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64章 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菩提
毓秀布莊出來的巷子口有一家賣山核桃的,那家的核桃從餘杭之地來,味道正宗地很,聽聞採摘的人都從斷橋上走,經過雷峰塔,拜了靈隱寺。蕭鎮素來喜歡那些,這喜好,林書記了許多年。
那家店的名字叫“七時吉祥”乾貨鋪,蕭鎮從前剛到京城時,在街上閑逛,打眼看上去就相中了這家鋪子,進去一瞧,不僅有美味的山核桃,還有蕭鎮最愛的桑年糕。
此刻,林書垂着頭,看着兩隻手裏提地滿滿當當的桑年糕和山核桃,濁眸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欣喜,想來蕭鎮自從出了吳釗,就很少再吃這桑年糕了,上次還說想這一口,林書也總算有機會給他再買一回。
回府的路並不遠,林書像是往常一樣走在街道的一側,似乎是形成了習慣,總在警惕地觀察周遭人事,只是猝不及防之時,迎面跑來一駕馬車,刷地從他身旁略過,他眼疾手快朝右飛速一躲,而後一個靈巧的閃身,剛剛好擦着驚馬的邊緣而過,手中的點心甚至都是完整的。
隨後傳來嗵地一聲巨響,那馬車一頭撞在牆上,行過的兩側路上許多小販都被颳倒在地,馬車撞地稀碎,轎頂搖搖欲墜,損傷不小。
林書濁眸冷厲地睨了一眼那馬車的主人,見他倍感抱歉地和周圍人致歉,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余光中一閃,他看到不遠處的角落裏有兩個人袖子中露出了閃亮刺眼的暗刃,他眸光犀利地掃過去,那兩人快速隱入人海,只是片刻就看不到人了。
他握着點心繩子的手微微一緊。
有人跟蹤。
來不及思慮太多,林書轉身便拐進一條小巷,走進一個死胡同后,腳踩兩側牆壁利索地跳上二層閣樓,而後飛快地穿過那樓上的酒樓茶室,從另一個側門跳上另一座院子,而後跳上一戶人家的屋檐,貓着腰毫無聲息地走了幾十步,拐進了正陽街。
落地時,那兩雙眼睛不見了。林書皺起眉頭,飛快地思考着。
眼下這個關口,監視他的人必然來者不善。
難道他暴露了?
原本還想等到江家的事情解決再去見岡牆植,告訴他,他應該背負的國讎家恨。現在看來,等不到那時候了。
林書左右看了看,腳步利索地走向正陽街深處,眸子在左右的府邸門匾上掃着。
正陽街上的府邸分為東西南北四區,林書從東南而上,雖然心急,但是他的步子並不快。那些跟蹤他的人被他甩在十幾條街道外,此刻正焦急地尋找着他的身影。
突然,林書眼眸一抬,緩緩停住了腳步。
夜念斯迎面走來,面無表情,黑眸左右地看着那小攤上擺弄的花花綠綠之物,毫無興趣。他身後跟着一人,那人劍眉星目,身體壯實,手中握着一桿佩劍,警惕地保護着他。
林書眸子稍稍一頓,是岡牆植。
夜念斯原本並不感興趣於這些東西,只是他驀然一抬眸,便看到了在不遠處站着的林書。他稍稍一挑眉,唇角閃過一絲挑釁,黑眸在街道旁邊的一個小販那處停了一下,緩緩頓住了步子。
那是個吹糖人的小攤,林書也離那裏很近,岡牆植之前在六王府上見過林書,故而此刻十分警惕地擋在夜念斯跟前,低聲對他道:“殿下,這人是蕭鎮手下的管家,他怎麼盯着我們?只怕來者不善。”
夜念斯黑眸中閃過一道邪厲,他稍稍歪着腦袋,盯着林書,此刻那穩如泰山的細作軍師,形色容貌間卻透露出一絲絲的慌張和無措。
他唇角閃過一抹挑釁,側臉瞥了一道那小販,“店家,你可會吹個動物出來?”
那賣糖人的小販穿着粗麻布衣裳,整張臉上滿是麻子,是個老成個小的漢子,身上雖然髒兮兮的,可糖人兒和糖水卻是用乾乾淨淨的瓷碗盛着的,他鼻子上一團煤灰,頗為誇耀地笑着道,“這位公子,不是我自誇,這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您能說出個名字來的,我統統吹地出!吹不出,不收您銀子便是!”
夜念斯唇角一抖,黑眸直勾勾地盯着林書,“好啊,那勞煩你,給我吹一隻刺鳥。”
林書眸中稍稍一愣,抬眼望着夜念斯。
“好嘞!您且瞧好!”
那小販喜滋滋地應了一聲,從木頭樁子上拔下來一根竹籤,而後一口含住糖泥的一個小角,他鼓起腮幫子緩緩地送氣,一邊送氣一邊用手捏着,控制着那鳥的形狀。
不一會兒,一隻栩栩如生的小鳥,就立在了那細細的竹籤上。那鳥的眼睛小巧,嘴巴也小巧,收着翅膀,像是觀賞風景似地蹲在竹籤上,小表情很是歡喜。
“刺鳥一隻,您收好,慢走!”夜念斯抬手去接。
林書握住這時機,走上前來,正準備找個理由與岡牆植有所接觸,夜念斯卻握着那糖人向前走了幾步,擋在岡牆植面前,冷眼看着他,“林管家,此處和王府可不順路,可是忘記回去的路了?”
林書看向夜念斯那滿腹心思的眼神,眸中迸發狠厲,“夜王殿下倒是好興緻,到底是丈人家榮光回復,哪怕是個贅婿也是做出了心得。這地方您能來得,我有何來不得。”
夜念斯垂眸看着手中糖人,稍稍晃動兩下,語意悠長道,“那覃武侯府能化險為夷,江家可就不一定了。有些地方,你的確不該來。有些念頭,你卻該放下了。”
林書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夜念斯。
這是他為數不多次,仔細地觀察於他。轉眼間,蘭機皇后唯一的孩子,都長了這麼大了。
他量夜念斯是不可能知道當年蘭氏被污衊的整個過程,那其中複雜、多方的配合,凡是現在朝廷後宮有頭有臉的人物皆是幫凶。夜念斯更不可能知道,這裏面最重要的推波助瀾之人,是他林書。
是一個那時在京城中亦是舉目無親,無助而悲苦的人,鑄就了他一家的悲哀。當年的蘭家是皇上的庇護,如果蘭家不倒,光復前朝永遠沒有希望。
蘭家倒台後的十年,也是前袁力量不斷積攢的十年,唯一的變數,就是覃武侯府,居然躲過了他謀划的致命一擊。
江心蘭說,所有的算計,都來自於夜念斯。
林書彼時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很有可能已經暴露了。岡牆植自幼被他託付給村戶養大,現如今無憂無慮,以其頭腦,根本不能和夜念斯為敵。
如果林書死之前還能做一件事,那殺了夜念斯,遠比和岡牆植相認要更加有意義。
前袁的細作不止有他一個,岡牆植遲早會知道真相,知道他應該肩負的責任。可是夜念斯只有一個,殺了他,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簡單。
林書原本緊繃的臉色稍稍平緩了一些,他袖中只是微微一動,那細而薄的螢刃便落在他掌心。他狠狠地盯着夜念斯,唇角一抹冷笑,隨即抬手便朝他脖子抹去。
夜念斯眸中閃過一道冷光,他面無表情,並不閃躲,團在袖中的手微微捏緊。
他相信,他的時間,控制地很好。
只是瞬間,迎着夜念斯的方向,十多支冷箭嗖嗖而來,不偏不倚穿透了林書的胳膊、手掌和大腿,無一傷及要害,可卻死死限制住了林書的活動。很快,三五暗衛從遠處狂奔而來,兩抹冷劍壓在林書脖子上,將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膝蓋磕地粉碎。
一個暗衛上前來拿着一個塗滿藥粉的手帕,直接摁在了林書的臉上,他被嗆地血和白沫一起嘔出來,眼前一陣暈眩。
領頭的暗衛揚起蛇一般早已變形的眼睛瞪着夜念斯,聲音沙啞,抱拳垂首,“吾等大理寺暗衛,此乃細作,可是故意來尋殿下的?”
說著,他眼神狐疑地朝夜念斯和岡牆植看了一眼。
岡牆植哪見過這種操作,他看着林書被扎穿的手,皺起了眉頭,將方才護在夜念斯身前的劍歸鞘,平了兩息。
夜念斯面無表情地睨了那人一眼,不屑道,“貴卿不是自詡大理寺高人么,他來做甚,你問我?”
那暗衛皺了下眉頭,狠狠地盯着夜念斯,“驚擾殿下,吾等告退。”
圍觀的眾人被嚇的不輕,紛紛退避兩側,林書被一左一右地鉗制起來,被人拖着從他們身旁走過。
在最後一刻,也是最近的一刻,林書抬起疲憊的眼,看了一眼岡牆植。
往事若浮萍散漣漪,波波迴旋,余香悠長。
“靖叔叔,你本來叫什麼名字呀?”
“我姓袁,一方水土育萬口,一方天地量萬衣的袁。”
“哦,爺爺說我以前也是這個姓的呢。叔叔喜歡吃小糖人嗎?這是爺爺今天給我買的,給你吃。”
“好植兒,今日的功課可溫習了?”
“那當然啦!我要好好讀書,叔叔一年才能回來一次,等我長大了,我要考上武狀元,讓叔叔不用那麼辛苦出去賺銀子,和我、和爺爺住在一起。”
如果說這一生他林書做過什麼好事的話,大概就是把袁氏皇嫡系岡牆植,一直暗中撫養長大了吧。
放眼世間,隨着前朝覆滅,似乎變了很多,在京城再也看不到美麗的簪花舞,聽不到古月謠,無人會唱清平樂,無人能懂竹韻江南式的亭台樓閣之美……這些獨屬於前袁的一切,都隨着時間消散了。
世間人早已不記得過往,他一生已經被仇恨蒙蔽,何苦再搭上一個無辜的可憐人,讓其也不能享受好這一生呢。
人,是沒有下輩子的。
他閉上眼,頹敗地低下了頭。他,終究是拗不過命了。
林書的眼神讓岡牆植覺得奇怪。這人方才看着他時,似乎眼睛紅了。莫不然是錯覺?他皺着眉頭。
總該是錯覺的。夜念斯說過,大理寺暗衛是蕭鎮的人,蕭鎮派人來捕殺他,必然是他犯了大錯。旁人的家事他無心去管,不過蕭鎮府上亂了套,那他倒是心悅知道的。
寬闊的大街上,岡牆植挺直脊樑跟在夜念斯身後,面向陰影而行。林書被人拖着,身後留下一條血路,與他們背道而馳,卻面朝暮日。橘色暖光輕撫他血跡斑駁的唇角,在那滿布皺紋的眼稍睜一瞬,一抹璀璨的雲,襯在他頓悟的眼中,片片七彩祥雲之後,似有一菩提之光,裹着他荊棘的一念,合上他雲譎詭謀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