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筆匠
出了巷口,街上的人熙來攘往,絡繹不絕。江濯左轉右拐,只覺得哪裏都富麗堂皇、懸燈結綵,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犯起難,忽然看路邊有個茶攤,便說:“還要走一會兒,我請你喝茶!”
說罷也不等洛胥回答,拽着人就過去了。那攤主見有客來,忙縮回看熱鬧的腦袋,招呼他們坐下。
這種茶攤在彌城隨處可見,都是臨時支的,賣些煎湯茶葯給人解渴用。江濯要了兩碗煎茶,趁洛胥喝的空隙,悄悄向攤主打聽子虛街的位置。
攤主細想片晌:“不瞞客官,小的家住西廟那邊,因今晚有爭元比賽,才能在這裏擺攤賣茶。您說的子虛街,小的實在沒聽說過,興許是貴紳仙宗住的地方。”
江濯說:“貴紳仙宗是什麼?他們又住哪邊?”
攤主道:“客官是北邊來的吧?咱們近南二州,早分籍了,如今娼優屠夫、工卒商販都叫‘賤戶’,小的就是賤戶。像陶公那樣的老爺,就是‘貴紳’,至於‘仙宗’,說句冒犯客官的話,您就是仙宗呀!”
他見江濯似有興趣,便將分籍一事細細說來。原來這近南二州,自從天命司入駐以後,就有六個等級,分別是臟奴、賤戶、良民、貴紳、仙宗和大稷官。其中臟奴最可憐,不僅要做人奴僕,還要供人買賣,至於賤戶,平時都限制在城郊,不許胡亂走躥。
江濯聽明白了,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分法,更沒想到天命司居然這般不要臉,把別人當奴隸、當下賤貨用,把自個兒卻封做最上等、最體面的人。
攤主也怕禍從口出,講完分籍便岔過話題,只對江濯說:“客官沿着這條街,到前頭去看看,那邊俱是貴紳仙宗的落腳處,興許有您找的子虛街。”
江濯道了聲“多謝”,挪步回來,見洛胥正好喝完最後一口,便問:“好喝嗎?”
洛胥把這一碗茶分十幾口喝,總算等到人回來。他將眼皮一撩,看向江濯:“還不錯,我們接着走嗎?”
江濯說:“走……嗯,往前走。”
這時,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像個人渦似的,快把茶攤擠翻了。他倆別說往前走,就是想跨出去都難。洛胥跟他手臂緊貼,突然問:“那頭來的也是你的朋友嗎?”
江濯酒喝太多,沒搞清“那頭”是哪頭,望了一圈,才在人群里看見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一見到江濯,頓時眉毛倒豎,破口大罵:“()&@!%?”
江濯疑惑:“他說什麼?”
洛胥說:“誇你的吧。”
小陶公還在喋喋不休,看他倆沒有反應,忽然將手一揮,指着他們,朝左右喊:“還愣着幹什麼?真是要死,給我拿下!”
洛胥道:“你這句聽清了嗎?”
江濯一手抓住洛胥的手臂,一手抽出摺扇:“聽清了,頓——”
他本意喊“頓陷”,可周圍全是人,地若是塌了,尋常百姓怎麼辦?這麼一遲疑,小陶公派出的鬼師已經到了!
“煩人精,落水狗,”江濯拽着洛胥左右閃避,笑說,“跟着少爺幹什麼,要骨頭吃嗎?”
小陶公罵道:“我最恨他這張嘴,把他的舌頭也給我割了!”
那新來的四個鬼師俱是高手,狼撲過來,呈四角站位,把江濯二人包圍住,接着一起掐訣施咒:“束魂!”
來一個江濯不怕,來兩個他也不怕,可來三個、四個着實煩人,況且這街上人來人往,他根本施展不開!情急間,只見他打開摺扇,念道:“泰風!”
一股強風驟然颳起,把四下的百姓全部推開,以茶攤為中心,卷出個空地來。那四個鬼師受到風的襲擊,不得不齊身後退,可他們都是家中精銳,不僅臨危不亂,還反制一手:“纏身!”
“纏身”也是鬼師之術,能召出亡魂助陣,將被施咒者渾身纏住,使其雙臂受制,只能定在原地任人宰割。
此咒一出,江濯的手腳果然一沉,他索性換個咒訣:“焚灰!”
他的袖口、袍間霎時燃起了業火,火魚金閃閃的,把膽敢碰他的亡魂燒了個乾乾淨淨。他一揮袖,抖落灰塵:“有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們站那麼遠幹什麼?過來吧!”
音落,四個鬼師腳踝一重,似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緊接着四個人依次“撲通”倒地,被直直地拖向江濯!
一個鬼師說:“不好,是‘相逢’咒,上他的當了!”
“相逢”也是個咒訣,不過因為此訣出處神秘,會的人很少。據說相逢能調令一種靈官,使祂們遁地抓人,使用此訣最兇悍者,甚至能將人拖到百里之外。
江濯道:“不妙不妙,這當上得離奇,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每說一個字,鬼師們便瞪大一分眼,生怕他又在話里混入什麼咒訣,真是提心弔膽!
江濯說:“你們不必害怕,我會得很少,什麼破囂,什麼令行,我其實都只懂個皮毛。”
他語氣尋常,也沒掐訣,像是在閑聊。鬼師如臨大敵,唯恐聽見天雷滾響——還好今日夜色正好,天上沒有動靜,他們剛鬆一口氣,卻見江濯已不在原地。
一人大驚:“令、令行是真的!”
再看小陶公,已被江濯拎在了手上。鬼師幾個人讓他耍得幾欲吐血,他們自詡陰險狡詐,如今反在這裏磕了跟頭——這人實在是個混世魔王,真真假假的,盡以玩弄人心為樂!
一個鬼師掙脫“相逢”咒,急聲喊道:“休傷小陶公!”
江濯踩着小陶公的轎攆,把小陶公搖搖晃晃地提在半空。小陶公的領口卡住了脖子,縮着一雙腳,像個剛被拔出來的蘿蔔,只顧着叫罵:“一群吃白飯的廢物,竟兩次讓他這樣的山野雜修給打了。我養你們,不如養條狗!晚上回去,讓爹把你們統統殺了!”
他被慣得太壞,一點反省之意也沒有,一會兒說要殺了江濯,一會兒又說要抓那個彈琵琶的盲女,滿嘴的污言穢語,實在很討厭。
江濯聽了一半,便沒耐心了,正要把小陶公踹下去,就見半空中“嗖”地飛來一記冰箭。
那箭正釘在小陶公的身側,兩個呼吸間,以箭頭為源點,迅速鋪開一層薄冰。這冰看似無害,卻冷得出奇——婆娑門以業火為源,又是日神旲娋的遺民,最受不了的就是冷了!
江濯身上的火魚一暗,踢開小陶公,連退回茶攤邊。旁邊忽然伸來一隻手,他一扭頭,看是洛胥。
洛胥扶着木箱,正在喝茶,見他回來,便把喝一半的茶遞給他:“喝兩口驅驅寒。”
江濯看看那茶,又看看他:“你剛怎麼不跑?”
洛胥面不改色:“我害怕,實在跑不動。”
他們對話間,飛身下來個白衣人,正是先前在酒樓里的那個稷官。這人一見江濯,便露出笑來,拱手行禮:“這位朋友,又見面了!”
洛胥淡聲說:“哦,這也是你朋友嗎?”
江濯沒把茶喝完,就擺手道:“不認得。”
那人也不尷尬,談吐間是很溫柔,風度翩翩的:“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你不認得我,我卻想與你結交很久了。既然你從不跟天命司的人喝酒,那茶……”
洛胥的木箱一晃,倒在茶攤上,那茶攤如何受得住?“嘩啦”一聲全塌了。裏頭的茶湯原本就所剩無幾,現在更是一滴沒有。
那人再不懂,也瞧出點端倪。他轉而看向洛胥,笑容淡了幾分:“這位朋友怎麼稱呼?”
洛胥連個眼風都沒給他,始終看着江濯:“他用冰箭刺你,你怕嗎?”
江濯端着碗,醉得懶洋洋:“說不怕,又有點怕,他克我呢。”
洛胥唇角一勾:“有我在,誰也克不了你。”
江濯道:“好兄弟,好大的口氣,你要怎樣?”
洛胥說:“你把手給我。”
江濯疑惑地抬起手,將系“紅繩”的那隻手遞了過去。洛胥接住,先用一指沾了江濯碗底的剩茶,再在江濯的掌心畫了幾筆。
茶漬在掌心暈開,江濯一時間分不清是茶的餘溫,還是洛胥的指尖溫度,總之一圈又一圈,熱熱痒痒的。
洛胥畫完,像怕別人看見似的,把江濯的掌心輕輕蓋住,倒沒有唐突握緊——可他的手骨節分明,十分修長,蓋在江濯的掌心上,就彷彿握住了江濯一般。
江濯探頭:“這是什麼?”
洛胥說:“是洶沛。”
“洶沛”是苦烏族的古咒訣,傳說能引來波濤萬頃。江濯沒學過,自然也沒用過,可當洛胥說完以後,他掌心的麻麻痒痒就變成一股遒勁的涼意。這股涼意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剎那間,他已然有種“會了”的感覺。
那人瞧着不對勁,上前幾步:“兩位——”
江濯玩心一起:“洶沛!”
腳下驟然騰起八面波濤,向那白衣稷官洶湧衝去!稷官也不料此地居然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文筆匠,被數人高的水浪一拍,頓時渾身濕透,然而這還沒完,那一浪接一浪,打得人猝不及防,等他回神,二人已經跑了!
江濯施完“洶沛”,沒忘向攤主賠錢,把錢一拋,又拽着洛胥連施三個“令行”。二人出了人群,正撞見南皇台點禮炮,把一圈照得明亮。他索性以此為據點,先沉口氣,接着朝天大喊:“天!南!星!”
這個“星——”拖得老長,也不知他用了什麼咒法,讓這一聲驚天動地,響遏行雲。周遭的人都捂住耳朵,只見遠遠躍出個少女,踩着酒旗店幡一路起落,立刻就到了他們跟前。
天南星抱着劍,落地一愣:“什麼人?”
江濯說:“我的好兄弟!”
天南星歪頭,有幾分迷惑:“四哥,你好兄弟真多。”
洛胥倒來了興趣:“哦?真多是有幾個?”
江濯猜測那稷官不會善罷甘休,勢必還要再追,是故不等他二人說完,推着洛胥向前,隨口敷衍:“有五六七八個吧!小師妹,快走,再不走就叫你打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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