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百態
第29章百態
“你回去打問清楚,探明情況再來找我。”賈珠覺得事情好像不對勁,小安這廝哪來的膽子無視珠大爺?交代一聲長隨,賈珠繼續預定的行動。
榮禧堂里的賈母陷入了日常的走神之中,不遠處是賈寶玉在丫鬟的看護下狼奔豕突。
賈母是真的在操心,大兒子賈赦是個最不省心的,孫子賈璉入場縣試,他卻找個借口逃了。無非就是生怕賈璉考砸了,他的面子掛不住,真是毫無當擔。也說不準是不是有人刻意在這個時候邀請他出遊,以他萬事不及自己快活的性子,自然做的出這等事情。別人通過這個事情來影響賈璉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想到這裏,賈母就想到了二兒子賈政,他的心思大概是做不出這等事情來的。興許大概就是有人見不得榮國府的好,故意這麼弄一下。
昨晚上和一上午,榮國府里大小事情,都有人給賈母報告。要說賈母對賈璉有信心,那都是扯淡。畢竟這個孫子以往的性子做派,賈母非常了解。加之有賈赦這麼一個親爹,還能教出多少好來,賈母是肯定不信的。所以呢,賈璉考砸是大概的事情。
賈母還是希望榮國府的兄弟二人和睦,這樣賈府才有興旺的未來。賈母更希望賈珠和賈璉這哥倆能在科舉道路上有所作為,這樣賈府的榮華富貴才有鞏固的根基。
不敢說賈母老謀深算,至少她提前做了準備,那就是把元春送進宮裏。對外與王家聯手,資源集中在王子騰身上的做法,那也是賈母默認的。
午後王夫人是在要屋裏休息的,這會賈母身邊並無兒媳婦陪着,隱約聽到外面有動靜,進來的是邢夫人。賈母不禁微微皺眉,不在東跨院等消息?這個女人真是上不了檯面。不過這話怎麼說呢?當初不就是看她小門小戶的,這才允了賈赦的續弦么?
邢夫人大概是最不像主母的正室了,真要是賈赦續弦娶一個大戶人家的閨秀進門,為了榮禧堂該誰住鬧起來,那可真是名正言順,官司打到哪都輸不了。賈母也是看到這點,想到賈家在官-場上後繼無人,為了借王家的勢,弄了一系列操作,硬扶着二房住了榮禧堂。
也不怪將來王熙鳳嫁進門后橫行霸道,賈母這個老祖宗心思就不對。
賈母操心的賈赦,此刻正在一家喚作春水苑的所在快活,此間是一家來自南方的清吟小班,姑娘不叫姑娘,叫做女校書。北地胭脂見的多了,南方佳麗別有一番風味,開門營業不久,吸引了大批京中權貴的光顧。
陪着賈赦一道的是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三品鎮衛將軍陳瑞文,三人一桌,各自有佳人再測,堂中有冰鑒裊裊升煙,兩個女子在那咿咿呀呀的唱戲。
快活之餘的賈赦不免有點心神不寧,今日請客的陳瑞文笑着調侃道:“怎麼,這穿上衣服女校書不能吸引恩侯兄的關注?”邊上的馬尚聽了頓時猥瑣的笑了起來,默契的配合道:“老陳不厚道,今日是縣試放榜,恩侯兄的愛子賈璉參加了縣試。”
“要我說,恩侯家的公子就該進國子監,讀個三五年的,花點錢就能從國子監畢業。到時候想接着考舉人也不是不行。”陳瑞文的話聽着是為賈璉考慮,實則不是那麼一回事。
太祖年間,國子監的學歷能被當做一回事,如今的國子監學歷被稱作雜流。何為正道?你就得從縣試開始,一路殺到進士,這就叫科舉正途。
這種風氣還真不是文官刻意營造出來的,而是國子監的勛貴子弟們不爭氣,文臣順着這條線索,慢慢的營造出來的潛規則。
還有就是太上皇當政期間,也在慢慢的壓制四王八公為首的老舊權貴。刻意的扶持文臣。你想啊,這朝堂之上,三年一屆科舉,本朝近百年的時間,四王八公就那麼些個,文臣卻是三年出百來個進士。當然也有武進士,奈何這些武進士被舊權貴打發到邊軍之中。
長隨進來,在賈赦耳邊一陣低語之後,賈赦的臉上瞬間神采照人,沖兩位抱手道:“犬子僥倖過了縣試,我得回去看看。”
說著賈赦急匆匆的走人,剩下兩位面面相覷,好一陣陳瑞文才道:“我說馬兄,伱不是說賈璉考砸了么?我這還準備了下一場,要在賭桌上把開銷贏回來。”
馬尚身材高大,卻面色白皙,此刻聽了臉色不免更白了一份,不敢相信的喃喃道:“不應該啊!進場那會賈璉就得罪了王縣令,出場那會也是半死不活的樣子。”
“哼哼,你看賈恩侯那得意的樣子,這廝生了個好兒子,不行,我得回去收拾家裏不學好的兔崽子。”陳瑞文說著起身要走,馬尚趕緊抓住他的衣袖:“幹啥?你兒子是學武的。你家祖上可沒做過京營節度使。”
言下之意,皇位對於陳家的猜忌之心不重,陳家的孩子還是能在軍中廝混的。
“算了,看不成笑話就散了,別把自己變成笑話。”陳瑞文說著起身就走。
有一陣沒見着張廷恩了,心裏卻沒有多想見他的意思,可惜賈璉不能不來。天地君親師,這老師的帽子戴上了,想摘下來也行,代價是名聲丑掉。
張廷恩這個人名聲本來不錯的,但最近他的名聲在官場上變的不那麼好了。
“媚上佞臣”這個帽子有御史給他扣上了,這還僅僅是開胃菜,如果他不改變的話,後續的帽子更多。比如“酷吏”!
官員們攻擊皇帝的膽子是沒有的,攻擊為皇帝辦事的官員的膽子卻很大。
宅子是御賜的,這一帶住着不少高品級官員。一路走來街上很乾凈,唯獨走到張宅前時發生了變化,門口撒了一地的爛菜葉和臭雞蛋殼,門房老者正在不緊不慢的打掃。
臭雞蛋的味道令人作嘔,感覺並不比考棚里的旱廁好多少,賈璉只能拿出手絹捂着口鼻。
老者看見賈璉時停下抱手道:“賈少爺來了,老爺病了,您去勸一勸他多休息。”
老者的目光誠懇,帶上了一點點祈求。賈璉趕緊躬身回禮:“您老客氣。”
張廷恩在書房裏奮筆疾書,一份新的奏摺剛寫完擱筆,門帘子挑開,身邊的老僕進來道:“老爺,榮國府的賈少爺來了。”
張廷恩扭頭道:“請他進來。”賈璉聞聲入內,沖張廷恩躬身抱手:“學生見過老師。”
“我一份戶部無錢,奏請催欠的摺子上去后,如今成了朝廷里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你怎麼不避着點,還敢送上門來。”張廷恩居然還能用輕鬆的語氣調侃,心理防線很強大。
“學生這不是還沒做官么?”賈璉沒有正面回答,張廷恩笑罵:“小滑頭,縣試過了?”
“剛放的榜,縣試第四名。前四名都出自青雲書院。”賈璉態度恭敬的回答,絲毫沒有因為張廷恩現在是眾矢之的而有半點懈怠。
張廷恩滿意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奏摺:“要不要看看?”
賈璉果斷地搖頭:“不看,你這奏摺肯定是請旨限期清欠,不能及時還上者以貪腐論罪。非如此,清欠之事不能順利推動。”
張廷恩聽了楞了一下才道:“何以見得?”
賈璉正色道:“世間最難的事情之一,便是把口袋裏的錢掏出來。所謂斷人財路,殺人父母。這滿朝文武,有的是真還不上,有的是刻意哭窮,搏一個法不責眾,把欠賬賴掉。左右是國庫的錢,當初借的時候沒人攔着,如今哪個想帶頭還,無數人攔着。”
“你的意思,這錢按照滿朝文武的意思,最好是一個不了了之咯?”張廷恩聽着語氣變得的沉重了起來,其實他心裏看的比誰都明白,不然也不能上這份摺子。
賈璉沉默不語,張廷恩見狀嘆息道:“那你還敢登門?”
賈璉苦着一張臉道:“先生,這不是已經登門了么?世上也沒處買後悔葯不是?”
話是這麼說的,但張廷恩肯定不能這麼理解,這小猴子根本沒有看着那麼老實,肯定是權衡過利弊才來這一趟的。畢竟出身榮國府,接觸到的信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此番清欠,四王八公可算是重災區,你這舉動,目的不純啊。”張廷恩一針見血,賈璉也不作偽道:“太上皇執政以寬,今上則必用嚴。學生年幼,家中的事情做不得主,然則這錢肯定是要還的,尤其是四王八公同氣連枝,欠的錢更要還。”
“你都說了年幼,想把賈府摘出來可不容易。再者,你如何斷定今上執政用嚴?”張廷恩明白了賈璉的意思,只是怎麼都想不明白,區區一個少年,如何看的出今上的執政風格。
賈璉聽到這個反問時,臉都綠了,連連搖頭:“老師這是送命題,學生答不了。”
本來生病略感身體不適的張廷恩聽到這個答案,頓時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
怎麼回答?沒法回答。太上皇那個皇位怎麼來的?很可能要追溯到太祖是怎麼死的。
稍微有點見識的都知道,太祖一介布衣得天下,在位期間行士紳一體納糧,攤丁入畝的政策,起居注的記載是太祖偶感風寒不治。太上皇得文武群臣擁戴上位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廢除了這條政策。甚至這官員從戶部借錢的事情,都是太上皇默許並縱容的結果。
要知道,太上皇還沒死呢,賈璉怎麼敢碰這個問題,即便是二人獨對,也不敢啊。
由此張廷恩斷定,這個學生可不是什麼無知小兒,他心裏什麼都看的明明白白的。
十四歲啊,就能把問題看的如此清楚,這是妖孽啊!
榮國府何其幸也,竟有此麒麟兒。
有的事情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賈璉的態度很明確,別問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縣試對你來說不難,第四名不高不低,本以為你能前三的。”張廷恩總算沒有繼續為難賈璉了,畢竟也才十四歲,隨口說起縣試的事情。
“大興縣令對某可沒好臉色。”賈璉笑着自嘲時,張廷恩搖搖頭:“想多了,他沒必要針對你,做個樣子罷了。朝堂上的所謂文武之爭,誰當真誰傻。”
嗯?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啊,其中還有內情?
“文武對立是太上皇時壓制舊勛貴的手段,其中根源你即便不知道也別打聽。哼哼,太上皇以寬和著稱,聽聽就好了。做臣子的有臣子的志向,卻不得不依靠皇權來實現。”
大周朝的現狀,賈璉不知道,但看着意思肯定是好不了的,張廷恩這種士大夫是有家國情懷的,是想通過個人的努力,做一番事業的。求的就是一個青史留名。
賈璉明顯沒有這麼高的人生目標,如果可以躺着榮華富貴一生,肯定不會去奮鬥。
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能做的事情不多。即便你是皇帝,也有很多事情只能看着。
面對張廷恩的嘆息,賈璉無話可說,這真的是無解的問題。從秦始皇開始到現在,皇權一直在做的就是集權以及平衡朝局。任何思想、學術、人才,能不能為我所用,才是皇權考慮的問題。任何智商及格的人坐在那個位置上,首先考慮的都是寶座穩不穩。
當今承輝帝和張廷恩面對的問題不複雜,但得罪人,得罪很多人。
“好了,你回去吧,以後別來了。”張廷恩想明白了,這種事情拉上賈璉這個孩子太虧心了。更別說出身勛貴的賈璉,沒準在某個關鍵的節點背刺一下。
“老師保重,學生下次再來。”賈璉沒說今後一刀兩斷,畢竟他還是要混朝廷的,千萬不要賭當今皇帝是個大度的人,當皇帝的最不可信了。
萬一張廷恩因為清欠的事情沒了(病死或累死),賈璉這個學生不照面,不得被皇帝記一輩子啊。沒等賈璉出門呢,門口一個內侍進來,兩人差點撞一起。
賈璉趕緊側身讓開,微微躬身抱手:“抱歉,我沒注意。”
內絲手裏的拂塵一揮,打量了賈璉一眼,表情淡漠,沒看賈璉,倒是對着張廷恩尖着嗓子說話:“陛下命太醫來給張先生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