鼓成一個不可思議的球面,然後崩解。火苗從裂隙中扭動着鑽出,翻騰的烈焰點燃了鷹的翅膀。燃燒的金屬四下飛濺,如同流星。光與火的波濤中雄鷹仿若破浪、振翅飛翔。
滾滾熱浪迫使他往後退了幾步,明亮的火光讓他眼前只剩一片耀眼的白色,而後在他痛苦的喘息聲里,一個沉穩、洪亮但是無比冰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要求他原地待命。
在他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后,皇宮的看守者們終於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
.
如果他保持着剛剛醒來的狀態,他會立刻察覺到異樣。
那一聲命令使用的古老語言與他來自同一個地區、同一個時代,左右地域不會錯開十里地,前後代差也不會超過十年的光景。而這是四萬年後對這顆星球上已經滅絕的聲音的復原——僅憑他無意發出的兩個音節。
如果他依舊行走在高牆的陰影里,他的頭腦再次過載。
但是他已經走出了那個巷子,昨日的迴音也就不再是他的全部了。
.
當你對着高牆呼喊,回聲難道會用另一種語言作答嗎?
.
當你對着鏡子揮拳,鏡影難道會對你做出其他動作嗎?
.
前面一個問題屬於禁軍統領圖拉真·瓦洛里斯,儘管要過很久他才能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餘的工作。
後面一個問題留給影牢監的狄奧多西,當他從煙塵中衝出並將他的大拳頭砸進阿泰爾的面甲時,想來是希望得到預計的答案。
.
在狄奧多西靠近之前阿泰爾就察覺了那種迫近的攻擊意圖。他不安地轉向,計算好了如何招架以及反擊,只是在看清那一身黑色的禁軍甲時放棄了前面的準備。
於是他被黑甲禁軍不留情面的重擊打飛出去。
這可比爆炸衝擊帶來的眩暈嚴重多了。在空中他緊握着長戟的手鬆開了,腦袋嗡嗡作響。他四腳朝天地滾向後方,最後狗吃屎般落在走廊另一頭,趴在一地由他自己造成的斷壁殘垣間喘息。
他可算切身體會到了40千年的超凡人類究竟有多麼可怕的力量。他甚至覺得如果他沒有好好地戴着頭盔,恐怕頭骨已經被打碎。即使如此,這碎顱一擊依然讓他再起不能。
“萬夫團的不幸!你到底在幹什麼!”
怒罵聲太遠,腳步聲太近。阿泰爾暈暈乎乎地還在想這句話究竟是從通訊頻道里傳來的還是他直接聽見的,就猛地被拖了起來。
.
阿泰爾始終認為他那不聽話的動力甲要為他接下來長達數十分鐘的慘痛經歷負責。
靈敏的神經反饋讓動力鎧甲如字面意思上地成為了穿戴者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堅硬的第二層皮膚。但是如果它過於靈敏,以至於務實地將每一次擊打都原模原樣地傳遞到中樞,這層防護就成為了另一種累贅。
如果它不讓你流血但依舊讓你體驗流血的疼痛,那這一身金燦燦的殼子和某種古老的泰拉爬行動物的厚重背甲有什麼區別呢?
.
如果有區別,那就是阿泰爾在挨打的時候沒法把自己整個縮進殼子裏,頂多把自己蜷縮成一隻蝦米。
黑甲禁軍的第二拳砸在他的腹部,這讓他的呼吸為此一滯,身體不由得往下彎。他立刻聽到了與“軟弱”有關的斥責。他的禁軍前輩用力毆打他的時候大概不會考慮到他壓根不知道怎麼調節盔甲的傳感。
他被允許躲閃嗎?還是必須默默地承受?要求究竟是怎樣的呢?阿泰爾謹慎而輕微地調整動作,讓對方的拳頭落到被擊打時不那麼疼痛的地方。
攻向他的每一個招式都讓他感到不安的熟悉,姿勢、力度、角度……實際上倘若他願意遵從身體的意志回擊哪怕只是一拳,他都能想起來這就是一萬年前的禁軍們私下切磋時用過的套路,而對方呼喊的每一句怒斥都只是對昔日訓練時刻的模仿。
要是他這麼做了,就會立刻意識到這一點,調琴師也就達成了目標,從琴弦上流淌下的將是合拍的音符。
但是屬於凡人的謹小慎微還是束縛着他。當他看了眼漸漸圍近並環繞在他周圍的那數個巨大的金色身影,絕定還是示弱為好。
那是阿拉琉斯禁軍,是身穿阿拉琉斯重型動力甲的禁軍老兵。這種盔甲擁有卓越的防禦性能,而且幾乎不影響使用者的敏捷程度,因為一套重甲高昂到的成本足以買下一整顆星球而在宣傳之外十分罕見。
事情已經鬧得夠大了,要是再和這麼一隊威猛無比的大爹起了衝突,他就真的別想再爬起來了。
於是他放棄掙扎,在被黑甲禁軍倒提着砸進地面后乖乖地把自己躺的平平的。
.
狄奧多西的發起的第一次調音計劃就這麼失敗得徹徹底底。
他從不能否認失敗,但也沒有真正感到過挫敗。無論他表現出什麼樣的姿態,那都是虛假的,他早就失去了體悟情感的能力。
也許他在咆哮,但更可能只是冷漠地謀划著補救方案。有那麼一瞬間他動了一戟刺穿身下那人腦袋的心思,而他也隨手激活了戰戟的力場。
如果一次流血的威脅能迫使命運妥協,如果這件武器必須去除其中一項保險才能運作……
那麼就去做吧。
.
“夠了。”
高牆躺倒在地上,呼喚者卻從金色的盾牆後面移步向前。
如果一萬年前的典範者不能用忠誠、憤怒和長矛把輪迴的命運扳出它的軌道,那現在的黑牢陰影也不能如願。在他發力刺下去之前,禁軍統領出聲喝止了他。
躺在地上的年輕禁軍因此轉過頭去。他聽出了那就是在通訊微珠里下達指令的人。
阿拉琉斯禁軍小隊的包圍圈為他們的主人打開了一個口子,幾乎貼在受害人面甲上的戰戟鋒刃也立刻收了回去。儘管並非本意,禁軍統領走近的每一步還是讓籠子裏的小鳥在睡夢中哆嗦不止。
然後他止步,居高臨下地看向被嵌入地面以下的年輕雄獅。
他沒有戴頭盔,尊容線條硬朗,刻劃着令人生畏的疤痕,鬚髮灰白,鼻子寬大,肌肉發達,青筋畢露。他手持飾有華麗鷹翼的戰斧,身披黑色的斗篷,盔甲比在場任何人的都更精良且裝飾性更強。
粗實金甲上裝飾着霹靂和閃電的紋章,古老的象徵符號被星座裝飾環繞,彷彿在光芒中翻滾搖曳、露齒而笑。而那些符號,那些星座和遠古的圖騰,正是描畫在宮牆浮雕上的形象。它們剛剛在意外中被毀去,也剛剛完成了它們的使命,在所有人的見證下。
肇事者等待屬於他的審判,而全然不思圍觀者會將他的姿態定義為大膽。他有點腿軟,有點喘不過氣。他的頭腦不再因為想得太多而卡頓,恰恰相反,此時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在場只有一個人知道原因,不是還沒有名字的阿泰爾·金,也不是圖拉真·瓦洛里斯。
狄奧多西看了眼禁軍統領腰間懸挂的微微發光的U型機械,打消了拔出自己那柄黑色匕首的念頭。
.
瞧啊,已經有人把尺子放進房間了,沒必要再放一把。
瞧啊,前後左右上和下,畫在鏡子上那隻小鳥被這動靜驚醒之前,就已經被刻度的重影牢牢纏住了。
瞧啊,他被倒掛在那裏了,不能動彈,而血液都涌到頭上去了,這個樣子他可不能清醒太久了。
.
阿泰爾·金頭暈目眩,就像有東西抽走了他周邊的空氣。
他把這種不適歸結於恐懼,畢竟他正面對着整個帝國最致命的戰士,並且剛剛闖了大禍。
當他被命令站起來的時候他照做了。他將自己從一堆碎石中拔出來,爬出自己身體砸出的深坑,掙扎着站起,努力遏制肌肉的顫抖。
當他被要求摘下頭盔的時候服從了。他緊繃而僵硬地扶上頭盔,慢慢旋轉解除密封。隨着臉部皮膚感受到了空氣中餘燼的溫熱,埃塵和焦糊的氣息灌入鼻腔。
當他聽從指令抬頭看向禁軍統領的時候他的視線幾乎帶上了重影。
禁軍統領的凝視就如同修築了這座宮殿的石牆一般深固不搖,而人怎麼能在和石牆比拼持久的賽事中獲勝呢?他於是出聲,小心翼翼地承認自己的過錯。
他越說,腦袋越沉,開始吞聲躑躅。當圖拉真說話的時候他除了承認或者否認,已經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了。如果他的回答令對方滿意,那想來一定是有其他什麼東西用他的嘴代為解釋。
“你讓武器離開了手。”
他聽見禁軍統領如此責問。
他低頭,看見自己確實兩手空空。
他被噎住了。
.
在場的人都是接到命令而來的,裏面絕對沒有被閑置在一側的人。
在他身側,一個穿着和他一樣鎧甲的禁軍走上一步,將被他偷來的、又被他遺落的長戟塞回到他手上。沒有表情的精金面具擋住了那人的面孔。
他接過長戟,嘗試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感謝。
做不到。他想要嘔吐。他能夠感受到唾液從嗓子裏流出。他勉強咽了下去。
命運的絲線悄悄套中他們,並打了一個結。可惜除了掛在這位禁軍腰間的那柄短劍,這裏還沒有第二者刻意記錄這一幕。
.
最後一個問題與名字相關,而阿泰爾的回答是“金”。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個名字的出處:“金”是一個禁軍的名字。另一條道路上的一個新手禁軍。一隻綠眼睛的小橘貓,受灰燼使者庇佑。
可惜了,他可沒有這樣好的命運。
他暈暈乎乎地這麼想。當圖拉真複述他竊取來的名字並朝他走得更近的時候他感到頭重腳輕。在這樣嚴肅的場合下,他依然不能集中。
“謹記於心,篤之於行:臣民盡其忠,帝皇茂其德,欲求帝皇之志,必審其忠僕之願。我因此以凡世的語言代祂行事,予你榮耀之名。從今往後,你必須思考你的命運會將你帶到何處。”
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快,血液在太陽穴中涌動。那種不適感並非恐懼,但他不能找出它源頭。它困擾着他,讓他覺得胸悶氣短,頭疼腦熱,精神壓抑。
這種感覺越發強烈,在瓦洛里斯統領將他覆甲的手搭上他肩膀時達到頂峰。
“你是我們夢想的繼承人。是新時代的引領者,同時也是歷史的守望者。你既是毀滅者,也是守護者。”
這句話非常熟悉,但他想不起來。他無法集中注意力,恍然間他彷彿看見圖拉真那張帶着疤痕的臉在向他發笑。他感到窒息,冷汗從脖子上流下。
但他還是聽見了那個名字。由竊取來的名姓和意外得到的榮譽組成的怪異結合體。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名字。
.
然後成為了阿泰爾·金的年輕禁軍一聲不吭地栽倒在了眾人面前。
.
當他在遠離禁軍統領、屬於另一人的房間裏幽幽轉醒,照耀霸權之塔的陽光已經西斜。
當他動起來時,他的頭盔從他懷裏滾下來,在地上磕出一串脆響,讓房間的主人將手中的數據板放到桌上。
這個房間與塔里的其他房間一樣,樸素而空曠,但是向陽,於是不那麼陰冷。房間的主人不像其他禁軍那樣子喜歡被羊皮紙和書籍環繞,但他的房間比起別處更像書房,乾燥溫暖,而不是地窖一樣寒冷、黑暗。
阿泰爾的思維已經發生了變化,在他昏睡的時候那隻小鳥梳理了金色的羽毛,於他而言,舊夜的幽靈走過鏡廊,沐浴在陽光下,在命運的記述上打下錨點后終於能聽到帷幕後面的聲音。
“你所有的東西都在這裏了,這一路上你沒有鬆開你的武器。狄奧多西建議我摘掉你的頭盔,他說你需要通風。”
阿泰爾從門邊爬起來的時候聽見了坐在大理石桌後面的那人在對他說話。
“但在非緊急狀態下脫下另一人的盔甲是不禮貌的,而這樣我就沒法把你弄到床上。你知道,我們着甲后的重量可能使它不堪重負。”
練習語音的時候那人也沒有戴頭盔,所以現在輪到他驚訝了。因為阿泰爾沒有在意他使用的語言,而是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