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雨季結束之日:儀式
只用了一步,格雷便又回到了人群背後。
身旁,古夫依然獃獃地站立在那裏。但是從他胸口的斗篷下面,格雷感覺到了雌蜘蛛的視線,以及彷彿似有似無的竊笑聲。
“閉嘴,母蜘蛛。”格雷低聲道。
蜘蛛依然竊笑了一陣,然後操縱着機體湊近過來。
不過她倒不是來嘲笑他的,只是低聲對他說道:“看上面。”
於是格雷抬頭望向台上。
此時,有五位新娘已經各自完成了“領受神恩”,已經跪坐到了水池另一邊。水池邊正在進行着的,是倒數第二位新娘的儀式。
“比起以前我們看到的儀式排演,總覺得多了點什麼?”凱珂特絲問道。
格雷掃視過那六位新娘的臉,答道:“……多了一個結尾。”
“結尾?”
“在我們所看到的儀式排演里,最後一個新娘領受神恩結束,儀式就結束了。”最後,格雷的視線停在了五人中央的那個空位上,“但是我從來就不認為那是真正的結束。在真正的儀式,一定還有最後一個不一樣的結尾。”
“為什麼?”
“因為儀式的‘最後一步’會召喚‘雨之妃卡萊爾’的降臨。而排演是什麼意思?那是不可以被雨神所看見的不完美狀態。為此,他們不讓雨神的耳目看到不完美的排練。比如雨民,比如‘雨之妃’。所以‘真正的最後一步’存在但不會出現在排演中,是很好理解的。”
蜘蛛狐疑地盯着他:“……不不。狡猾的美人,你又在糊弄我。你這只是以‘儀式存在’為前提,是解釋了為什麼我們沒見過它,卻並不是正面解釋它為什麼存在。”
“別急,我正要繼續往下說……”格雷嘿嘿笑着,然後反問道,“你覺得卡萊爾是個怎樣的人?”
蜘蛛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
“和咱們的聖女大人有些像的人。”最後她才收起笑,回答道,“美麗,驕傲,堅韌,善良,哪怕跌落為奴隸,也始終仰着頭反抗,證明那份閃亮之心也並未受到玷污。”
“所以我們所見的儀式,應當不足以擊垮卡萊爾。”格雷朝着台上進行的儀式努努嘴,“……只是肉體折磨而已啊,算什麼。”
“將死之人,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你把化龍想得太簡單了。”格雷淡淡地道,然後,他突然問出一句,“什麼樣的人,才會化龍?”
凱珂特絲一愣,不由自主地開始了思考。
但格雷不給她時間,往下說道:“標準答案。陷入泥澤之人,失去未來之人,徒勞循環之人。”
“將要死去就是陷入泥澤么?將要死去就是失去未來么?不,根本不是。因為——”
格雷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
“死是祝福。”取而代之的,是從他身後的箱子,傳來稚嫩而無感情的少女聲音,天衣無縫地對上了他的口型。
凱珂特絲渾然不覺。
“死算不上陷入泥澤,因為死便代表着到達終點。死也算不上失去未來,因為死便是一種所有人都擁有的未來。”格雷也在那四個字之後,繼續自然無比地接下話去,“所以,死不是一種——徒勞循環。”
說到這裏,他望着台上的“表演”笑了起來:“對了,別忘了一件事——龍就是一種‘殺不死’的存在。所以其實你可以理解為:龍與死,從概念上就是不相容的。”
他最後扭頭過來,瞥了一眼凱珂特絲:“怕死的人成不了龍,不怕死的人也成不了龍,意識到自己終將死去的人也不會化龍,無法接受自己將死的也無法化龍。只有一種人,才會變成龍。”
“什麼人?”凱珂特絲問道。
格雷盯着她看:“……靈魂里已經完全沒有‘死’之概念的人。”
凱珂特絲愣住了:“……會有這樣的人?”
“正常人,當然沒有。但如果被剝奪了呢?”
“……所以,到底是誰,能奪走一個人的死?”
“人的靈魂,他自己。”
“喂喂,你在玩什麼文字遊戲……”
“不,不是文字遊戲。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你不會忘記了吧?人的靈魂又是由什麼構成的。”
凱珂特絲終於恍然大悟:“——是‘罪’!”
“沒錯。人的靈魂本來就是由‘罪’組成的。所以我說的自己奪走自己的死,便是指罪徹底失衡,反過來將那個人的存在吞噬掉。這樣一個人,失去了兩樣東西,他自己,以及死,剩下的東西則是罪……也就是龍。”格雷耐心地慢慢道。
母蜘蛛瞪着他。
然後她突然警惕起來:“差點又上了你的當。你饒了那麼大一圈,就是為了燒我的腦子,為了報復我剛才嘲笑你……我不會思考你講的這些東西的。我是凈化罪惡的公正騎士,不是你們這些玩弄概念的謙遜教士!”
格雷終於愉快地笑了起來。
“我是說真的。”他稍稍收斂笑容,“或者,如果你不願意聽這些思辯,那我就說明白點吧——瘋了的人才會化龍。”
“因為只有瘋到腦子裏連‘死’這件事也想不到的人,才會變成龍。”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但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儀式,並不足以把卡萊爾逼到這個地步,所以她一定遇到了‘別的什麼’。”
凱珂特絲這下聽懂了:“遇到了什麼……絕望的事?”
“絕望和被逼瘋可不是一回事哦?”格雷搖搖頭道,“絕望是‘某種死者’,但‘死者’是不會化龍的。”
“絕望意味着停止,意味着接受,意味着狹小的囚牢。而她——”格雷的神色終於沉下去,認真起來了。他這麼說道,“囚禁她的不是稱為‘絕望’的黑暗囚牢,而是一座稱為‘執念’的迷宮。”
“那些她不願意接受,不明白的事情構成了一道迷宮,將她的靈魂與思緒困在了裏面。想要搞明白‘為什麼’是腦子裏唯一的念頭。那個念頭吞噬了她的一切,包括死,然後驅使着她在迷宮裏瘋狂竄動,尋找出口。”
“但可悲的是,這座迷宮實質上卻沒有任何的出口。”
“於是她就在那樣……化了龍。”
凱珂特絲似乎有些明白了:“這樣啊……”
“那卡萊爾到底遇到了什麼?”她又問道。
“不知道。”格雷的回答簡單粗暴,然後抬頭用下巴指了指台上,“看就是了,看會發生什麼。”
最後第二名新娘也十分順利地結束了對神恩的領受,也來到了水池邊,跪坐到了她的夥伴們中間。
就像阿爾泰婭剛才所說的,在正式的儀式中,雨神祭司反而不敢以超出必要的程度來故意折磨她們。今天新娘們的浸水時間,反而比以往都要更短,多是點到而知。也因此到目前為止,沒出現任何一名新娘嗆水的情況。
接下來,麻臉的主祭終於喊出了最後一個名字:“——卡萊爾!來,領受雨之主宰者的神恩,好好地親近偉大烏列,讓他撫摸你,決定是否選你為新娘!”
格雷正盯着新娘們中央僅剩的那個空位。
而當他聽到這個這個名字的時候,立刻感覺到人群中的某種氣氛變了。
——因為他們都不是第一次參加這場儀式了,他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格雷心想。
阿爾泰婭離開了紗帳,走上前來。
……
結果,很快,阿爾泰婭的儀式也完成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平安地也走到了水池邊,坐到了同伴們的中央——六名新娘簇擁着的最中央。
但格雷能感覺到,人群中的氣氛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愈加的……興奮。
——因為他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參加這場儀式了,他們知道……接下來,會是高潮?格雷心想,也同樣振奮起來,深呼吸着,更為專註地盯着台上。
水無聲地漲了起來。
水奇妙地高處淤積起來,彷彿在無形圩堤的限制下,在台階上方積累起來,一路上漲,淹沒了跪坐在那裏的新娘們的膝蓋,最後淹沒到她們的小腹處。
然後水才開始沿着台階淌下,從台下眾人的腳下沖刷而過。
“嘩啦啦——嘩啦啦——”的踏水聲中,另一名雨之祭司,駝背的瑪麗走上祭台。
麻臉可可也站起身來。
一個瘦高,一個駝背,兩名老嫗並肩而立,隔着已經淹沒在水下看不清的水池,站在七名跪坐着的新娘的對面。
不用誰來呼籲什麼,人群自動安靜下來。
然後兩名雨神祭司緩緩舉起手來。
她們背對着人群,面對着水池對面的新娘,一人一句,開始呼誦。
“——我們稱頌你,至善之水的創造者。”
“——我們稱頌你,永世之雨的賜予者。”
“你賜予永恆者以存在,賜予神性以活潑,賜予知識與美好。”
“救恩已臨到我們,救恩是從你而來的,救恩——”兩名祭司說著,在水中毫不猶豫地伏下身軀,將臉埋入起水中。
她們在水下或許深吸了一口氣。
頓時兩具殘老的軀體一同劇烈地抖動起來。
但隨即,兩名老嫗便猛地揚起頭來,不顧一切地用嗆水的肺部發聲,發出難聽混響到彷彿野獸低吼一般的聲音:“你已聽到,您已聽到!!”
“你將賜福!你將賜福!”
“我們要感恩!我們要永遠稱頌你!我們要榮耀你!我們要向你獻上祭品!!!”
——“嘩”。
祭司們從水中站起,她們一刻不停,對着對面的新娘喊道:“選出來!新娘們,烏列已經發話!就由你們,獻給烏列!!”
“就由你們——選出來!!”祭司繼續露出猙獰的表情,對着新娘們撕心裂肺地吼道,“選出一名!把她獻給烏列!!”
“只要一名。”
“——他只要你們之中至善的,至美的,至高貴的那一名!”
而台下已經鴉雀無聲,突然之間便靜的只聽得到水聲。
這氣氛——格雷突然意識到,就是這這一刻。人群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將要發生。
他盯着台上,盯着新娘們一個個臉上露出的各異表情。
——驚慌,害怕,謹慎,驚悚。
而共同點,是茫然。
新娘們面面相覷,似乎也都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要求。一時之間全都思考斷了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有阿爾泰婭睜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麼。
在一片死寂之中,駝背瑪麗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又因為剛才的嗆水而劇烈地咳嗽着。
咳嗽了一陣,她抹着嘴邊的口水,抬起手來,指向坐成一排的新娘們中央位置。
這一次,她尖叫着發出了明確直白的指示:“你們,自己選出一個,淹死她!!!!!”
新娘們終於個個露出了驚呆了的表情。
駝背祭司陰沉沉地道,“選不出……那你們七個,都要死。”
而麻臉祭司則在她身後,木然地補充了一句:“將你們選出最好的那位新娘獻給雨神,剩下的人,就可以回家了。”
新娘們終於驚醒,也終於徹底混亂。
她們發出了各種驚呼聲,有幾人甚至當場就站了起來,想要說些什麼。
——但就在此時,台下的眾人,在突然之間也轟然爆發,一同大吼起來:“一名,一名!!!”
“獻給——雨神!!!”
人群的吼叫排山倒海,撕去一切偽裝,赤裸裸地喊出他們想要的。
“至善的!”“淹死她!!”“獻給雨神!!”
“至美的!”“淹死她!!”“獻給雨神!!”
“至高貴的!!”“淹死她!!”“獻給雨神!!”
他們揮舞着手臂,嘶吼着,開始向著台階上涌過來。一轉眼,人群便將水池團團圍住,衝著新娘們揮着手臂,震耳欲聾地吼道:
“快選!!”“淹死她!!”
“快選!!”“淹死她!!”
“快選!!”“淹死她!!”
格雷躲在人群中,裝作一同高吼着,一邊觀察着新娘們的表情。
她們恐懼,慌亂,幾乎哭出來。
只有阿爾泰婭臉色還算鎮靜。她果斷地站起來,再次站到了最前面,面對着異變的人群,將其他神色慌張的新娘們擋在她的身後,像是保護小雞的母雞。
“瑪麗!塞布麗娜!蘭尼!阿加莎!卡婭!可可!”駝背的祭司聲嘶力竭地地念出六個名字,然後彎下腰去,帶着獰笑在水底擰動了什麼機關,“淹死她!!!”
——轟。
伴隨着突然響起的爆裂之聲,迴廊外面四周的山壁上,有白色的巨浪沖了下來。
一瞬間,巨大的瀑布從四面八方緊緊包裹住了整個神殿,再繼續衝下深淵。
阿爾泰婭站在原地,張着嘴,臉色茫然,原本要說的話也在一瞬間被淹沒了。
因為神殿中的一切聲音,都已經在那瞬間被瀑布聲音所吞噬。
巨大的水聲轟鳴,越來越響——並在某一刻像是跨越了某種界限,竟令格雷產生了一種與“一片死寂”區分不開的錯覺。
新娘們面前的人群,一個個仍然在額頭青筋暴起高喊着,也在那一瞬間被轟隆的水聲淹沒了吼叫的嗓音。
參加儀式的人們繼續亢奮振動雙臂,而無聲地高吼着,唇語繼續發出着“淹死她”號令,卻渾然不覺自己身上正在發生某種異變——伴隨着呼喊,他們開始從眼睛裏,從鼻子裏,從嘴邊淌下清澈的雨水來,就像是剛剛從水裏被拉上來的溺水者。
而混在人群之中那些被稱之為“雨民”的那些特殊者,在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則更為可怖。
被斬首而死的雨民,帶着激動的表情呼喊着,腦袋卻在不知不覺間升到了兩人人高的高處。而連接在他的頭顱與身體斷口之間的之間,是一條透明水體所形成的長頸,其中清晰可見來回的血流。
被腰斬而死的雨民,輕薄如同布匹的水流帶着內臟一同從肚子上的刀口滑出,在肚子附近輕輕飄浮,像是水母,又像是穿在身上的腸子作為花邊的血色紗裙。
被落石砸碎腦袋而死的雨民,腦袋瞬間變得面目,血肉如同被砸扁的銅壺,緊貼在後腦勺的一角。但他仍然有眼睛,仍然有嘴,仍然有鼻,依然能夠做出激烈的表情——因為取代了原來的腦袋,在原來位置上的面部,實際也是由半透明的水體構成。
怪異的群落繼續逼近。
格雷扭頭瞥了一眼凱珂特絲。
果然,她原本頭頂着的古夫胸像也變異了。
古夫不知何時逃離了凱珂特絲,正靠自己的力量站在水中,從胸部以下是由水體構成的透明身軀。
他向眾人跑去,一邊揮手,大吼着什麼,看口型似乎是在說“這兩個人是教會的走狗,是來破壞儀式的”——
但可惜,在轟隆的水聲中,沒有人聽到他的吼叫聲。
而且就在他將要靠近人群邊緣之前,他突然被什麼東西猛地往後拽去。凱珂特絲出現在了他的背後,兩隻手從古夫的肋下穿出來,溫柔地抱住了他的胸。
下一刻,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裏,一具胸像瞬間燃燒成黑色的焦炭,碎成碎片落入水中。
而此時,頭頂上瀑布的轟鳴聲也正到達。
聲音振動出怪異的頻率,像是一個巨大的聲音在吼叫着:“淹死她!!!”
巨大的吼叫震蕩,聲浪很快席捲了整個神殿。
新娘們一個個露出了半刻恍惚。
然後,她們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動了。
沒有半句交流,卻不知為何有着不知何時形成的默契——她們一同撲向了身前的阿爾泰婭。
新娘蘭尼第一個,面露怒火與暢快,撲過去抓住了阿爾泰婭的右腿。
新娘塞布麗娜表情還有些茫然,卻似乎是不由自主地被蘭尼牽動着,也跟着撲上去抓住了阿爾泰婭的左腿。
新娘阿加莎咬牙切齒,從左側抓住阿爾泰婭的手臂。
新娘卡婭表情平靜,像是在做早就應該做的事情一般,抓住了阿爾泰婭的右臂。
兩人就這麼夾住阿爾泰婭的肩膀與胳膊,硬生生將原本還站原地的她拽跪下。
新娘瑪麗靠人群最近,突然被身後人群中不知是誰狠狠推了一下,一瞬間臉上恐懼的表情化為歇斯底里,從阿爾泰婭背後跳起來重重壓到了她的背上,令她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新娘可可站在最遠處。
她面色惶恐地看着阿爾泰婭被五人拉拽着,快要倒入水中。
然後——她又抬起頭,望向包圍着她們,喊着“淹死她”的狂熱而怪異的人群。
最終,新娘可可露出猙獰表情,衝上去抓住阿爾泰婭的腦袋,狠狠地將她朝着水下按了下去。
很快,阿爾泰婭的身影徹底被被淹沒在了人堆的下方。只看到其他六人推搡作一團的,個個表情各異又激烈,個個通紅雙眼,張大了嘴,發出着無聲的怒吼。
只是從人堆下,露出阿爾泰婭的一隻手。
她的手還在拍擊。也只有人堆本身還在涌動,昭示着阿爾泰婭還在下面激烈地掙扎着。
格雷最後瞥了一眼那隻還在拍打的手,便立刻迅速轉移了注意力。
他開始快速四顧。
現在的這一幕,他早就有所預料。
沒什麼新鮮的。“新娘們背叛了卡萊爾”——不過就是這一幕的重演而已。
而他真正關心的,是在這一幕的“之後”應該出現的東西。
那才是他的真正目標。……“卡萊爾”,那條龍的悔恨之影。
“哥哥。救救她。”
佐伊突然道。不被外面的巨響所影響,她的“聲音”直接出現他的靈魂之內。
箱子“啪”地一聲打開又落下,露出藍光。
“等等。”格雷卻繼續繼續盯着周圍,快速掃視着,期望能第一時間捕捉到卡萊爾可能的出現。
“哥哥。她快死了。”
“再等等——”
卡萊爾還未出現!
——“啪。
“哥哥……”
箱子的蓋板“啪啪”地彈跳着,藍光一閃一閃。
“我說再等等!!”格雷不耐煩地在心底大吼道。
突然之間,格雷心底猛地一震——有什麼來了。
——“轟”。
同一時刻,駝背瑪麗關上了機關。
神殿四周的瀑布快速流盡。
聲音又回來了。
但不管是異變的人群,還是新娘,場上的全員已經全都安靜下來了。
他們與她們,一個個凝滯了原本的動作,全都扭頭,望向某個方向。
格雷也正向那個方向。
——雨之妃卡萊爾。
戴着面具的女人站在水中,頭一次出現在沒有雨的地方,但渾身上下卻依然濕透,白紗緊貼着肌膚。
她站在那裏,站在正打作一團的新娘們面前幾步之外,彷彿正凝視着她們。
新娘們一個個靜止着動作,扭頭盯着卡萊爾,胸口卻還在因為剛才激烈的動作而喘息着,表情仍然殘留着激烈的餘韻。
一張張臉上,沾滿了汗水濕漉漉的,皮膚蒼白,神色絕望,也有人在哭,終於忍不住淌下眼淚……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解脫。
但不論正露出怎樣的表情,她們卻都一個個扭着頭望着卡萊爾,彷彿被卡萊爾攝住了,不敢不去看她。
“嘩”……卡萊爾在水中邁出一步,邁向新娘們。
這一下,攝住新娘們的魔力才彷彿被打破了。新娘們如夢初醒,各自連滾帶爬地開始退開,向四面散開,在水面上發出一片“嘩啦啦”的水聲。
而之前被她們壓在下面的阿爾泰婭的身影終於重新展現。
阿爾泰婭臉朝下,安靜地伏在水中,露出背部。
卡萊爾走到阿爾泰婭面前,靜靜地站立在那裏。
水從雨之妃的腳下升起來,凝聚成堅實但透明的手,抓住阿爾泰婭的肩膀四肢,將她扶出水面。
而當阿爾泰婭的臉再次展露出來的時候,格雷遠遠望過去——他看到的是,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的溺死者,她的最後一個表情,又是在笑。
雨之妃緩緩向著阿爾泰婭伸出手去——
在觸及到阿爾泰婭肌膚的一剎那,雨之妃突然炸開,化作一團清澈的雨當頭淋下。
阿爾泰婭失去了水之手的攙扶,徐徐倒下。
神壇上,原本如同被神秘力量支撐着的高水位也突然炸開,迅速崩塌,“嘩啦啦”地往台階下沖了下去。
台階下,人群也突然開始一片片地倒下。
雨之民們不發一言地倒下,恢復了斷手開膛破肚的狀態,恢復成了當初死時的屍體,污濁的臭水從他們的身下流出,迅速污染着周圍的水體。
其他村人們則一個個抱着頭在水中打滾,哀嚎,痛苦呻吟着。水不停地從他們的七竅不停地流淌出來,匯入到身周的水體之中。
神壇上,阿爾泰婭與新娘們也倒在了地上。
從她們的口鼻之中,也在不停地流出水來,飛快地匯聚小溪,淌下台階,彷彿在追趕着下面飛快褪去的水面。
最終,所有的水快速匯合,然後一同朝着神殿外的深淵落了下去。
很快,神殿中的水已經徹底流幹了,連一滴積水留下。乾燥的地面上,唯一失去意識的新娘們還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裏。
神殿中,孤零零地只站立着格雷一個人。
在一片寂靜中,他掃視了一邊周圍,彎腰下去找了幾個村人探了探鼻息與心跳,最後站起身來,聳聳肩。
然後他轉身向著神壇上方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似乎突然來了興緻,突然大笑起來,用舞台劇一般的腔調高聲道:“做得好,騎士凱珂特絲。”
“消滅了!我們剛剛消滅了龍之悔恨!”
“這些可憐的無辜者——我們成功地將他們從惡魔的支配下解放出來了,我們成功地將他們體內的惡魔凈化掉了!!”他踏過遍地的屍體,隨意地踩爆零落的眼球,踢開礙事的肢體。
充滿悲憐語氣的台詞在神殿上方迴響。
一段台詞過後,他又稍稍站定,踩在不知哪位雨民的腐爛內臟上,面露沉痛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但多麼可惜,無辜者被污染已深,被罪殘害已久,將污垢剔除得太晚。即便此時我們已將他們重新接引回到光明之中,他們也早就病入膏肓,無法活下來了。”
“算了,祝福他們吧,至少他們的靈魂會比我們早日得救,前往永恆之國。”他高呼着,繼續向前走去。
來到台階上,他背起手,望向神殿入口。
奇異的水流聲正愈來愈響,像是千軍萬馬正朝着這版奔騰而來。
“做好準備吧,騎士凱珂特絲。”他緊緊盯着遠處的出口,繼續大聲道,“接下來,惡魔的本體要來了!”
“但這是好事!因為那污穢骯髒的罪的殘留,已經失去了它對無辜者的掌控,已經再無法躲在無辜者身後,將無辜者作為擋箭牌,利用光之憐憫來苟且偷生了!而我們,終於也無須在顧忌任何無辜者的傷亡!””
“做好準備,擊潰它!”
“毫不猶豫地擊潰它!”
“這一次,用你那被神聖祝福過的火焰……徹底凈化它們!!騎士凱珂特絲!!”
神殿上空傳來凱珂特絲的疑問聲:“哦?那你呢?你做什麼?”
格雷低下頭來,瞥視着乾枯的水池邊昏迷着的阿爾泰婭與新娘們:“嗯,這裏還有幾位小姐看起來還有救的。我來為她們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復蘇。”
“哈哈哈——”凱珂特絲從頭頂上發出狂笑。
——“呼”地一聲,八根火焰之足重重落下。
格雷抬頭,望向上空。
火焰蜘蛛籠罩在他的頭頂上。
八根火焰之足的中央,是燒的通紅的人形。
終於展露出全部身姿的雌蜘蛛張開雙臂,露出舒爽表情,彷彿周身的火焰是洗去塵土的沐浴。
從她的肋下,四對蜘蛛之足一般的聖痕正在正在發光,亮得發燙,末端甚至伸出體外,在空氣中燃燒蔓延出了那八道粗壯的火焰。
然後她露出猙獰的笑容,露出尖牙,衝著下方的格雷喊道:“你這傢伙,你這傢伙……我真的太喜歡你啦!!!喜歡到想要立刻把你燒死啊!!”
“晚點再說吧。”格雷衝著門口撇了撇嘴,“喏,瘋狂要來了。”
轟隆隆地,第一波浪,撞破神殿的石門沖了進來。
浪尖上,白色水花化作無數人臉,正在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