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紳不聊生
第208章紳不聊生
遭遇夜襲后,賈璉變得越發的謹慎,每日行軍不求快,但求穩。
鄖陽府山多林多,道路兩旁的樹砍的差不多了,灌木叢卻長勢喜人。
白天還好點,晚上怎麼辦?要知道,當下鄖陽最大的一股叛軍是礦工的底子,會玩轟!
這玩意除了硫磺不好弄,其他的完全可以就地取材。鬼知道這快兩年的時間,到底攢了多少家當,能轟多少回?
足足走了五日,賈璉才看到鄖陽府城。看見城頭上官軍的旗幟,賈璉放心的同時也更為憤怒,這一路走量,竟然沒有遇到官軍,別的不說,這裏亂了一年多,生產早就停了,當兵的吃什麼,沒吃的怎麼打仗?後勤這幫人該殺啊!岳齊也有問題,竟不派兵護糧道。
賈璉倒是帶了一些糧食,但僅僅夠這幾百人吃半個月的,也就是說,十天後他也斷糧了。
見了岳齊,賈璉才知道誤會了。
“吳漢就擒后,賊遁入山中,糧道走白河口。”
哎呀,大意了,白憤怒了。實在是自己忽略了,糧道只有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走陸路。如同南北朝時,高歡與宇文泰之間,圍繞着黃河糧道的關鍵點,一個築城,就給水道堵上了,另一個只能想想法子搞過去,雙方來回的拉扯。
“官兵軍紀如何?招撫效果如何?”賈璉問的很直接,畢竟代表的是張廷恩。
“此地長期存在匪患,不能根絕。官兵經常遇襲,情緒暴躁,很難克制。按照張相制定的策略,亂民只要下山,既往不咎。就目前來看,效果不佳,一共也沒幾個人下山。”
提到這廝,岳齊咬牙切齒道:“此賊乃落地秀才,讀過幾本書。因為縣學的廩米沒有發下來,他去問了一下教喻,卻被開除縣學。一怒之下,上了山做賊。此賊和姓徐的不一樣,他上山早幾年,趁着民變的機會,手下幾十號人壯大到近千人。徐頭目那邊還會種地,此賊的手下,只會搶劫,不事生產。”
岳齊還拿出了一個方略給賈璉看,大意就是各省官兵四面圍堵,嚴禁物資進山。並稱:“吳漢被擒后,賊勢已散,不足為慮。我等上奏陛下,講明原因,陛下不會再催,只是圍堵的話,需要的官兵不多,萬餘人足以,各地官府的壓力也會變小很多。再者,根據山地特點,訓練一支習慣在山區作戰的小股部隊,日常訓練熟悉地形,到時候以小股對小股,反而能有奇效。”這份方略看下來,岳齊還是有東西的,很快就適應了戰場需要。
賈璉說起路上的夜襲,岳齊頓時瞭然:“此丁達木那一夥賊人,此賊善用火攻。南下官兵,十天前,就被此賊夜間放火燒了一次,死了三個,傷了一百多。”
然後又調轉方向,去打徐頭目,這廝有固定的山寨,目標明確嘛。結果自然是損兵折將,徐頭目根據地形,弄了很多炸點,堆滿鵝卵石,蓋上土掩飾為土包,誰會注意呢?結果自然是靠近了就轟的一聲。
好傢夥,沒做過牢的不好意思做造反頭子是吧?
張廷恩看罷,立刻八百里加急,轉送京師,並附上個人意見。
直接被炸死的不多,但傷的太多了。等打到山寨下面才發現,別說人了,鬼都沒一個,早就跑了,氣的岳齊放了一把火。十天前,岳齊去打丁達木,這一路上真是艱辛,陷阱無數,可謂五花八門,傷亡不大,就是疲憊不堪,順利的佔據了山寨,夜裏睡覺火燒起來了。
亂民中,最彪悍的一伙頭目姓徐,本是礦工,只因礦上扣了工錢而反抗,卻被抓進牢裏。後來被亂民從牢裏救出,因之素有威望,推為首領。
果然,萬萬不可小看古人,人家的專業領域,不是自己可以隨意置喙的領域。
這個建議,真就是背叛了立場,文官的立場,很遭恨的。
休息了一夜,賈璉表示要去實地看看,岳齊死活給他攔着,絕對不能去。已經進入十月了,天乾物燥的,一把火燒起來,跑都沒地方跑。現階段只能以官兵把守各路要點,堵住進山的道路,以四面圍堵,八面張網之策,才能盡量的減少損失,最終消滅賊人。
言下之意,要不是地方官員不當人,也不會有鄖陽民變。如今這個策略,一旦官府混蛋的話,山高皇帝遠的鄖陽,誰知道他收了多少租子裝自己的口袋裏?所以,龍禁尉派人在地方設點,監督官員吧。這幫讀聖賢書的人,可都不是啥好鳥,皇帝一個看不到,他們就能折騰的民怨沸騰。
岳齊聽了倒是沒意見,畢竟現在的鄖陽府,只有官兵在,當官的全跑了,最近的官員在白河口,遠一點在襄陽。比如湖北巡撫於人傑,就賴在襄陽,每天去拍張廷恩的馬屁。
兩人一番商議后,制定了文武策略,快船順漢水而下至襄陽。
岳齊一開始就是針對這些小股賊人,結果傷了幾十個人,毛都沒找到一根。
這仗打的叫一個窩囊,但岳齊還沒法在軍報上說的太細,不是用不起筆墨,因為丟人啊。
也就是說,目前一共兩支造反的隊伍最難弄,其他的零星散落,百十號人的隊伍,不足為患。基本上是官兵去掃蕩,他們就躲山溝里,你走了,他又回來了。
這就是張廷恩出征后最大的感受,得加強監督了,苛政猛於虎啊。文官不靠譜,那就上特務吧。反正就得有人盯着他們,不然這幫官員能把朝廷折騰散架。
隨着岳齊的講述,親身經歷的賈璉能聽懂他的意思了。鄖陽這地方山多,離開官道就會被襲擊。官道還算安全的原因,大軍砍樹的結果。
“軍事上應該沒問題,但這仗關鍵在於地方治理上。只要百姓能有口吃的,都不會起來造反。我建議,派人統計無主土地,一律充公,租給百姓,一年免稅,三年免租。只要百姓下山種地,發種子農具。再派幹員一人坐鎮鄖陽,可期三年平此地。”
【此策,難在地方官員選派,如用人不當,恐遭反噬。臣冒天下之大不韙,請各縣設督郵。此職只有調查上報的權利。】
這就好比嚴嵩和徐階,兩人都是首輔,都是貪官污吏。只因為嚴嵩對嘉靖惟命是從,徐階該頂還是要頂一下的,前者在讀書人心目中,就是背叛了立場,所以後來的人從史料於民間的戲曲中,看到的就是嚴嵩是貪官,是奸賊,徐階嘛,甚至還有美名哩。
這就是輿論的力量!
可以說,張廷恩表示如果需要,我可以明奏的話,真就是把自己丟出去,不顧身後名了。
賈璉人在鄖陽,當然不知道具體情況,最近他倒是沒怎麼打仗了,也沒上實地考察,就是在城裏鄉村之間到處遊盪。帶着家將們,像一個出遊的書生,遇見百姓就聊幾句。
岳齊對此很滿意,只要別來搗亂就行。至於安全問題,他真攔不住了,派兵護送被攆回來了。只能趕緊通知張廷恩,管管你的學生吧。
三日之後,岳齊接到了張廷恩的回信,【百姓冬日無食充饑,為免生變,令賈璉為賑濟大使,效仿南陽舊策,以工代賑。】
所謂“湖廣熟,天下足。”這句話不是開玩笑的,湖北很就是產糧大省,附近的河南也是。只要風調雨順,這兩個省真不會缺糧食。去年這兩個省都是好年景,糧食是不缺的。
相反的是,糧食價格居高不下,是人禍。
張廷恩以招討使的身份,發佈了一道公文給各省,嚴令地方打擊糧商囤積居奇,價格只要高出去年同期的一半以上,先罰款,如不改,再抓人。
公文一發,四省頓時罵聲一片。張廷恩可不慣着他們,直接再發一道公文:現在是招討使的公文,如果不從,那下來的就是龍禁尉了。
地方官員頓時都安生了,寧願少掙點,也不願意龍禁尉下來。
這些官員都知道張廷恩是啥人,他真的做的出來。一些活的久的老人,想到當年各縣都有所謂的督郵時的場景吧。本朝太祖制定政策,一大半都在太上皇年間給廢掉了。
別看這些官員動不動要恢復祖制,呵呵呵呵,誰願意身邊有眼睛總盯着呢?
京城,承輝帝拿到了張廷恩的奏摺后,震撼了一夜沒怎麼好睡。
這不比賈璉站在宮門外說一句“不敢惜身”震撼的多了么?
不過賈璉給出的對策,一旦在鄖陽實行了,也是很遭地方士紳仇恨的。
什麼叫無主土地呢?法理上,全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實際上除了幾個皇莊,皇帝能說了算的土地比例很少。鄖陽正在平亂,官府一張嘴,說你是無主的,你就是無主的。
官員當然很爽了,將來去當縣令和知府的官員,都得給賈璉磕一個。
但這條策略,一旦用不好的話,士紳也是要鬧翻天的。
到時候,這幫人不造反,就是單純地不停的彈劾,都能把賈璉淹死在口水的。皇帝要不要替他抗住壓力呢?畢竟這個口子一開,今後天下官員都有例子了。到時候,地方上沒有民亂的話,當地官員都敢主動製造民亂了。
真不能高看這幫官員的節操,他們基本就沒這玩意。
這麼講吧,勒索百姓,哪有勒索士紳來的爽呢?
承輝帝面臨的壓力不僅僅來自鄖陽,還有兩江。孫化貞在兩江,鬧出的動靜一點都不比湖廣這邊的小。蘇州知府被抓,松江知府被抓,太倉等地四個縣令更乾脆,直接斬了。
蘇州地方上的士紳鼓動百姓鬧事,孫化貞直接派兵鎮壓,一口氣抓了三百多欠稅過千兩的士紳。各地大牢都不夠用了。孫化貞就一個要求,欠稅必須繳清,不然就抓人。
金陵地方上還算穩定,當地最大的權貴,自然是甄家。
孫化貞到金陵,見都不帶見甄家人的。但凡這家人求見,一律擋駕。
來的次數多了,孫化貞讓師爺去見了一面,當面訓斥:甄家欠的虧空,不下百萬兩,想着如何還了沒有?一句話給甄家老大氣的面色發紫,當即掉頭就走,轉頭就組織人彈劾孫化貞。老孫頭是真的硬啊,特意讓人買了一口薄棺材,就放在行轅內,特意放了話,今天死今天埋,不帶等後天的。
至於畫外音,孫化貞要真死在金陵,承輝帝那是真有借口對在兩江大開殺戒了。
據說,現在外面的商人,有生意都不做了,京營官兵買不到菜。
這個節骨眼善上,林如海跳了出來,組織鹽丁,從揚州運鹹菜到金陵、蘇州、松江,大張旗鼓的,並要勒令林家人在蘇州,不得與官府作對,否則大義滅親。林家的大門,前腳被人用雞蛋和爛菜葉埋了,後腳官兵就出動,又抓了百十號士紳。
孫化貞的態度很堅決,我不針對平民百姓,就針對江南士紳。來吧,我就不信了。當年,蒙古人來了你們都跪的如此乾脆,本朝得位之正,還能怕你們這些雜碎?
江北巡撫上奏稱:孫相於兩江一日,民不聊生。
承輝帝批了一句:紳不聊生,試問閣下,江北秋稅何時運抵京師?
賈璉人在武漢的時候,正是事情鬧的最大的那會,偏偏賈璉走了,消息才到武漢。等賈璉到了鄖陽,這地方的消息更為滯后。
最終賈璉知道時,很生氣的罵娘了:“閹賊,竟不告知實情。”
按慣例,承輝帝開內閣會議,內閣人又少了一個,先說了賈璉的建議,這廝皮厚耐操,也是出名的混蛋,所以先拿他吸引火力。
三位內閣大臣全都跳了起來,李清憤怒的表示,此暴政也。梁道遠則痛心疾首,但行此策,天下必亂。孔照則表示,朝廷本有官田,為何要動這番心思呢?
什麼無主土地,冠冕堂皇的,你騙鬼呢。
一旦批准了,整個鄖陽的土地,但凡是塊上田,都能給你變成無主的。那地方在打仗呢,消失個把士紳,那都不是什麼大事。所以,堅決堵住這個口子,一點縫隙都不能開。
承輝帝早有預料,所以一臉擔憂的表示:“朕也覺得不可,鄖陽民變,非天災,實人禍也。一個月前,龍禁尉去了江西,江朝宗怕是已經被鎖拿進京的途中了。”
氣氛,陡然一冷,三位閣臣瞬間情緒恢復了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