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六十 再做抉擇
“你瘋了。”
“我沒瘋……我很清醒。”
“你無計可施了嗎？只能靠這種自毀的方式來阻撓我。”
“我也不想這麼做……一點兒也不想。”
她的語氣就像在談論厭惡的壞天氣。
“是么？”
一息竭力隱克怨憎的停頓：
“現在放棄，你還來得及。”
“你會放棄嗎，哥？”
她忽而眸光盈盈，近乎懇求地看着他。這一刻，渺茫的期望在她心裏難抑地生長，她多希望能從他眼裏看到動搖的光影，哪怕浮現一絲猶豫的念頭也好。
然而，這份期望在他的沉默里再次落空。
她的心也隨之徹底跌落谷底。
“開弓沒有回頭箭，炘兒。”
冷熠殘酷地對她笑了笑，笑容冰冷帶着恨意，刻骨而無奈的痛。
這份深邃的痛與恨漫延進他氤氳瀰漫的暗能量里，愈發深重的戾氣像一條條幽藍的毒蛇，兇猛地朝她吐着信子，發出危險的警示。
然而她只是臉上拂過一絲苦澀，黯然失落的眼底隱着一縷堅定的光澤：
“既然如此，那我只能……這麼做了。”
顧曉幸翩然懸立，強忍心中糾集的絕望、痛苦，心一橫，毅然將融合於神元里的神力全部釋放出來，洶湧襲向暗能量環繞的冷熠。
“嘭！”
兩股水火不容的力量激烈碰撞出一環環弧形光暈，震得傳送通道的內壁都龜裂破碎。白色的神力像有記憶烙印一般，融進她的神元后，讓她感應到了它對暗能量再次禁錮的渴望。
這股源於神力豐碑的力量臨時受她意念的支配，像不斷擴張的利爪發出兇猛攻擊，欲將擊穿暗能咒術的撕咬，將冷熠重新“捉進”神力豐碑里再次封印。
封印因她而結，也因她而解。即使她破除了冷熠的封印，碎片里殘餘的神力也依循着她的氣息，蔓延進虛象空間裏牽引着她。
當她掙脫暗能量束縛，抓握住了這絲召喚歸融的力量時，似曾經歷過的感覺喚醒了她重設封印的能力。
她只需像當年那樣，獻祭神力豐碑，把這股神力加持到“神聖狀態”，就能無視所有攻擊和抵抗，重新封印冷熠。而只有她的神魂殞滅於此，才能再次將冷熠困入永久的夢魘中，斷絕與世間一切聯繫。
如果讓冷熠返世，相當於是放虎歸山，由此引發的後果不可估量。
是她破除了冷熠的封印，不能讓更多人為這個過錯買單了。
既然他執迷不悟，那她只能……
顧曉幸駕馭着這股外來的神力，自她將它釋放出來的這一刻起，她就順應了神力豐碑的召喚，做出了相應的抉擇。
戳滅他們死灰復燃的勢頭，將一場可預見的暴亂及時扼殺在萌芽中，避免更多的流血犧牲。
這樣的自我犧牲……是值得的吧？
她暗自問償。
雖然此時，對於死亡本能的畏懼，像烏雲般漸漸籠罩上了她的心頭。
那些平日裏或在意、或忽視的人與事，驀地，盡數翻湧心底。她這才深刻、真切地感受到，面對死亡，她竟是那樣不舍，有太多的不忍、不甘心……
養父母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真是可憐了他們的養育恩情，將來他們怎麼辦？
還有冥朔，此時她依然能感覺到神元里，他若隱若現的影子。彷彿他正隔在黑暗的另一端向她伸出手，窮竭心力地想要拉住她，聲嘶力竭地呼喚她回頭，不要再繼續“走下去”。
然而，她已做的抉擇不可回逆……
他會理解她嗎？她的神魂將在這裏殞滅，不能隨他回去了。她對他的所有情愫、心意，那些潛在心底的幻想與期待，還有未及消除的顧慮，都隨風去吧。
他會很失望嗎？會傷心難過嗎？為僅僅作為顧曉幸的她難過？
她重生的意義是什麼？
“炘兒，你故技重施，又要獻祭自己，以為這樣做很無私，很偉大嗎？”
冷熠眼底迸濺着怨怒的火花，明滅閃耀着極其複雜而深邃的幽澤。
“我只在乎結果。”
顧曉幸鐵石心腸地說。
“你只在乎結果？”
冷熠所有情緒都凝住，心頭彷彿被狠扎了一下，桀驁霜白的臉上拂過一絲尖銳冰冷的譏嘲，漠然翻湧着絕望而又透徹心扉的痛：
“你固執己見，寧願選擇以死獻祭，把我禁錮在永無止盡的夢魘里，也不肯……你告訴我，在你所在乎的這些結果里，可有我的容身之地？！對你來說，我算什麼？！我……又算得了什麼？！”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時被他問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算什麼？她不敢深問自己。心頭有一塊流血的腐肉，即使矇著紗也掩蓋不了鮮明的痛，哪怕不見癒合的希望，哪怕她有赴死的膽量，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揭開紗直面它。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捨身取義？大義滅親？你身為魔族公主卻背棄了魔族的志向……也背棄了……”
冷熠咬牙切齒硬是倔強地把“我”字咽了下去。
“我沒有背棄……”
“你對自己捨身換來的這一切，於你……於我……是不是還挺滿意？！”
不，當然不是……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不是！
交織她心底的痛苦與內疚，無奈糾結着悔與恨，百結愁腸，浸漬得她眼睛有些酸澀。
可是……
“是你讓我別無選擇的，哥哥。”
她凝向他的責怨目光中也流露着愧意，然而，縱使心中萬千痛苦不甘，劃過她眼底的光卻依然堅隱決絕。
“借口……”
“或許是吧，哥……但那已不重要了……我已經……”
她已不可逆地作了獻祭的抉擇。
冷熠悲怒交加地看見，擊打在他暗能量上的神力，驟然綻放出一簇簇纖長的祭文咒絲，向後彎曲聚攏，隱入她額心的神元里，旋即又從她亭亭懸立的嬌柔魂體中，轟然耀射出數道刺目的咒術光刃，像齊發的利劍由內而外刺穿了她整個魂體！！
炘兒，不要……
他無法制止眼前這一切！！
曾經的陰影重現，再次撕裂了他的心腑。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擰絞出絕望而又無力的痛，痛極生恨，刻骨銘心的恨意如潮湧般回溯至心頭！
“你竟敢……一而再三……這樣對我……”
莫大的悲愴纏絞着歇斯底里的憤怒，像兩條噬骨的火舌，瘋狂灼燒着他：
“不可饒恕……不可原諒！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永遠……”
劇烈躥騰的暗能量帶着他的痛楚與震怒，在這一瞬間，承擊來自神力豐碑穿透襲來的刺骨寒意，爆發出駭人的嘶吼。
“哥，神力豐碑只禁錮……罪孽深重的慾念……”
她虛弱無力地飄懸着，漸漸失去意識和感知，只能任隨魂識從神元里一點點剝離出去，如雲煙消逝。
她幾乎是用最後的意念對他說：
“夢靨不是懲罰，是凈化……你若能悔悟，放下罪惡的執念……封印便可自行解除了……”
她不惜以自毀的方式阻止他，對抗他，卻又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她自以為是地把他禁錮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獨留他徘徊在痛苦悲怒的深淵中，一次又一次……
她可以這般殘忍地對他，一次又一次……不可原諒！！
“罪惡？什麼才是罪惡？不過是利益的爭奪，成王敗寇……”
冷熠痛怒之至，竟轉而開始傲戾地瘋笑，笑聲如穿過冰谷的風，如那鋪天蓋地襲壓過來的封印符文般寒冷刺骨。
符文凝聚成鎖鏈，纏附在他環護燃燒的暗能量上。幽藍的能量怒然咆哮，欲將其吞噬。然而，奈何此時，顧曉幸釋放的神力已達到了“神聖狀態”，勢如破竹地將暗能量統統凝結成霜，壓縮成半透明的冰牢把他封印其中。
“哥……”
最後的相視，她心底所有痛苦，盡數堵在胸口，難以傾吐，只洇染成眼底的無奈、哀怨與憂傷。
她氣息奄奄，飄懸的柔魂漸漸碎裂、凋零，化為紛飛的星點消隱空中。
冷熠灼如刀光的泛紅眼眶中，驀然一空，深沉的傷痛傾覆翻湧，或愛或恨，翻攪沉浮。
周遭光影輪轉，變幻着退離，緊接着一陣天旋地轉，眨眼間，他又回到了神力豐碑黑暗寂冷的封印里！
霎時，一股難以抗拒的沉睡之力席捲而來，侵入他尚且清醒的意識里，將他的感知抽絲剝繭，迫使他陷入深沉的夢魘中。
他困獸猶鬥，仍竭力想抵抗這股力量。
炘兒……你不能死……還不能……
他艱難掙扎在夢魘的邊緣，內心一個聲音反覆說。
她若死了，他就會徹底陷入與世隔絕的夢靨里，那他與追隨者們的努力、籌備豈不是要付諸東流？
他們還等着他回去，帶領他們重振旗鼓，東山再起，他們需要他……
他不能又回到原點。
她還不能死……
她怎能又這樣輕易地死掉呢？她應該活着……活在他終將賜予的懲罰中，痛苦地活在他的世界裏……活在他的身邊……
瘋執的意念猶如燃燒的火焰，熾烈的溫度激發出了一股強猛的力量，躥湧進他冰封的暗能量里。他想要留住她，留住此時，封印外那消隱得僅余幾粒星點的殘魂。
然而，神力的壓制彷彿一堵難以穿越的牆，他愈發陷入昏沉睏乏的境地中。
她不能死……不能……
執念帶着一股力量，瘋狂躥涌，顧曉幸的星點殘魂飄零紛飛，明滅閃爍着，一點點消隱……
他卯足了勁想要衝破桎梏，留住她。
可夢魘卻還是裂開大口，眼見着就要將他整個兒吞噬。
她即將徹底消殞於世間……
霎時，一道瘴氣氤氳的光咒憑空刺入進來，傾灑在顧曉幸的殘魂上！
一切彷彿瞬間凝住，只見她那明滅的殘魂一動不動，靜懸空中，恍如時空暫停，沉睡的力量也隨之收住。
是冥朔的“點燈”……
即使隔着封印，冷熠也能辨出這道法力的來源。若不是受封印符文的干擾，他現在甚至能透過那光咒的本質，見到冥朔法力燃燒的魔影。
“你就這點能耐了嗎，冷熠？看來……暗能量也不過如此……”
冥朔略帶譏誚的聲音穿過封印，通過光咒傳入進來。
他在這節骨眼上，默契地用“點燈”定住了顧曉幸的殘魂，暫且留住了她最後一絲氣息，為冷熠救回她爭取時間。
只有暗能量才能復原她歸融神力豐碑的魂。
冷熠不禁覺得好笑，是誰前兩天還說為了阻止自己返世，可以不惜殺掉炘兒呢？現在竟為了救她，連這坐收漁翁之利的機會都不要了？
“冥朔啊冥朔，打臉不？”
他不忘戲謔道。
沒了沉睡之力的干擾，封印里的暗能量逐漸升溫，融化，又活躍起來。
“你如果覺得又有隙可乘了，我勸你最好清醒點，別抱幻想。”
光咒里冥朔的聲音冷冰冰。
冷熠狡黠地勾了勾唇。
他將所有念力傾入暗能量里——嘩啦！
幽藍的能量如滔滔怒浪，帶着他蓄積已久的意念，猝然穿過了封印符文的阻隔，徑直卷向黑暗空間裏，顧曉幸的星點殘魂。
她消隱的神魂又逐漸開始顯現凝聚，恢復形貌，散發著柔和的光束，飄懸在暗能量里。
只有她活着，他才有返世的希望……
這可是峰迴路轉的機會……
“你甭想打她主意！”
冷熠念頭驟起，冥朔似乎就察覺到了異樣。後者立即將光咒變幻成護魂盾，護住顧曉幸的神魂。這機敏程度，一點也看不出本尊還在十海里開外的魔宮裏。
“你這話說的，我怎會打她主意呢？”
冷熠眯眼輕嗤，心下盤算着：
“畢竟……她可是我最心愛的妹妹呢。”
他將暗能量滲進了顧曉幸的護魂盾里，企圖趁她意識空白，神魂脆弱之際，再次利用她破除封印。
然而，冥朔已將引魂術融進了她的神元里，牢牢“拴住”了她的魂，對她形成了一層保護，若是直接祛除這股力量，則會致使她神魂碎裂。
“引魂杖一旦鏈上了她的神元就不會中斷，冷熠，除非……你想永遠被困在夢魘里。”
冥朔的聲音愈發冰冷。他篤定冷熠不敢冒這風險。
“那不應該正合你意嗎？怎麼，心軟了？還是你獨居高位太寂寞，想我出來會會你？”
冷熠有意這般問。
對方話音里已透着殺氣：
“我無暇和你胡侃……不過，就憑你今天對她做的事，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待在封印里……別出來讓我給逮着了……”
“嘖嘖……氣性還是不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