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汴京來人
五月十八日,趙暘一行回到渭州。
入城回到臨時暫住的官舍宅邸,還沒等趙暘喘口氣,便有渭州府衙派遣的府上雜役來報,說是知州張亢求見。
趙暘派王中等將張亢請入,後者一見趙暘便笑着拱手問候:“趙副使此番辛苦了。”
趙暘一臉古怪,張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畢竟張亢、郭逵等人早已拜入他麾下,彼此都是自己人,按理來說無需這麼客套才是。
張亢也注意到了趙暘的古怪表情,連忙解釋緣由道:“三日前,汴京遣一人為使,率禁軍二十餘人送來一車物什,通路公文上蓋有入內省、樞密院、三司及工部技術司章印,下官不敢輕易妄動,便連人帶車置於州衙,方才聽聞趙副使回城,故忙來稟告。”
趙暘恍然大悟:“在何處?”
“下官連人帶人都帶來了,為首一人還自稱與趙副使相識。”
“哦?”趙暘有些驚訝,便與張亢一同走出宅邸,果然看到宅邸外停着一輛馬車,車旁站着十幾二十名禁軍打扮的人,為首一人他確實不陌生,正是張堯佐的外甥石布桐。
“布桐兄?”趙暘驚訝招呼道。
石布桐聞言看向趙暘,隨即快步走到趙暘跟前,拱手抱拳:“三班奉職石布桐,見過趙司諫。”
趙暘笑着錘了石布桐一拳,好奇問道:“三班奉職?怎麼,要轉武職?”
石布桐齜牙咧嘴地揉了揉被趙暘錘的位置,聳聳肩道:“倒也不是,我個人是希望外任個知縣、縣丞什麼的,從八品的上縣丞當不了,找個下縣,當個縣丞卻也應該夠資格,好歹我也是進士出身,可惜被我舅舅的駁回了,他說州路官不如京官,想替我求個內殿崇班……”
趙暘有些無語地搖搖頭,調侃道:“那怎麼變三班奉職了?”
“遭台諫彈劾了唄。”
“哪位台諫這麼勇啊?”
“杜衍、杜相公。”石布桐抬頭見趙暘身邊僅跟着張亢與王中正等人,並不見范純仁,便壓低聲音解釋道:“這位杜相公都七十多了,前兩年便已致仕,前段時間被范相公請回朝中任侍御史……朝中都在談論,稱范相公要捲土重來了。”
趙暘皺皺眉,問道:“韓琦、富弼回京了么?”
“我來時還沒。”石布桐搖頭道:“聽我舅舅說,韓琦似是在河北籌建新的榷場,富弼出使遼國去了……”
那就沒事。
趙暘遂放下心下。
他倒不是反對范仲淹再次施行新政,問題是眼下宋國的吏治,根本不足以全面施行新政,更別說明有宋庠、夏竦、賈昌朝等人反對,暗有……但凡是世家出身的文官,其實大多都不支持,若強行推動變法,只會引起另一場災難,就如王安石那般,雖然替神宗籌到了錢,但卻將整個國內民生弄得一塌糊塗,故而被罵了九百年的奸臣,直到最後一百年才被“撥亂反正”。
“對了,你帶來的這輛車,裝的什麼?”
“我也不知。”石布桐搖搖頭道:“我只是奉官家之命,將這車物什帶來交予你。”
於是趙暘便叫王中正等人先將馬車驅趕至院內,隨後將車內的東西搬下來。
還別說,車內大箱小箱的,裝的東西還不少,其中有兩口包皮大木箱上貼着入內省的封條,趙暘撕掉封掉打開一瞧,才發現一箱裝的被褥毛毯等物,另一箱裝的則是衣物。
看了眼有些出神的趙暘,張亢、石布桐、王中正等在旁的諸人都頗為羨慕。
另有一個稍小的包皮木箱上也貼着入內省的封條,趙暘撕下打開一瞧,只見箱內盛放着一對寬肚青瓷瓶,打開左邊那隻瓷瓶的蓋子,一股沁心的茶香便撲鼻而來。
這是?
趙暘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手深入瓶中抓起一簇仔細辨別,果然是炒茶。
不出意料,應該是今年清明前的茶葉,算算時間,估計是第一批,也不知入內省糟蹋了多少上好的茶葉才把握好火候。
“這是茶?好香啊。”張亢抽抽鼻子,在旁忍不住道。
趙暘懷揣着幾分感慨道:“這是入內省用炒茶法炒制的茶葉,回頭送你一些,回去拿熟水一泡即可。”
說著,他又打開另一隻瓷瓶,只見瓶內放着一些蜜餞、果乾等吃食,估計是張貴妃的心意。
就在趙暘準備叫人將兩個瓷瓶搬下車,準備開一場茶會時,王明發現底下的箱子都貼着工部技術司的封條,還有一封信,著名是工部技術司司使沈遘。
趙暘將信收入懷中,打開箱子,看到箱內盛放着一種灰色粉末,頓時心領神會,吩咐王明等人將這口箱子搬到院內角落。
此時車內已再無其他物什,這讓趙暘稍有些遺憾,心中暗暗埋怨沈遘:你說你連水泥都送來讓我檢驗了,不順便帶些火藥彈過來?
當然他也明白,陝西這邊急需的是用於快速築造城塞的水泥,而不是火藥彈等物,區區一兩百個火藥彈,改變不了戰局。
搬完東西后,趙暘將張亢、石布桐請到正屋堂中,范純仁、文同也跟在左右。
待王中正等人泡開入內省炒制的茶葉,頓時屋內瀰漫起一股沁心的茶香,文同迫不及待地捧起一碗,小口吸飲,隨即讚不絕口。
趙暘也品了品,確實要比以往的茶團出色許多,與他印象中亦不遑多讓。
看來茶葉這方面,一千年卻也沒有太大變化,尤其專供於宮內的御茶,那肯定要比他在後世喝的那些茶葉好得多。
至於其他人,自然也是紛紛叫好。
品茶之餘,趙暘隨口問張亢道:“我不在渭州這半個月,高相公那邊有何進展?”
張亢當即面色一正,稟告道:“高相公在這段時間會見了環慶路經略使、知慶州杜杞,秦鳳路經略使、知鳳翔府曹穎叔,鄜延路經略使、判延州李昭亮,知河中府程戡、知秦州梁適、知涇州王正倫、知邠州劉幾等人,最後商定由我涇原路率先開始實行編戶齊民……”
“想要個個突破?”趙暘一聽就明白了。
“是。”張亢點點頭道:“我陝西四路,光為我大宋驅使的蕃兵就有十萬,當地蕃部落人口更是不下二三十萬,若同時實施,恐這些蕃部落相互串聯……”
趙暘嗤笑道:“錯開日期實行,這些蕃部落便不相互串聯了?涇原路一動,任誰都能猜到其他三路也要跟着改。”
張亢訕訕道:“話雖如此,但……萬一呢?”
趙暘搖搖頭道:“你等這是麻痹對方呢,還是在自欺欺人?要我說,這事就得四路同時宣佈實行,以表明大宋勢必將貫徹‘編戶齊民’的立場……算了,這事你也做不得主,回頭我自與高相公討論。”
張亢會意地告辭離去,抱着半罐茶葉喜滋滋地離開了。
而趙暘則告別石布桐來到書房,從懷中取出沈遘的書信。
打開書信,趙暘先看尾頁日期,見上頭寫着四月二十四,他也大致可以猜到信中內容。
果不其然,沈遘首先在信中提及的便是他技術司的新衙,稱新衙主體已基本建成,剩下的就是一些屋棟的雕刻裝飾,以及呂大防負責的供技術司官員家屬居住的屋宅,預計九月份能徹底竣工。
第二件事便提的是水泥,稱石工案儘管還未弄清楚最佳配比,仍需再做探究,但投入使用已經不成問題,由沈遘親自檢驗,帶人在城外修了一段長十丈、高二丈、寬丈余的城牆,於牆上、牆側、半埋於牆根分別用五十斤火藥的震天雷去炸,效果出奇地好,牆體破而不塌,甚至沈遘還草繪了一副經震天雷連番轟炸后的牆體圖。
當然沈遘也提及,兩輪測試后牆體也隨之破爛不堪,不過他認為問題在於磚塊。
這一點與趙暘不謀而合,畢竟宋時的磚塊兩極分化嚴重,用於宮內的磚石美觀且又堅固,但成本也極高,而流通於市面的磚塊,灰不溜秋極為難看,且又沉又脆,更極易受到風化,露天放置一兩年,估計連幾歲小兒都能用拳頭將其劈碎。
待寫完正事,沈遘亦在信中寫了幾樁閑事,比如說與他們同為今年進士的王安仁,即王安石同父義母的兄長,三月上旬才剛當上負責監督江寧府鹽院的轉運使,月底居然就過世了,令他們一眾同年不禁錯愕。
或有知情者稱,王安仁本身就已患有絕症,自知時日無多,便趁着最後時間考取功名。
具體的沈遘也不知,最後與錢公輔、呂大防、黃氏兄弟等人湊了五十貫,託人交予王家,聊表同年心意。
其次,沈遘又在信中提及朝中似在精進吏治,這一現象似乎是從杜衍出任侍御史后開始,御史中丞張觀、郭勸也極力贊成,似乎太學生也有參與。
之後幾頁,是沈遘寫給范純仁與文同的,於是趙暘便請來二人,將那幾頁信交給他們,隨即走出書房,帶着王中正等人立即和水泥,測試水泥的效用。
至於用在何處,這座建造多年的官舍到處都是需要修補的地方,趙暘只需待水泥幹了之後看看堅固程度,便大致能夠判斷是否能投入使用。
當然,鑒於在外跑了半個月,趙暘在檢驗時也沒用太多的水泥,僅取了半臉盆,又叫人去外頭弄了些細沙,加水攪拌后,用院內當初建牆時餘下的磚頭砌了一小堵牆體。大約半人高、一人寬、一寸寬。
再等第二天早上再去看時,砌於牆體的水泥早已經發硬了,用手按了按,頗為堅固。
“砸。”
隨着趙暘一聲令下,孫昌、魏燾掄起找來的木錘一通亂砸,便將牆體砸倒。
“再砸。”趙暘命令道。
於是孫昌、魏燾又是一番辛苦,將倒下的牆體砸成十幾塊。
此時趙暘蹲下身仔細觀察斷處,見斷口處多為磚石本身而非水泥粘合處,遂滿意地點點頭。
事實上,沈遘已在信中提及,稱水泥投入使用已不成問題,但趙暘還是希望親自確認。
畢竟這些水泥是要用來造城的,造一座小城成本可能就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貫,萬一錯了差錯,簡直不敢想像。
滿意之餘,趙暘回到書房,提筆給沈遘寫回信。
主要是兩樁事,其一,讓沈遘立刻與三司溝通,或者直接上奏官家,請三司儘快籌建新司用於製造水泥,儘快將成品運至陝西。
其二,讓沈遘在石工案中找幾個精於燒制磚石的工匠,派至陝西,助陝西四路就近興建磚石工坊,畢竟水泥可以從汴京運至陝西,但若磚石也靠運輸,那成本太大。
至於閑話,那自然是勸沈遘莫要參合朝中爭鬥,最好少跟那些“眼神清澈”的太學生來往,歷來廟堂鬥法,太學生幾乎都是遭算計利用的受害方,但偏偏還是有許多人一頭栽進去。
寫完給沈遘的回信后,趙暘又給官家寫了封信。
畢竟官家這次儘管沒有寫信,但卻授意入內省送來了近三十斤茶葉,如果不是入內省在第一批炒茶時炒糊了,那麼這應該就是宋國第一批炒茶,意義非凡。
這份心意,趙暘自然要做一番感謝。
包括張貴妃也要感謝一番,雖說這位娘娘在朝野乃至宮內的名聲不怎麼好,但對他倒還真不壞。
於是趙暘先提筆寫他赴陝西的經過,再寫入陝西后的見聞,包括見涇原路官吏將領的評價,以及他之後準備做的事等等,都不分巨細都寫了上去。
寫完書信,趙暘派人請來石布桐。
得知自己得返京送信,石布桐的表情頓時耷拉下來,論原因無非就是他舅舅張堯佐給他造成了太大壓力。
說真的,當初見石布桐唯唯諾諾的樣子,趙暘與范純仁都以為他其實是個草包,甚至文同還在酒桌上勸他,後來石布桐高中進士,眾人才知道這人是真有的才華的,只不過他舅舅張堯佐對其的要求更高,且對他的仕途都做了安排,這令才二十來歲的石布桐有點難以承受,故寧可外任縣丞也不願呆在京朝。
見他這幅表情,趙暘拍拍他肩膀出主意道:“你若不想被你舅舅左右仕途,想趁年輕四處轉轉,我可以保舉你做個轉運使,日後專門負責幫我將一些東西從汴京運至陝西。”
“好!”石布桐眼睛一亮,連忙答應。
白撿一個勞力,趙暘也是頗為高興,畢竟石布桐也算是他這撥的人,日後讓其負責押運水泥,相較其他人更讓他放心。
於是趙暘在給官家的書信中又加了幾句,並陳述了利害,讓石布桐歡歡喜喜地帶着離開了。
之後幾日,趙暘留在渭州,與張亢、郭逵討論駐營、設防之事,期間也會見了此前樞密院派來的勘察使,得到了那幾名勘察使的記錄文書,按當初趙暘給樞密院的建議,每二十里一座小城,或者稱駐軍要塞,密密麻麻地注滿了整幅涇原路地圖,令看到此圖張亢、郭逵目瞪口呆。
“這……這最起碼數十處,都要築城?”張亢咽咽唾沫道。
“對,都要築!主打一個固若金湯、無懈可擊。”
“……”
張亢、郭逵面面相覷。
記得之前他們還暗下慶幸趙暘與范仲淹主張一致,皆主張築城防守,直到看到這幅“築城方位圖”,他們才知道範仲淹的築城與趙暘的築城完全就是兩回事。
期間,趙暘也向張亢提及了興建燒磚工坊一事,張亢愣愣點頭。
而與此同時,有關於宋國欲取締羈縻,對陝西境內蕃民編戶齊民一事,亦率先在涇原路傳得愈演愈烈,大大小小共十幾支羌、蕃部落得知了消息,連忙派人至渭州探問究竟。
高若訥親自出面與這些部落首領交涉,但成果並不樂觀,但凡是總部落人口萬人以上的首領,幾乎都不接受。
雙方關係因此迅速變得緊張,涇原路境內“六州三軍”全部進入警戒狀態,各軍清點軍士、盤點軍械,以罕見的強硬姿態告訴境內蕃民,編戶齊民,勢在必行!
這令宋國域內的羌蕃部落又驚又憂,不乏有人慾聯合起來對涇原路施壓,組織各部落首領一同前往渭州,與渭州一方交涉。
這次交涉,趙暘也有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