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看不見
“你覺得很奇怪,對不對?”格雷凝視着她的表情,輕聲道。
“——裁判官。”
“——龍。”
“——以及,雨神。”
他就再次念出剛才所涉及的三個重要的話題。
“當我們所談及的已經膽大包天到這個程度……兩位雨神的祭司卻依然只是看着,沒有半點上來打斷我們的意思……為什麼呢?”
停頓片刻,格雷攤開雙手:“當然是因為我動了手腳。”
阿爾泰婭皺眉,迅速問道:“你做了什麼?”
於是格雷大方地揭示道:“是——‘無盡的循環’。”
“你應該還記得吧?雖然那時候你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在我們的對話正式開始之前,我與你這位雨神的新娘隔開了足夠禮貌的,不會觸怒雨神的足足數十步距離,在那個距離上當著你的面讚頌了許久雨神,講述了我們早上見到的那一幕,最後再問你個感覺怎樣,有這回事對吧?”
“這才是婆婆們允許我同你說話的最初理由,她們要我作為醫生照看你——雙重意義上的,身體上保證你真的從溺水上恢復過來了,心理上則是修一修你的腦子,讓你別再反抗雨神了。”
“嗯,但是,當然,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於是接下來,我悄悄拜託了我的一位叫做梅比烏斯的好朋友。”
“然後,在梅比烏斯的幫助下……”他朝着那邊的人群揚了揚下巴,“祭司與嬤嬤們現在看過來,只會看到我讚頌雨神那一幕。結束了就回到開頭,再來一遍,反反覆復。”
阿爾泰婭經歷了短暫的思考,然後再次冷靜下來了。
“您這說法十分荒謬,我不能接受。”她瞥了一眼格雷,又瞥了一眼遠處的祭司們,“我覺得其實是這樣的吧?您只是和婆婆她們串通好了,想要一起給我開個玩笑吧?”
格雷沒接話,只是露出微笑。
然後,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跨過兩人之間的安全距離,在少女身前蹲下來朝她伸出手去。
阿爾泰婭睜大眼睛,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然後,他的手掌就撫上了她的臉龐。
——就像個他們在早上第一次見面時候那樣。
從肌膚相觸開始,有那麼一個不短的瞬間,阿爾泰婭似乎出現了片刻的思維短路。
她的身體立刻反應過來了,本能地渾身繃緊寒毛倒立。
但她的思緒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表情未變,繼續睜大着的眼睛,瞳孔深處映出的是一片空白的心緒,同時也將身軀壓製得一動不動。
如同應激的小貓,炸着毛,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阿爾泰婭的眼神才轉回神來。
血也涌了上來,她的臉龐一下子漲得通紅,眼中瞬間如爆炸一般湧出紛亂的情緒:憤怒,羞恥以及其他——
但少女很快就控制住了這些情緒,沒有盲目反抗,只是深呼吸了幾口氣,然後盯着格雷冷靜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只是證明給你看。”格雷微笑着對她道,“我的確不是村子裏的人,這也不是什麼演戲……讓我一口氣將兩件事一起證明給你看。
“你看,只要是村裡人,哪怕地位再高,也不可能違背雨神……就比如,男人是不許觸碰將要屬於雨神的新娘。”
“而我,正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這般對待你,做着一個信徒絕對不可能做出的事情,玷污着雨神的新娘。”格雷繼續用指節輕輕摩挲着少女的臉頰上的絨毛,慢條斯理地道,“而大家,都無動於衷。”
他突然便湊得更近,幾乎與她鼻尖對鼻尖:“我打算離你比現在更近,對你做更多的玷污的事情,以此來證明我不是雨神的信徒……
“而你更會看到,祭司們,嬤嬤們,新娘們,也全都會像是瞎了聾了,對我對你所做的一切視而不見。
“你要是不信的話……讓我們,繼續試下去?”
阿爾泰婭毫不猶豫扭過頭去,望向遠處的眾人,果斷喊道:“婆婆!!嬤嬤!”
片刻之後,她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祭司,嬤嬤,新娘們。
所有人都看着這邊,關注,認真。但是,在阿爾泰婭喊出聲后,哪怕她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回蕩在教堂上空,但面前的眾人,卻沒有哪怕一人的表情,發生一絲的變化。
格雷慢條斯理道:“對,喊吧,再喊幾聲。你會承認現實的——沒人會理會你。”
少女的眼中終於閃過慌亂。
但她依然咬着牙道:“婆婆們遲早會發現不對勁,會過來的。那樣你的幻象就被打破了!”
格雷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指:“幻象?這不是幻象——是世界。梅比烏斯做的事情,是將我們兩個與世界之間的關係……改造了一下。
“那原本應該是一道走廊,一扇門。他人走過來,接觸到我們。我們走出去,接觸到他人,就這麼簡單。
“但現在,梅比烏斯的力量將那道走廊首尾相連,將那扇門換成了旋轉門。
“所以呢?他人看着我們,聽着我們,只會是過去的某一幕。
“而如果她們起疑心了,走過來呢?也一樣,她們會回到原地,再過來,又會回到原地……
他最後低低地笑了起來:“……對了,你仔細看看就會發現,你現在所看到的她們……也是重複的。”
阿爾泰婭立刻扭頭凝神去看。
然後,她眼瞳里的恐懼也掩飾不住了。
阿爾泰婭回過頭來,咬緊嘴唇,搖晃着仍不靈活的身體,想要站起來。
他就蹲在她的面前,離她極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按回去。但他沒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淡淡道:“你跑不掉,反抗不過,也沒人可以幫你。”
阿爾泰婭並不聽,只是繼續埋着頭努力着,只想要站起來。
但她太虛弱了,所以撐了許多次,總是中途便失去力氣,跌坐回去。
格雷繼續袖手旁觀。
他快樂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拚命又失敗。
他專註地注意着她瞳孔她的表情,嘴裏則念念有詞,如同念着一句咒語:“這是梅比烏斯小姐給我們兩個準備的秘密包廂,沒有最低消費,不限使用時間,無人可以打擾……來,請讓我們來一起感謝梅比烏斯小姐,然後,快樂地使用它。”
“咒語”之下,阿爾泰婭眼裏透出的情緒不再穩定,無數恐懼與慌張的碎片開始如萬花筒一般炸了出來。
又試了兩次,阿爾泰婭終於連手也軟了。
她坐在那裏,低着頭,滿頭大汗,虛弱地喘息着,用最後的不甘心的表情盯着格雷。
但在她眼中,原本的光華已經差不多消失了,已經幾乎完全被如雪花雜訊一般的恐懼碎片所掩蓋。
格雷望着這一幕,突然感覺到心中一動。
其實他並不打算將阿爾泰婭逼至絕境的。那有什麼意義?
他只想把她逼到絕境前一刻而已。
按照他原本打算的做法,他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在對方如同彈簧一般再無壓縮餘地之時,卻由自己來主動退開。
他這時候應當故作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主動退開:“輕鬆一點,你也許有所誤會。”
“我沒打算,也沒有必要對你做什麼的。”他會面露誠懇地道,“我說過,我只是想證明那兩件事而已。”
之後,他會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再步步緊逼。他會轉而用柔軟的懇求,嚴密的邏輯,無法反駁的事實——來請求對方的原諒,請求對方理解。
一緊一松,大起大落,人的心靈也會如同熱脹冷縮之下的拼綴鐵藝,原本嚴絲合密處也會自然而然地產生縫隙。
當然,阿爾泰婭應當屬於那種意志堅定之人。她或許仍然沒那麼輕易地相信他。
但那樣的也沒事。
因為這個地方是由梅比烏斯製造的無窮的樂園。格雷有的是時間。
在這個地方,只有他與她,所以沒人會來打擾阿爾泰婭。在這裏,她可以盡情盡興,一次又一次地……崩潰,又恢復。
——總會有一個“最後”,她會選擇相信他。
這是格雷原本的做法。
但現在,格雷突然意識到時間點有些錯過了,阿爾泰婭似乎已經被逼得太過了。
或許是他看着阿爾泰婭的掙扎看入了迷。
又或者,是因為他突然又想到了阿爾泰婭無法理解的自殺行徑。
於是,他此時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他突然很想試試——若將阿爾泰婭逼入絕境,會發生什麼?
他果然還是想要挖掘出阿爾泰婭藏在最深處的,那個驅使她自殺的“自我”。
如果阿爾泰婭自己平時也觸碰不到,那麼將她逼入類似的絕境,那個“自我”是不是會再次浮上表面,展露出來?
——那就試試。
格雷向來是無所謂的。他想着,便抬起手來。
阿爾泰婭幾乎面露絕望地看着格雷的手再次向她伸了過來。
格雷的指尖觸到了阿爾泰婭的眉心。
她眼裏的繁雜,瞬間像是火山一樣爆發了出來——
然後,下一刻,像是電視機被拔掉電源一樣,統統消失。
阿爾泰婭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將已經平靜深邃到如同潭水一般的雙瞳,望向格雷。
格雷微微一愣,想起來了。
——在村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見過這種狀態的阿爾泰婭——帶着死一般的平靜。
阿爾泰婭繼續以那種平靜得地像是死了一樣的眼神盯着他,說道:“沒必要再做這種事了。”
“你想讓我相信你的話,那麼,沒錯,我現在想過了,你說的都是真的。”
“關鍵果然還是,你見過凱珂特絲了。”
“她接受了我的要求,但她也明白地告訴我,她只將此視為一場不好玩的遊戲。不論以何種方式,她一旦判斷‘遊戲結束’……那麼她就只會取回裁判官的身份,做裁判官該做的事——將整個村子消滅掉。”
“村子還存在着,只能證明凱珂特絲還繼續扮演玩家,遊戲還在繼續,村子依然一無所知。”她冷靜地道,“所以,你的確不是村子那邊的。”
格雷對阿爾泰婭稍稍有些失望。
因為她沒崩潰,也沒再出現什麼怪異的行為,只是當恐慌到極點,就反而冷靜下來了而已。
這種特質雖然優秀,但也不算罕見,格雷想看的也不是這個。
他想看的東西,比那還要更深——
算了。格雷轉念一想,又覺得也沒必要太失望。
因為雖然沒逼出阿爾泰婭那個怪異的自我,但至少最初的目的——讓阿爾泰婭相信他,與他對話——還是達成了的。
“那麼,你覺得我是什麼人?”格雷笑眯眯地反問道,“見多識廣的伯爵之女小姐。”
阿爾泰婭繼續略作思考,然後她扭頭凝視着遠處水池邊的人群,緩緩開了口:“你不是村子裏的人,你還有……真正的超凡之力。
“這世界上一切‘超凡’只有兩種來源:全一之父與神之敵,或者說光與獸。”
“教會的超凡之力是來自於光的恩賜,是秩序的意志。”
“龍的超凡之力來源於獸的污染,是混沌的顯現。”
“所以,你……你也來自於美德教會?對,你也已經見過凱珂特絲了。你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沒殺了你,只可能因為她認為你算她的同伴。”
很好,見多識廣的未來女伯爵小姐,就按照這個思路思考下去。格雷心想。
在阿爾泰婭蘇醒后,他同她說的話,從第一句話開始,一直到現在,所有的話語形成的脈絡所暗示的方向正在於此。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麼,是哪個教團呢?”
阿爾泰婭繼續凝視着他,思考着,回憶着。
“龍。你提到了龍。”最後,她輕聲道,“或者說,我們的談話一開始,你就提到了龍……這證明,這是你最關心的事情。”
“所以——”阿爾泰婭深吸一口氣,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激動,“你是滅龍軍?你是來消滅這條龍的?”
格雷打了個響指,帶着足夠自信的口吻,毫不猶豫地道:“你猜對了。”
阿爾泰婭似乎真的激動起來了。
她雖然站不起來,卻只用上半身朝着格雷行了一個足夠鄭重的禮。
然後她肅然道:“以神聖同胞之名,尊敬的贖罪騎士啊,請與我結盟。”
這時候,格雷倒是有些摸不着頭腦了:“你要幹什麼?要我幫你逃跑?你不是已經找了裁判官?這還不夠嗎?”
“不。我想要的並不是自己的得救。”阿爾泰婭大聲道,“我無所謂,但我不想看着其他人哭泣。我想要的是,是新娘們都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平安回家。這裏的人也不用再為了取悅虛偽的神而做着折磨人性的事情。”
“尊敬的騎士。我想要在這個地方所發生的悲劇,這個邪惡的儀式,永遠不會再發生。
“或者直白地說,我想要的是——徹底消滅這條龍。
“而您,也想做同樣的事情不是嗎?
“所以,為什麼不一起呢?”
——有趣。
格雷望着阿爾泰婭的眼睛,不自覺翹起嘴角。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但她說的好像是真心話。少女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在毫無虛偽地全力地閃耀着。
所以,他感到了某種感動的情緒。
就像一個人來到了世外荒境,目睹了萬年未受污染的純潔冰川時候的那種情緒,一種直白地被美的物品感染的情緒。
格雷十分感動,然後一口拒絕道:“不要。”
“我一個人就可以解決這裏的一切。”
他只是對阿爾泰婭有興趣,所以來與她聊聊天,但並不想一下子和她攪合得那麼深入。
來自大城市的貴族女見多識廣,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再加上她身邊還有裁判官。格雷可沒忘記自己其實是與美德教會為敵的,萬一他和佐伊的秘密被對方撞見了怎麼辦?
難得遇到讓他起興趣的人,他寧可站在遠處靜靜觀賞,可不想落到非得將對方滅口這一步。
阿爾泰婭卻因為他的一口回絕而愣住了,一會兒才急道:“但,但是,兩個人一定比一個人——”
“並不會。所謂的同盟就是要協作,這個我還是懂的。”格雷斜眼瞥了她一眼,“但是,我一看你就是那種既礙手礙腳又喜歡指手畫腳的人。有你在,滅龍的事情一定會變麻煩才對。”
阿爾泰婭張口結舌,被迫沉默下去。
但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來,堅持道:“我……我能提供情報。對於這場儀式來說,新娘與祭司是獨特又重要的視角,但您缺少從這個視角切入的理由,不是嗎?如果我們合作,我可以提供這方面的情報。
“另外,不只是我,還有凱珂特絲。您既然已經見過她了,想來也不會對她的戰鬥力產生什麼疑問。尤其是在這個環境下,她的能力一定能派上用處。
“綜合來說,我認為我們的加入,或許在您看來有不少壞處,但肯定是好處更多的。
“我聽說,滅龍軍的作戰成功率其實並不高。所以,您其實也沒有必要拒絕一種會提高成功率的方案的,不是嗎?”
這一次,她不等給格雷插話的機會,一口氣把話講完,然後期待地看着格雷。
格雷也看着她。
與其說他是被阿爾泰婭說服了,倒不如說……阿爾泰婭的話,總讓他感覺哪裏怪怪的,但又一時品不出來。
所以要再探究一番的話……果然,不得不稍微冒點風險,深入下去?
於是格雷裝模作樣地考慮一番,最後裝作勉強的樣子道:“也行,先試試看。如果我不滿意,隨時拆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