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白夜

她清楚地知道從浴缸里爬出來之後，浴缸里的血水就會自動消失，鼻尖縈繞不去的血腥味也會消失。但是現在，她根本動不了。有人在門外咚咚咚地敲着門，聲音低沉，醇厚動人：“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男聲。

眼前有些模糊，但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側臉看到邊上鏡子裏自己的臉。

非常陌生，陌生得好像是另一個人。

事實上，也確實是另一個人——如果腦海中忽然多出來的記憶是真的。白夜扯了扯嘴角，將手從滿浴缸的水裏拿出來，上面的傷口已經泡得發白。

門外的男聲依舊不疾不徐聽不出任何焦急，彷彿只是既定的程序，讓他需要過來關心一下。

當然不會焦急。門外敲門的是聯邦最新款式的機械人，不管是從外觀還是核心程序，都無限接近原生人類。

這東西用盡了原身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為數不菲的外債，等到了手卻發現根本就是上當受騙。這根本就不是最新產品，而是不知道從那個角落翻出來的某個手工作坊的三無產品。

攛掇着她去買這個東西的女人——同時也是原身的心上人的妹妹，在她買下來之後就瞬間翻臉，嘲笑她對自己哥哥的動心根本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讓你接受點教訓。”

而原身喜歡的那個男人只是淡淡地看過來，彷彿從未看到她的身影一樣，對自己的妹妹露出如同夏夜月華般清冽的笑意：“真是調皮。”

只是調皮而已。

受不住打擊的原身因此而昏迷不醒，醒來之後渾渾噩噩過了些日子，就收到了那些外債的催款，一時想不開在浴缸里割腕自殺。

這些記憶是如此真實，讓白夜不得不相信，它就是真實。

“開門。”她用最後的力氣說，餘光看到推門而入的男人，心下忽然間就鬆了一口氣，暈倒過去。

就算是機械人，救活自己也是沒有問題的。

醒過來的時候在醫院，機械人站在身邊，彷彿一棵白楊矗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見她醒過來，機械人按下了呼叫器，將醫生護士呼叫了過來。

白夜抬眼看着他。

“我給你取了什麼名字？”她問。

機械人的眼中光華一閃：“主人並不曾給我取名。”

“是嗎？”白夜說，“那從現在開始，你的名字叫做黑光。”機械人——黑光機械地答應下來。

片刻之後，醫生推門而入的瞬間聽到機械人的聲音，醇厚流淌：“命名成功，取名黑光。”

外表年輕的醫生笑了起來：“黑光的意思是什麼？不過聽起來倒是很不錯。好了，身為你的主治醫生，我們來談一談，身為一個原生人類，什麼樣的情況，會讓你想自殺？”

“欠債。”白夜非常坦然地說，“我欠了外債，總數約為一百六十七萬元。目前我身無分文，依靠政府對我的扶持，我大概需要十年才能還清這筆債，但是，催債的人不會給我十年。如果三個月內還不了，我的生育權會被迫成為一件商品，被那些希望有原生人類誕下後代的克隆人或者基因改造人買下。”

醫生挑眉，什麼樣的情況會讓一個原生人類欠下這麼多的債務？

他識趣地沒有詢問，只是說：“原生人類的價錢比一百六十七萬要高得多。”

“我知道，”白夜說，“只是一時受不了而已。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就找人借錢的。”

這樣坦然相告，讓醫生反而尷尬了片刻，隨後轉移話題：“你的傷口已經完全處理好，社保機構已經完全付費，稍後就可以出院。回去之後，社保機構會上門談話。”

白夜點頭，湧入腦海的記憶已經告訴她這些事情。

醫生例行做過了檢查，隨後轉身出門。臨走前，他的手指按在門框上，頭也不回地說：“有什麼問題，可以對社保機構說。對政府來說，如果原生人類的生育權被拍賣，是難以容忍的恥辱。”

白夜笑了笑，轉頭看向黑光：“回去吧。”

白夜居住的地方是一棟兩層小樓，樓上有個大露台，用特製的透光材料構建了一個暖房。樓下一個不大的花園，種滿了玫瑰。

看着那些正在盛開的玫瑰，白夜皺了皺眉，對黑光說：“明天將這些玫瑰全部剷除，我不喜歡。”黑光答應了一聲，就聽白夜繼續道：“種草，邊緣架上架子，種鐵線蓮。我要桃紅色的那種。”

黑光的聲音停頓片刻，說：“賬戶餘額不足。”

白夜長嘆一聲，道：“後面這個，有錢了就做。”

“是。”

回來沒多久，社保機構的人就上門來了。上門的是一個人造基因改造人，融合的是大概是貓科動物的基因，一雙耳朵是分外可愛的貓耳。

見白夜盯着自己的耳朵看，上門來的女子笑道：“可以看但是最好不要摸，對我們這些融合了貓科基因的人來說，摸耳朵等同於求愛。”

白夜眨眨眼：“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女子輕笑，做了自我介紹：“我叫做暹羅，這個名字大概就可以透露出，我融合的是什麼基因了。”她俏皮地笑了笑，歪歪頭，問白夜：“請問白夜小姐為什麼要自殺？原生人類的地位至高無上，白夜小姐對現有的人生有什麼不滿？”

白夜將對醫生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道：“我並沒有讓政府替我出面免除債務的意思，如果可以，我希望社保機構能幫我交涉，將時間適當延長。”

暹羅一怔，隨後道：“白夜小姐為什麼要對借債？政府提供的生活條件是否不滿足白夜小姐的生活？”

白夜搖頭：“不，並不是。”她的笑容一閃而逝，“我只是上當受騙而已。”

暹羅待要再問，白夜搖頭，道：“我只是遇到了一個人渣，具體的事情我也不想說了。況且，當初是我自己鬼迷心竅，如今承擔後果，也是理所應當。政府寬待原生人類，並不代表原生人類高高在上，不是嗎？”

暹羅誠懇搖頭：“不，並不是如此。原生人類對其它非原生人類來說，就是高高在上的。”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一會兒，白夜一笑：“這個問題就不要爭執了。我一定會還款，只是希望延長一點兒時間。原生人類也有原生人類的驕傲。”

暹羅點頭，在記事本上加了一筆，關切地問：“那白夜小姐是否有自己的還債計劃？是否需要政府給予一定的便利？”

白夜搖了搖頭：“能夠幫我延長還債時間就已經足夠了，況且，我要做的事，並不需要政府太多的幫助。”

“能否冒昧問一問……”

“我要寫小說，”暹羅剛剛問了個開頭，白夜就坦然地說了，“這是原生人類與生俱來的優勢，我沒有理由不利用。”

暹羅臉上露出喜悅的笑臉：“真好，又一個未來的大家誕生了。十分期待您參與到文學藝術的創作當中，為整個社會的文化進步添磚加瓦。謝謝您。”

她站起來，對白夜鞠躬，白夜一笑，側身躲了一躲，算是接受了她的敬意。

送走了暹羅，白夜站起身來，環視周圍一圈。

不管是這棟小樓，還是小樓內的所有東西，都算得上盡善盡美。這些，都是政府給予原生人類的優待。

人類進化到了一定程度之後，濫用基因技術的惡果開始彰顯。融合了動物基因的人類固然在很多方面有各種各樣的優勢，但是基因不穩，屬於人類的部分感情缺失，這樣的結果慢慢地泛濫開來。

以克隆人為代表的人造人的大量使用，固然緩解了人類數量不足的窘迫，但是克隆人的感情共享卻容易讓同一基因來源的克隆人在其中一個死亡時，剩下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地感受到這種死亡的痛楚。次數一多，這個基因來源就不得不報廢。

這樣的急功近利的進化帶來的，是屬於人類的文化藝術大幅度後退，那些優美的文字，動聽的音樂，美妙的畫面，甚至動人的影視作品，都在慢慢地消失。

故事看上去再精巧複雜，都沒有了那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開始，人們以為這沒什麼。畢竟這些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可是後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才發現，自己失去了自己的根基。

人可以感情淡漠，但是卻不能個完全失去感情。一旦失去，就意味着，這個世界失去了向上的動力，演變成了冰冷的機械帝國。

他們會延續着慣性繼續發展，但是，秩序會漸漸地崩壞，社會的規則將慢慢地缺失。

最後，演變成混亂。

一直以來被忽視被輕視的原生人類在這個時侯才終於引起了重視。

只有原生人類的基因最為穩定，只有沒有進行過任何基因融合與改造的原生人類還殘留着屬於人類的那些充沛的感情。

但是，幾百年的進化，整個社會中，原生人類的人數卻已經只有不超過千萬的人數。

在浩淼宇宙，整個社會共計幾千顆生存星，數以萬計的資源星的環境下，這樣數量的原生人類，實在是少得可憐。

這樣的背景條件下，原生人類的地位被無限拔高。

也是因為這樣，原身才有了那樣的膽子去追求一個明顯看上去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她是一個純天然的，從未接受過任何改造的原身人類。

還是原生人類中擁有天然生育權的女性。

可惜，沒有將身份告訴對方的原身迎來的，是一次毫無顧忌的捉弄，讓她最終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實在是，太天真了。”白夜這樣低聲對自己說著，隨手翻開了今天的政府食堂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