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某攝製組要為翟靖堂拍攝九十分鐘的紀錄片,取材的其中一站就在東城,翟靖堂去東城某大學做講座。
得知此事,陳清霧立即聯繫翟老師,想做東請他吃頓飯。
翟老師的回復是,飯不吃了,但既然陳清霧的工作室也在東城,那勢必得來工作室拜訪拜訪。
這性質和被老師當堂抽查作業沒什麼兩樣,陳清霧自然嚴陣以待。
當日,陳清霧先帶翟靖堂去參觀了文創園的那座柴窯,隨即去往自己的工作室。
藝術家們對自己的工作空間要求各不相同,翟靖堂偏好整潔有序。
進門之後,翟靖堂看見乾淨明亮的環境率先點了點頭,說規劃得很不錯,很有條理。
陳清霧帶着翟靖堂稍作參觀。
翟靖堂問:“最近做了些什麼作品?”
陳清霧給他看了看最近的習作,還有之前燒制安姐的那組作品時,挑剩下的備選品。
翟靖堂隨意挑了那隻“塞上燕脂凝夜紫”的備品,一邊細看一邊指點改進的空間,“顏色有點浮,不夠實。你以前就有這個毛病,做東西總是指望一次性燒到滿意。這隻杯子你拿去再復燒一次試試看,保管比現在這個效果更豐富。”
陳清霧連連點頭。
說完了缺點,翟靖堂又誇:“不過瑕不掩瑜,做的東西開始有你自己的風格了,很不錯。”
翟靖堂一直是這樣,嚴慈並濟。
同行的還有一個一直在翟靖堂手下工作的學生,姓姚,陳清霧他們這些後進的都叫他姚哥。
姚哥說:“清霧你工作室成立要做個海報發朋友圈啊,不然我們怎麼替你宣傳。”
陳清霧很不好意思:“其實是因為工作室名字還沒定——正好翟老師您和姚哥幫我看一看,定哪個比較好可以嗎?”
陳清霧將工作枱上的一張A4紙拿過來,那上面是她擬定的七八個名字。
翟靖堂的工作室叫靖南堂,“靖”和“堂”來自他的名字,“南”來自他妻子的名字。那時候大家知道了名字的來源,都一副吃足狗糧的表情。
翟靖堂舉着紙張細看,沉吟半晌,說道:“最後這個你怎麼劃了?我倒覺得這個不錯。”
姚哥湊攏一看,也點頭,“霧裏青。不挺好的嘛?既跟你名字貼合,又跟你作品風格意境類似。”
陳清霧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寫下了又劃掉,只笑了笑說:“那我再考慮一下。”
參觀一圈之後,翟靖堂腳步稍頓,拿起枱面上的一隻青白釉小碗,“這是誰做的?”
陳清霧看去一眼,“是一位叫庄世英的女士做的。”
“庄世英?是業內的嗎?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
陳清霧便跟翟靖堂介紹了那一組五隻瓷碗的淵源。
翟靖堂將五隻碗都仔細賞閱了一遍,感嘆道,“真是好東西。——大姚,我們的那個策劃,是不是最近準備落地了?”
“是的。”姚哥忙對陳清霧說道:“最近翟老師和瓷都的幾位老師準備聯合牽頭組織一個展覽,性質有點類似發掘遺珠之作。清霧,我覺得這位庄老師的作品,就很適合拿來參展。”
陳清霧頓了一下,“我手裏只有這五件作品,會不會不夠?”
“展覽是藝術家專題的形式,五件確實不太夠。你能聯繫到她的後人嗎?問問他們那兒還有沒有藏品。只要對方有意向參展,後續運輸、安保、佈展這些事兒,我們都會全權負責。”
陳清霧猶疑了片刻,只說:“我去試試看。”
姚哥點頭,“你確定好了跟我聯繫。”
參觀結束后,翟靖堂和姚哥便準備走了,左右不肯答應讓清霧請客。
陳清霧知道翟老師是個極有原則的人,也就不勉強。
臨走前,姚哥半開玩笑地囑咐:“多在群里發言啊清霧。”
陳清霧笑說:“我盡量。”
將翟老師和姚哥送走後,陳清霧回到工作室不久,收到了姚哥推送給她的一份pdf文檔,是關於那“拾珠計劃”的完整介紹。
陳清霧看完,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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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陳清霧奶奶作七十大壽。
陳清霧頭一天晚上回南城,第二天上午,起床化妝之後,跟父母去酒店迎賓。
陳遂良年幼家貧,大學畢業放棄了文職工作,下海經商,幾度起伏,成立了自己外貿公司,而立之年就在南城立住腳跟。
他小時候受多了親戚白眼,出人頭地以後便很好面子,但凡這種講究排場的場合,必得不遺餘力。
今年是母親整壽,自然要大肆操辦,還得將陳家遠近的親戚朋友都邀請過來。
陳清霧從小不知道參與過多少這種宴席。
也因此很早就清楚了,陳遂良心底里是不怎麼滿意她這個女兒的。
她小時候體弱多病,心思敏感,性格內向,後來高中在南城外國語中學學理科,成績優異,不管是走自招還是自己參加高考,考個985應當都沒問題。偏偏她高二的時候就打定主意報考美院的陶瓷系,一意孤行準備藝考。
一個親戚眼中“玩泥巴”不務正業的女兒,自然很難為陳遂良的衣錦還鄉錦上添花。
宴會廳門口,陳清霧同陳遂良站在一塊兒,全程保持微笑,並聽陳遂良的命令叫人,這個伯伯,那個嬸嬸的……一個不認識,也記不住臉,只笑得臉發僵。
腳上的高跟鞋她也穿不慣,站久了小腿肚隱隱作痛。
正準備想個由頭離場偷懶,卻聽廖書曼說:“祁然他們到了。”
陳清霧站定抬眼望去。
孟成庸和祁琳走在最前,緊隨其後的是孟祁然,最後是孟弗淵。
廖書曼熱情招呼道:“給你們專門留了座,靠舞台的那桌。”
祁琳點點頭,朝陳清霧看去,笑說:“清霧今天這麼漂亮啊!倒是第一次看你穿這麼鮮艷的顏色。”
孟弗淵自然早就看見了陳清霧,但沒機會細看,只拿了紅包去禮金台登記。
聽見祁琳這樣讚歎,他沒忍住,稍稍側過目光望去。
陳奶奶喜熱鬧花哨,不愛素淡的顏色,讓小輩們一定要穿得喜慶點。
陳清霧今天穿了條緋色暗紋的旗袍,墨藍緄邊立領,烏髮雪膚,分外醒目。
祁琳將陳清霧胳膊一摟,對孟祁然說:“祁然你給我和清霧拍張合照。”
孟祁然掏出手機,點開相機。
祁琳笑說:“合照啊,你可別只顧着拍清霧。”
孟祁然順着她的玩笑笑說:“這都被您發現了。”
照片拍完,祁琳鬆了手。
陳清霧微笑說:“阿姨你們先進去坐。”
祁琳點頭:“一會兒來我這桌坐啊清霧。”
孟弗淵登記完禮金,方轉身走過去。
陳遂良同他打了聲招呼,笑說:“聽說弗淵你公司最近非常忙,端午以後就沒回家了,難為你今天還特意來一趟。”
孟弗淵平聲說:“陳奶奶大壽,於情於理都該來參加。”
寒暄過後,孟弗淵跟着父母和弟弟,往宴會廳里走去。
經過陳清霧身旁,他腳步稍停,餘光看去,她整個人宛如開在祭紅瓷中的白梅花,美得叫人心驚。
陳清霧屏了一下呼吸,露出今天已經練就出來的那種模式化的笑容。
她看見孟弗淵以幾難察覺的幅度微微頷了頷首。
迎賓終於結束,陳清霧被廖書曼挽着進了宴會廳。
陳家這邊有相近的親朋,陳遂良和廖書曼都坐了這一桌,唯獨陳清霧,被祁琳強行拉到了他們那一桌去。
祁琳左手邊坐着孟祁然,右手邊坐着孟弗淵。
大抵孟祁然真是提前打過了招呼,祁琳沒讓她跟着孟祁然挨着坐,而是將她拉到了自己右手邊。
祁琳笑說:“弗淵你往那邊挪一挪,我要清霧挨着我。”
孟弗淵二話不說地起身,往右邊挪了一個位置。
陳清霧坐了下來。
坐在祁琳和孟弗淵之間。
桌上有茶壺,孟弗淵提了起來,拿過陳清霧面前的杯子,倒了一杯熱茶,仍舊放回她面前。
動作分外自然,沒有任何多餘意味,彷彿此刻他身旁坐的是另一個相熟的朋友,他也是這樣的反應。
陳清霧伸手去接了一下,微笑着輕聲說了句“謝謝”。
孟弗淵恪守諾言,自那天以後,真的一次也沒有找過她。
彷彿回到了之前,兩人只在朋友圈點贊的那種關係。
只是她朋友圈發得少,孟弗淵就發得更少。
若非有個兩家的大群,偶爾看見他的回復,她會疑心這個人已經從世界上蒸發了。
今天兄弟兩人都穿了正裝,孟祁然身上那套顏色稍淺,襯他年輕的氣質,一種冷倨的清貴。
孟弗淵那一身則是深色,有種陰翳寂暗處,靜水流深之感。
她總覺得自己寧願跟孟祁然挨坐在一起,至少不會這樣連呼吸都覺得不自在。
祁琳熱切地詢問陳清霧近況,“工作室生意怎麼樣呀清霧?最近很忙吧。”
“排了三個訂單,從早到晚都在捏泥巴,確實有點忙。”陳清霧微笑說。
“這回留幾天呀?”
“明天就要回去了,約了一個客戶會面。”
祁琳笑得幾分惆悵,“有時候真不希望你們這些孩子長大,各個漂在外面,多久也不能團聚一次。”
陳清霧笑說:“您可以跟我媽去東城找我玩。”
“你說的啊?我下周就去。”
“好呀。”
午宴開始之前,還有一番儀式,陳遂良上台致辭,感謝母親的養育之恩。那致辭都是陳遂良自己寫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陳奶奶聽得熱淚盈眶。
儀式結束,正式開席。
陳遂良攜了廖書曼過來敬酒,孟成庸忍不住打趣,卻又沒像往常一樣把話說得直白,“這還不是我最想喝的那頓酒。”
陳遂良笑說:“這我就沒辦法了,各憑造化。”
敬酒過後,大家開始吃菜。
陳清霧這一桌大家客客氣氣轉桌,平和斯文。
孟成庸隔桌與長子聊天,問他與陸家合作以及研發進展如何。
孟弗淵平聲說:“材料這塊已經有方向了,還在製備調試階段。”
孟成庸點頭:“不錯。”
陳清霧從前就注意到了,孟弗淵與父母,遠不如孟祁然與父母那般親密,大抵因為是長子,總是承擔了家長更多的期待。
自然也就活得更加壓抑內省。
陳清霧小口吃着菜,轉頭看了孟弗淵一眼。
略作思考之後,她還是決定算了,不要再拿“拾珠計劃”的事去麻煩他。
依照他的性格,他一定會義不容辭,但她實在……不知道怎麼回報他。
正發著呆,忽聽有人說:“女士請小心,這邊上菜,注意不要燙到。”
陳清霧回神,才發現服務員端了一大碗瑤柱湯,正站在她和祁琳之間。
見服務員側身困難,陳清霧本能地往另一邊偏了偏身體。
挨近的香氣,像某種開在微冷黃昏里的花。
孟弗淵垂眸,只是面無表情。
湯碗放下,服務員離開,陳清霧又坐正了身體。
好像這一瞬,只有他的世界,漏失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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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結束,各桌陸續離席。
祁琳沒沾酒,回去由她開車,孟祁然坐副駕駛。
“祁然,你現在跟清霧到底怎麼樣了?”
“我之前說過了,你們別催她。”
“沒有!你看我當她的面催過一句嗎?不都是私底下問你。”祁琳往副駕看一眼,“剛才陳家幾個親戚還在問呢,什麼時候能喝到你跟清霧的喜酒。”
孟祁然語氣有些悶,“……你們別管了。”
“當我願意管?你個死腦筋!這麼好的姑娘,你再不抓緊,別人可就趁虛而入了。”
“霧霧最近忙事業,沒那個心情。”
“她事業總有忙完的時候吧?還有她同行的朋友,那個文創園一定年輕人多吧,人家近水樓台的……”
“您別說了。”孟祁然轉頭看向窗外,一臉的郁色。
到家,孟弗淵跟父母打過招呼,正準備上樓休息,孟祁然叫住他,“哥,想問你個事。”
孟弗淵一頓。
他在客廳沙發上坐下,神色平靜,“什麼事。”
孟祁然坐在他對面,神情分外認真,“我準備跟朋友一起開個改裝工作室,之前沒接觸過這方面,想問你跟人合夥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不玩賽車了?”孟弗淵抬眼看他。
“下個月總決賽比完就暫時不玩了,可能也就參加一兩場業餘賽。想先把事業做起來。”孟祁然神色幾分決然,“準備把工作室開到東城去,這樣離霧霧近一些,也能多陪陪她。”
孟弗淵沒有發表任何評價,起身道:“注意事項我整理文檔發給你。”
“謝了!去東城我請你吃飯。”
孟弗淵腳步不停。
到了三樓,他打開書房門,到書桌後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無聲地看着角落裏,那張空蕩蕩的單人沙發。
為什麼所有人的軌道,都在如常運行。
只有他的錯了軌,慣性相撞,引發接連的慘劇。
撞成了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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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東城之後,孟弗淵親自整理了一份文檔發給孟祁然。
顯然祁然這次決心堅定,時不時同他彙報進度,選址如何、和合夥的朋友責權分佈如何、工商註冊進展如何……確實在一門心思搞事業。
祁然凡有問題,他都會適當提點兩句。
推進很快,大抵再過一個多月,祁然的工作室就要徹底組建起來了。
這天,SEMedical的負責人陸西陵來東城考察參觀,孟弗淵負責接待。
考察結束,又安排晚飯。
實則他同陸西陵是校友,當年對對方都有所耳聞,只不過孟家做輕工業貿易,陸家做醫療器械,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領域。
當年兩人也算一時瑜亮,倘若早一些認識,未必不能成為摯友。
這次合作,陸西陵與公司頑固派鬥智斗勇,力排眾議,最後終於敲定。
跟陸西陵吃完飯,孟弗淵又回公司實驗室待了一陣。
公司不強制加班,到點大家自行決定去留。
孟弗淵去茶水間給自己續咖啡,在走廊里與研發部一位工程師撞上。
“孟總還沒回家?新聞說今晚颱風登陸呢。”
孟弗淵說:“準備回去了。”
“那我就先走了。”
孟弗淵點頭。
整棟三層的建築樓,已是闃無人聲。
臨近深夜,孟弗淵離開公司,回到公寓。
洗漱之後,人已到了疲憊的極限,一闔眼便睡著了。
睡到凌晨,被外頭玻璃輕微的晃動聲吵醒,外頭在落雨,雨勢驚人,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城市霓虹都模糊不清。
醒來便再無睡意,打開電視,新聞播報颱風沒有直接登陸,擦肩而過,往東北方向轉向了。
孟弗淵打開手機,點進置頂頭像的朋友圈。
只是一個慣性的動作,因為好友太多,而他覺得刷朋友圈浪費時間,擔心會漏過她的動態。
她很少發朋友圈,因此這確認的行為,常常落空。
但沒有想到,這次卻刷出了一條新動態,就發佈於10分鐘前。
手指一頓,急忙看去。
陳清霧:
颱風天紀念今年的第一次炸窯。
配圖是一窯碎裂的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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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櫻扉最近為了發刊的事頭昏腦漲,在宿舍里待不住,時常會跑到陳清霧這裏來熬夜寫論文,繼續修改她的“趙櫻扉sci第七稿絕對不改3.0”文檔。
凌晨一點,趙櫻扉的論文毫無進展,又困得不行,便丟下電腦跑去睡覺了。
陳清霧心痛得毫無睡意——釉下彩的盤子燒炸了,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接受現實,心態崩潰地蹲在那裏清窯,一點一點揀出瓷片。
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
她悚然一驚,大聲問道:“誰?”
“是我。清霧。”
陳清霧愣住。
半晌,才放了手裏瓷片,快步走過去,將門打開。
外面暴雨如注。
孟弗淵撐着一柄黑傘,身上一股深重的雨水的氣息。
傘落下的陰影中,他微低着頭,鏡片后的目光分外靜邃。
“看到你說炸窯了,還好嗎?”他低聲問。
那聲音混在雨水裏,像某種含糊的迴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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