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風暴
眼前的一幕實在是有些驚悚。
昏暗而狹窄的封閉房間裏,一個看起來皮膚蒼白得像屍體一樣的黑衣人抱着一顆確實是屍體的死人頭,怎麼看怎麼像民間故事裏做法害人的那些巫師,隨後的一幕更是能把人嚇得尖叫出聲奪路而逃。
因為奧切安手中那顆看起來已經死得透透的死人頭居然自己一點點張開了空洞的嘴巴,發出一種類似於風聲穿過洞口產生的說話聲。
“呼...憋死我了,這讓我想起了在墓里待的好些年,奧切安吶,你知道嗎,棺材裏也跟你那個皮箱裏一樣又黑又不透氣兒,因為他們會在蓋棺以後釘上長長的釘子,我的天吶!他們難道就不會想到棺材的主人如果想出來透透氣,會有多麼的麻煩嗎!還有啊......”死人頭一出來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漏風的嗓音不斷往奧切安的腦子裏鑽。
“安靜。”奧切安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死人頭聽到立馬閉上了嘴巴。
他還記得上一次自己絮絮叨叨把奧切安徹底惹惱的時候,差點兒就變成了食屍鬼的零食,只好在心裏(儘管他沒有沒有心臟這個器官)默默地想着“哎,到這個歲數了,叛逆嘛,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奧切安把閉上嘴的死人頭擺在桌子上,拿起燒杯與玻璃瓶繼續分離藥水與雜質,與外面的喧鬧相比,這間屋子安靜得簡直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
過了一會兒,外面的喧鬧突然也消失了。
奧切安剛好把整瓶藥水灌滿,封好瓶口,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僵硬的微笑,死人頭知道,這表示現在的奧切安心情非常好。
就在此時,船體突然劇烈的搖晃起來,就好像船隻突然撞上了什麼東西,或者遇上了風暴。
甲板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喧鬧聲,這次不再是歌聲,而是暴雨落在甲板上發出的,仔細聽聽,還能聽到呼嘯的狂風。
“外面出事了。”死人頭小聲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奧切安的眼睛沒有離開幽藍色的藥水,他在觀察這瓶魔葯的品質。
“你不打算去幫幫忙嗎?”死人頭好像有些疑惑,奧切安則不知道他的疑惑從何而來。
“你不了解我嗎?”奧切安反問了一句“我是船醫,船醫在船上應該有不參與戰鬥的特權,我也相信這幫水手能搞定,他們應該已經航行很多年了。”
“不一定哦...”死人頭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得意的味道“說了讓你多學學預言系的法術吧,你看,我就可以在這兒清晰地看見甲板上那群人遇到了什麼事。”
奧切安看都沒看死人頭一眼,把藥水揣進了腰間的藥水袋裏——那是掛在腰帶上分割成一個個小袋子的皮革袋,在搖晃的船體中穩穩噹噹地拿起一株硫磺草,準備着手下一劑藥水的調配。
“你應該也知道,他們全死光了我也能把這艘船弄到港口去,不如說他們死了還更方便一些,我至少不需要再產生多餘的交流,說廢話是浪費生命的一種行為,而浪費生命是罪惡的。”
奧切安一邊說著,一邊有條不紊的熬制、萃取,似乎是在身體力行地告訴死人頭“說廢話是浪費生命,而浪費生命是罪惡的。”這句話是事實。
“是,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一艘全是死人的船,港口會不會接受?”死人頭慢條斯理地解釋。
“你再想想,你還要像之前那樣嗎?到一個城市就被通緝,每天到處東躲XZ,老是在下水道里跟耗子與軟泥怪為伍,沒有實驗材料也沒有路費,甚至連最基本的維生都困難——你確定那不是浪費生命?”
奧切安的手頓了下來。
“我還是建議你權衡一下利弊得失,不要一味的固執己見。”死人頭以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收尾,心情總算是愉悅了不少。
奧切安沉默着關閉了燒瓶下的火焰,從手提箱裏抽出來一根黑布包裹,長度約有三英尺半的物體,推門走了出去,只留下死人頭在房間裏發出陰測測的笑。
......
甲板的情況不容樂觀。
就在派克登上甲板后不久,宴會的氛圍正推向高潮,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澆滅了篝火,隨後,就是席捲的狂風。
在船上呆了十多年的船長也從來沒有見過海洋如此突兀的狂暴起來,好似前一秒還是個溫柔撫慰伱的少女,后一秒就變成要吞噬你的怪獸。
當所有人都還在因為這突然的情況發獃的時候,派克一聲大吼“轉帆”才終於把眾人喊回神來,甲板上每個人都開始忙碌,船長先生則是直接站上了船尾的舵位。
狂風呼嘯好似怪獸怒號,一波又一波的浪頭則是怪獸的爪牙,衝擊着海燕號的船身,擊出大片雪白的浪花。
隨之而來的就是巨浪。
那是足足有四十英尺高的海浪,烏雲密佈的黑暗下,簡直就像是怪獸的血盆大口,就要將船隻吞沒。
“俯身低頭!”舵位上的船長大聲怒吼,一時間這道嘹亮的呼喊甚至蓋過了狂風暴雨,水手們紛紛低頭俯身,抓住身邊一切能固定住自己的東西。
派克牢牢地抓住船舵,手背上的青筋高高凸起,他的表情沒有慌亂,深藍色的眸子裏充滿着堅定與鎮靜,甚至還帶着一絲興奮。
海燕號筆直地朝着巨浪沖了過去,一道閃電恰好在此時劈下,黑夜裏短暫的明亮中,一艘流線型的船隻如同一位戰士,勇敢地朝着敵人的血盆大口直衝而去,背景下,一道凌厲的閃電劃破夜空。
船首的海燕雕像狠狠地撞進了巨浪之中,大量的海水在猛烈的衝擊中先是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真空,隨後朝着甲板翻湧而下。
而奧切安就是在這個時候登上了甲板。
巨大的衝擊力把甲板上的眾人打得東倒西歪,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站在陸地上的奧切安則直接被卷了起來。
他張開嘴想要念咒,倒灌的海水立刻淹沒了他的喉嚨,他想要伸手去夠腰間的魔藥包,但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
“他娘的!”奧切安的腦海里十分難得的閃過一句髒話,嘴裏冒出一連串的泡泡。
在這生死的一瞬間,奧切安腦海里唯一的念頭就是後悔沒早點兒把自己變成不死生物。
就在奧切安即將被衝下船隻陷入無邊無際的深淵之時,他突然感覺到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奧切安來不及看這隻手的主人是誰,他腦海中連想都沒想,身體本身強烈的求生意識在被抓住的瞬間就開始到處亂抓,最後死死抱住了甲板上某個穩固的部位。
遮天連海的巨浪之中,一艘漂亮的三桅帆船沖了出來,直衝而出的慣性讓它看起來像是飛在了空中,就像一隻驕傲的海燕。
“咳咳咳!嘔!”身邊的水暫時消失了,奧切安趴在甲板上,一邊咳嗽一邊嘔着海水,他覺得就像有一隻手攥住了自己的胃,還狠狠地捏了一把。
“嘿,船醫先生,沒事兒吧?”直到他身邊的人問了一句,奧切安才抬起頭,有些模糊的雙眼看出來眼前詢問他的人是船上的大副。
大副是一個壯碩的男人,足足有七英尺高,方正黝黑的臉龐上佈滿了絡腮鬍,與同為盎克人的派克船長相比,少了幾分儒雅,多了幾分粗曠。
看來剛才就是他救了奧切安一條命。
奧切安想說什麼,但隨之而來的乾嘔打斷了他,大副蹲下拍了拍奧切安的背部,發出爽朗的笑聲。
“好了,好了,不知道為什麼你要上甲板,現在很危險,你最好回去船艙,不然你這個體型可經不住幾次衝擊。”
跟他比起來,奧切安確實很瘦小。
大副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危險尚未脫離,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確認奧切安沒有生命危險后,他立馬就去查看甲板上其它人了。
奧切安嘔出最後一口海水,拿袖子擦了擦臉,睜開有些腫脹的眼睛。
環顧四周,看見暴雨下的水手們亂中有序,收帆舀水,還有的正在互相把對方綁在甲板穩固的位置,誰也不知道下一波巨浪什麼時候會來,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好。
在一片忙亂中,奧切安發現好像還真沒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但是他知道死人頭不會無的放矢,之前並非沒有遇到風暴,也許沒有這次規模大,但死人頭從來沒有提示過讓他上甲板來幫忙。
死人頭當然知道奧切安在水手的活計上應該幫不上什麼忙……那他說的水手們面對的是什麼?
奧切安腦子裏剛閃過這些念頭,右舷就突然爆發了一陣慘叫。
“怎麼啦!大副!發生什麼事了!”正在掌舵的船長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右舷發生了什麼,奧切安倒是藉著常駐的暗影視覺看得一清二楚,他立馬就沖了過去。
“傑...是傑克!”那位看起來就很猛男的大副的臉色居然有些發白“傑克的手...不見了!”
奧切安已經衝到了這個名為傑克的水手身邊,他倒在地上,左肩往下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還在大聲的嚎哭,嘴裏胡亂喊着神明或者是家人的名字,右手下意識地想要觸碰傷口,但巨大的創口讓他又不敢去碰。
蹲下身子,奧切安仔細的檢查起他的傷口,從左肩開始,一整條手臂都消失不見,露出猩紅的血肉組織與骨頭岔子,參差不齊的傷口邊緣還帶着牙印,看起來像是被某種東西給咬了下來。
“船醫,有辦法嗎?”大副的語氣有些哆嗦,奧切安沒有回應,從皮包中拿出一瓶淡紅色的藥水,打開塞子遞給大副:“喂他喝下去。”
大副連忙接過來,扶起傑克撐開他還在胡言亂語的嘴,把藥水灌了下去。
奧切安手中則又多了一支白色的細管藥劑,看見傑克把整瓶治療藥水喝下去以後,他拔出塞子,低聲叮囑了一句:“摁住他。”隨後就把乳白色粘稠液體澆在了傑克猙獰的傷口上。
就在乳白色液體碰到傑克傷口的一瞬間,原本喝完治療藥水,感到好受些的傑克突然又發齣劇烈的尖叫。
這尖叫聲比他受傷倒地時要慘烈得多,那聲音讓大副想起自己在經過屠宰場時牲畜死前發出的充滿痛苦與恐懼的尖叫,但他還是聽從了奧切安的話,把瘋狂掙扎的傑克狠狠地摁在地上。
隨着乳白色液體徹底覆蓋住猙獰的傷口,傑克的慘叫也停了下來,他已經徹底暈了過去,奧切安知道這是因為疼痛,大腦本身的戒斷機制起了作用。
如此巨大的開放性傷口光靠包紮恐怕是止不住血的,而奧切安也不準備為了他浪費一瓶高效治療藥水,船上給的報酬可沒有那麼充足。
這種乳白色的液體是奧切安自己發明的,他稱之為止血劑,主要成分是樹脂與有凝血效果的白茶花粉末,止血效果一流,成本低廉,唯一的問題就是非常、非常的痛。
這種藥劑奧切安一般都是在試驗的過程中給試驗體止血用的,至於這個年輕人對這份痛苦到底熬不熬得住?奧切安不在乎。
至少現在,這個叫傑克的小夥子能把命保住。
“可以了,他不會死了。”奧切安低聲說了一句,大副聽完立馬長出了一口氣,叫來了兩個水手趕緊把傑克抬回船艙里。
“你確實有一手,謝謝你,那個小夥子是他母親親自託付給我們的,現在...哎......”說到這,大副嘆了一口氣,不過又很快地笑了起來,拍了拍奧切安的肩膀,吃不住力氣的奧切安背都佝僂了起來“不過多虧有你,他至少活下來了。”
“不謝。”奧切安似乎連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狂風暴雨尚未停歇,一波波的浪潮依然拍打着海燕號的船身,他凝視着翻湧的海底,似乎能直直地看穿這深不見底的深淵。
“你們最好趕緊進船艙。”奧切安突然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正和其它水手緊張觀察海面的大副聽見這句話,微微愣了一下。
“這應該是某大魚造成的...也許是劍齒鯊?或者虎鯨?”大副向奧切安解釋“損失一個棒小伙確實讓人痛心,但這些東西沒法跳上甲板的,傑克應該是在浪潮中不走運,手給伸了出去。”
奧切安沒有再說什麼,他確實需要活人進港,但也不是需要所有活人,能提醒他們一句都是因為大副剛剛把他這副還沒來得及踏入永恆死亡的身軀給救了回來。
還是那句話,活人還是死人,奧切安不在乎。
奧切安專註地盯着海面,與水手們不同,他能清晰地看見那些在水中如箭矢般飛快穿梭的怪物,能看見它們美麗的面旁,婀娜的身姿,與裂開的猙獰大嘴。
那是塞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