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撫今追昔
夜深了,寢室里燭火昏暗,綉着纏枝牡丹月桂紋的羅帳低低垂落,透過這輕薄露出些許微光,隱約可見在那紗幔后掩着一抹淡淡的窈窕。
婢女掀眸瞧一眼,輕手輕腳走向角落裏的翡翠雲紋燈,呼吸間,儘是銅製蓮花爐中飄出的幽幽香味兒,像美人玉瑩瑩的指尖,冰涼且勾人。
梁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幾乎要睡過去。
隨着燈燭熄滅,通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赫然倒下。
梁婠躺着沒動,過了片刻才緩緩睜開眼。
屋子裏悄無聲息,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胸膛里的心跳。
梁婠掩住鼻子坐起來,掀開紗簾,打着赤腳就往香爐跟前去。
她小心翼翼掐滅香火,收起餘下香片,再輕輕推開一旁的雕窗,就着落進來的月光,她回頭瞧見不遠的地上躺着一個人。
她朝着昏倒的婢女一步步走過去。
不想這邊剛蹲下,身後嘩的一聲,有人越窗而入。
抬眸瞧去,是一個穿着夜行衣、身姿輕盈的女子。
“夫人,還是奴婢來吧。”
青竹聲音很小。
梁婠一邊去扶地上的人一邊道:“我們將她抬到外間即可。”
兩人將婢女安置好才重新回到裏間。
梁婠沒點燈,坐在月光下,倒也不覺得黑。
“如何?”
青竹從懷中掏出一份輿圖遞過去:“奴婢這兩日暗訪了不少地方,該做的標記都已經做好。”
梁婠展開輿圖,細細看了一遍,沒發覺什麼不合理的地方,便又還給她:“你收起來,悄悄送去給他,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別叫人發現了。”
青竹點頭收好:“夫人放心,主上派了兄長來接應。”
說起暮山,梁婠心裏也有了數,那身手是不亞於尉遲淵的。
青竹又道:“據兄長所說,主上後日會命人來送回禮,屆時於宴席間動手,我們會提前護送您離開。”
梁婠略略思索,輕輕點頭:“好。”
文宣皇後梁氏在孝安帝高灝駕崩后,不幸遭遇大火,本該去月台寺的人,卻帶着孝安帝昔日謀權篡位的證據,不遠千里投奔彭城王高瀾,向其求助,盼其撥亂反正,更有當年梁氏寫給永安王高渙的密函為佐證。
除此之外,還揭露高灝身前種種惡行,暗殺廢帝、殘害忠良、強佔當時還是太后的梁氏……
梁氏為避免繼續受辱,先是裝瘋賣傻,后更是斷髮出家,如此苟活於世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將高灝的真面目告知世人。
再者,還道出梅林大火乃高灝臨終留下遺命,並非意外,只為殺人滅口、掩蓋真相。
消息一出,天下嘩然。
在這議論聲中,有同情梁氏的,有支持彭城王的,當然,還有質疑的。
畢竟,在這兵荒馬亂之際,梁氏一個後宮婦人如何能安然從晉鄴來到平蕪?這背後當真沒有別的陰謀?
所謂梁氏的求助,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憑空捏造?
倘若是真的,來平蕪也有些日子了,為何遲遲不見梁氏露面?只聞得彭城王一面之言?
漸漸有傳言說,梁氏是被彭城王從去月台寺的半道上劫來的,逼迫她說些昧己瞞心之言,只為了自己名正言順稱帝……
面對諸多質疑,彭城王放言會讓梁氏公開露面,且當眾寫下討伐檄文以平息質疑。
高瀾所行之事,梁婠是知道的。
何況,來平蕪前,她等得就是後日。
意想不到的是,竟會在平蕪見到梁姣。
梁婠想了想,問:“我給你的信,可有送出去?”
青竹道:“與兄長見面時,奴婢已經問過了,他說主上已命人送去晉鄴交給王將軍。”
梁婠凝着眸,微微點頭。
梁姣跟她說的那些話,她自然是不信的。
當日,她派人去平塘調查走水一事的動靜不小,回來複命的人還帶回從那具燒焦的女屍上取下的物品。
假如她真是命大逃過一劫,為何沒被自己派去的人找見?
她既然願意投奔自己,那現在能來平蕪,當初又為何不直接回晉鄴?
就算來了平蕪,為何不找到彭城王府,反而是去了琅琊王的住處?
舊年,梁姣之所以能平安找到充軍的王庭樾,那是因為有宋檀在暗中相助,如今單憑梁姣自己從平塘走到平蕪,梁婠說什麼都不信。
青竹見梁婠皺着眉頭不言不語,猶豫了一下,問道:“要奴婢將人綁走嗎?”
梁婠抬抬眉,微笑着搖搖頭:“她背後定是有旁人的,為免打草驚蛇,你只暗中盯着她便是。”
青竹應聲:“是。”
說罷,就要行禮告退,梁婠叫住她:“這兩日委屈你了。”
青竹一愣,方明白夫人說的是這些天在人前的橫眉冷對與厲聲斥責。
她連忙搖頭:“夫人說得哪裏話。”
梁婠也不再啰嗦,簡單交代幾句,看着青竹離開。
秋月如珠,悄然綴在夜幕之上,灑下的月光如素。
梁婠看得出來,王庭樾對梁姣除了責任之外,是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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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梁姣背後的人是誰,她能僥倖活下來,也算是一件好事。
梁婠微微一嘆,眼看離月夕也沒幾日了。
她在窗邊靜站了會兒,才轉身往床榻去。
*
用過早膳,梁婠閑來無事,又懶得去庭院,索性尋了紙墨,提筆伏在案前作畫。
梁姣則跪坐在一旁研墨、遞筆。
有婢女坐在小几前給她們烹茶。
梁婠停筆的間隙,淡淡掃一眼身側垂頭恭順的人,不由揚了揚眉。
如今的梁姣沉默得很,同過往語笑嫣然、妙語連珠的模樣大不相同。
據伺候的婢女所說,這些天,每天天不亮,梁姣就會候在屋門口,等着傳喚。
梁婠垂下眼,待畫完畫,直起身瞧了瞧,又另擇一空白處,一筆一畫寫着,邊寫邊念:
“芄蘭之支,童子佩觿(xī)。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shè)。雖則佩韘,能不我甲(xiá)。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梁婠寫好后,婢女的茶也烹好了。
她擱下筆,端着茶盅,笑微微地望着梁姣。
“今日,你還準備撕它嗎?”
眼前這幅新作的畫卷,與當日送去王庭樾府上的一模一樣。
梁姣眼圈一紅,險些掉下淚來,眸中是隱忍的恨意。
梁婠垂眼笑笑,飲了口茶,再看她:“阿姣,像你這般連掩藏恨意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成事呢?”
梁姣低下頭,死死咬着嘴唇。
梁婠淡淡看她一眼,打發了屋內伺候的婢女。
她擱下茶盅,嘆了口氣:“你以為我會信你?”
梁姣仍舊垂着頭。
梁婠沉默一下,慢慢道:“我之所以留着你、不殺你,不是因為相信你所謂的,什麼投奔、贖罪之類的鬼話,而是因為……我想幫王庭樾留下你,當然,我還想問問你,那天晚上的大火究竟是怎麼回事?”
梁姣怔了一下,緩緩地抬起頭,神情變了又變,語氣有些不確定:“你,你剛剛說什麼?”
梁婠目光鎖着她,聲音很輕:“他沒死,和你一樣,還活着。”
梁姣張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婠,眼淚就那麼涌了出來。
“不,不可能,你騙我,他死了,他早就死了!是你,是你恨我們,是你見不得我們好,是你派人放火,想燒死我,是你不甘心,還想霸着他,霸着他為你賣命!”
梁婠眉頭皺了一下。
“梁姣,你可真蠢,我若想殺你,當日在大牢就能辦到,何必等你去平塘?”
梁姣紅着眼,也不再掩飾:“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假意放我們離開,你不願當著他的面殺我,因為你知道他不會不管我、眼睜睜看我死,對了,你更怕因為殺了我,他怨你怪你,破壞你在他心目中美好的樣子!”
梁婠蹙起眉,吃地一笑,也懶得跟她辯解,只冷冷瞧她。
“從你來的第一日,我便讓人帶了消息給他,這兩天應該就會有回復。其實,為了他的安全考慮,我本不想這麼早告訴你,因為我懷疑你現在效忠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當日縱火的幕後黑手……”
她一嘆,又道:“因為我清楚你心裏痛不欲生的滋味兒,所以,我也不想再瞞你,何況,我知道,就算你狠下心害任何人,也絕不會傷害他,對嗎?”
梁姣埋下頭,捂着嘴,嗚嗚咽咽地哭。
梁婠瞧着她,低低一嘆:“阿姣,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替誰做事,可是,你若還想以後和他好好過日子,就不要再錯下去,你要知道,王庭樾能死裏逃生不容易,而你——”
她垂垂眼,繼續道:“他餘生的幸福,只能是你給的,我希望他過得幸福。”
梁姣哽咽着,抬起紅通通的淚眼。
梁婠認認真真看她,道:“那天晚上,他從府衙忙完,再回到家中,發現竟燃起了大火,他衝進火里想去救你,卻被黑衣人重傷,就在與黑衣人的打鬥中,他落了水,之後,一路被水衝到下游,幸好被人救下才逃過一劫,等再醒來,也過去了好些天,他雖身負重傷,卻還是堅持回平塘尋你,那些黑衣人本來就是要殺他,沒見到他的屍體,又怎會善罷甘休?
可他不顧危險,執意要回去找你,救他的人拗不過他,只好隨他一同去,結果,他也只看到你的墳塋——他不信你就那麼死了,徒手就要挖墓,救他的人勸說不動,無奈之下,只好將他打昏,強行將人帶走……”
梁婠抿抿唇,又道:“他覺得你是受他連累才會喪命,心裏一直愧疚,他醒來后,沒有回晉鄴找我,而是去了前線……後來再回晉鄴,除了知曉我處境艱難,來幫我,也是想找出兇手,為你報仇。
當然,你也知道兩國交戰,他斷不會保全自己的性命躲去一邊、置之不理。
因此,我也是再見到他,才知道他沒死,剛剛我跟你說的那些,有很多也並非是他告訴我的,而是我近期才聽救他的人所說。”
梁姣咬着嘴唇,只是怔怔流着眼淚。
梁婠微微笑了一下:“阿姣,你知道離開晉鄴前,他跟我說什麼嗎?”
梁姣望着她,沒說話。
梁婠嘆息:“他說,等這天下太平了,他想回平塘去,因為那裏有你們的家,你還在家裏等他,他說這一生,虧欠你的,實在太多,可惜,上天沒有給他彌補的機會,如果可以,他想餘生就那麼陪着你……”
梁姣坐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梁婠也坐在地上,只默默瞧着她哭。
直到梁姣哭累了,漸漸沒了聲,梁婠才掏出絹帕遞過去。
“現在,你可以跟我說實話,這個讓你接近我的人,究竟是誰嗎?”
梁姣低着頭,接過面前的絹帕,依舊沉默。
梁婠瞧她一會兒,抓起她的手腕。
梁姣一驚,想掙開。
梁婠皺起眉頭,冷下聲:“別動。”
梁姣瞪着她,啞着嗓子:“你想做什麼?”
梁婠手指按上樑姣的脈搏,凝眸不語。
梁姣見她不是要對自己動手,只是把脈,也不再掙扎。“我不需要你假好心。”
梁婠沉下眉,瞧她一眼。
並未中什麼毒,唯獨氣血虧損得厲害。
梁婠又瞧梁姣一眼,氣色確實很差。
“回頭找個府醫,好好調一調。”
說罷,丟開捏住的手腕,站起身,餘光又瞥見案几上的畫卷。
梁婠直白道:“對了,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當日那幅畫,不是錯交到你的手上,而是我本就故意讓你看見,故意引你來紫霄庵鬧事,至於原因,除了我想找個機會脫身外,也想順便看看你投靠了誰,會不會連累到王庭樾……”
她居高臨下瞧着梁姣,眸光冷冷的:“結果是廣平王妃。”
梁姣掛着淚的眼睛很紅,滿是屈辱與羞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現在說這些,是在數落我、羞辱我嗎?”
梁婠沒看她,微微眯起眼,目光慢慢掃向窗外,像是在看天際處漂浮的雲團,又像是在瞧停在枝丫上的雀鳥,又或者是什麼都沒看,只是凝眸在思考問題,然而,無論是哪種,她嘴角始終掛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梁姣抹了抹眼淚,抬起頭正要開口,卻瞧見長長的眼睫如帘子低低垂着,深不見底的黑眸,泛着幽幽冷光。
就在這一瞬間,梁姣再次低下頭,死死咬住唇。
不,她什麼都不能說。
念兒還在他們的手中。
*
“皇後娘娘,已經好了。”侍女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垂頭退至一側。
梁婠望一眼鏡中人,從銅鏡前站起身。
“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