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萬恨令
小隱終於等來了醫官,交待了一句,拔腿便往回跑。回到八角亭,見青青似乎怕冷將他的衣服當被子,連臉都蓋住了,身上穿的裙衫卻扯到了一邊,不覺在心中竊笑,她准以為在家睡在床上呢。
他上前將衣服往下拉了拉,讓她露出臉來,湊近她耳畔小聲說了句“對不起”,隨即用衣服包緊她整個身子,將她橫抱起來,快步走向流恨居。
聽見小隱說“對不起”,青青心中所有疑慮渙然冰釋。身體雖然還有點痛,心裏卻是甜甜的,在心裏悄悄地說:“不用說對不起,只要記着我以後是你的人就行啦!”
於是,她終於可以放心地睡去。
小隱將酣睡的青青交託給了服侍她的丫鬟阿琳,便興高采烈地跑回家。青青說他三天後將有出獵任務,這是何等開心的大事!或許天君已經知道他的武功已經悄然恢復,而且比以前還高出了一個層次。
出獵也好,殺人也罷,這回必要吸取上次的教訓,好好珍惜在外的時日,好好享受美好世界,遍嘗天下美食,飽覽大美河山。
他回到家裏,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躺上床久久不能入眠。後半夜迷迷糊糊睡去,做了好多夢。夢見自己穿梭與熙熙攘攘的鬧市集鎮,在大酒樓暢享美酒佳肴,在美麗的江邊縱馬疾馳,當然還有時常牽挂的大仇人白不塵……
這幾年,小隱已經養成了聞雞起舞的習慣,每日起早貪黑地練功練劍。昨夜睡得遲了,但仍是天一亮便即起床。
隱狼住的雪恨居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正前方圍牆邊長着三株粗大的銀杏樹,已入深秋,滿樹焦黃,秋意蕭殺。
銀杏樹的樹身遍佈孔洞,傷痕纍纍,不知被利器扎了多少回,卻依舊孤傲地挺立。中間那株樹榦上掛着一塊練飛鏢用的靶標,上面貼着一張黃表紙,有一個手繪的頭像。
雖然畫得粗放,且畫者有意醜化,但依稀看得出來畫中人國字臉,劍眉星目,鼻高唇薄,眉宇間透出幾分英氣。
隱狼在院子裏練了半個時辰劍法,太陽升起,陽光照上了銀杏樹上掛着的靶標畫像,使得畫中人看起來精神抖擻。
他忽然停止了動作,默默地注視着畫中人。
白不塵?
白不塵!
從小天君就教導他,這個人是喪心病狂無惡不作十惡不赦惡貫滿盈血債累累罪當萬死的大惡人,是殺他父母、滅他全家的大仇人。
人活着就是要報仇雪恨,手刃仇人而後快。
期待出獵的興奮勁兒漸漸轉化為一腔憤怒和仇恨,眼睛裏噴射出的怒火幾欲將那一紙畫像點燃,一個聲音在內心吶喊:“白不塵,天下第一又如何!你殺我父母,滅我全家,我必以血還血,讓你血債血償!”
他的眼睛緊盯着畫像,右手心裏扣了三支恨天宮獨門暗器狼鏢,欲發不發。
秋風乍起,枝杈瑟瑟抖動,枯黃的樹葉紛紛揚揚飄落,落在了隱狼的頭上、身上。他像一截木頭戳在那兒一動不動,漸漸地,眼神卻變得複雜,悲痛、憤怒、無奈和迷茫不斷交織着,目光在畫像上下逡巡,遲疑而不決。
十多年來,日日與未知名的“獵物”相對,雖然只是一張畫像,卻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免產生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以至於常常在夢中相會。心中時不時產生一種衝動,壓抑得久了,反而日益強烈。
此前,他最想知道是獵物姓甚名誰,是幹什麼的,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家裏有幾個孩子,為什麼要殺他全家,什麼樣的仇恨能讓人喪失理智瘋狂到犯下滅門的慘案。
有時候,甚至想知道,此時此刻,他正在幹什麼?他過得開心嗎?
曾經無數次想像此人的真人形象,無數次幻想與他見面相處的情形,幻想與他交手廝殺的場景,奇怪的是,自己敗多勝少,因為每到最後一刻,竟然常常下不去手。
當然,大多數時候,面對大仇人,自是怒火攻心,目眥欲裂,會把天君的教誨用到極致,使出所有殺人的招數對想像中的仇敵展開瘋狂的攻擊,殺!殺!殺!直到精疲力盡為止。
然後呢?
然後,趨向平靜的內心深處又會不自禁地冒出種種奇奇怪怪的念頭,不該有的念頭,想壓都壓不住。
十幾年來,這位素未謀面大仇人,隱狼此生最大的獵物,竟已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他的內心,成為除天君、天祿、青青和大熊之外最親近的人。
這個人,現在知道了,他就是天一盟盟主、天一門掌門、武功天下第一的白不塵!
即將出師出獵了,終於有機會見到仇人,手刃仇人,興奮感油然而生,可奇怪的是,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也伴之而來,甚至更為強烈。
小隱心情複雜,莫可名狀,長長嘆了一口氣,收起了手心的狼鏢,緩步走到銀杏樹前,伸出雙手小心地將黃表紙揭下,輕輕吹了數下,端詳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把畫像折了起來,收到了袖子裏。
三天的時間在興奮與期待中度過,第四天起個大早,匆匆吃過早飯便在大門口延頸鶴望,眼巴巴地等待負責傳令的符拔法王上門送達天恨令。
恨天令是恨天宮傳達天君命令的正式公文,猶如宮廷聖旨。符拔法王主要負責傳達天君的命令和重要書信往來。
可是,等了一個多時辰,不見來人。心中焦躁起來,想直接跑過去找符拔,卻又擔心失之交臂,在院子和大門之間進進出出,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次,直到過了午時才終於見到姍姍來遲的符拔法王騎着一匹黑馬,慢悠悠地往他寓所這邊蹓躂而來。
雖然等得心累,一見符拔露面,剛才累積的焦躁和怨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興奮和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洶湧澎湃,席捲一切。
他強忍住向前的衝動,故作鎮定地退到了門內,還關上了門,等到符拔法王到達門前,才拉開大門,故作驚訝,抱拳作揖道:“喲,符拔法王,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符拔斜了一眼小隱,“哈哈”一笑,高舉手中的恨天令,朗聲道:“奉天君之命,傳隱狼出獵,隱狼,帶上行李且隨本法王去!”
小隱正要按接令的要求單膝跪地,雙手上迎,聽他這麼一說,便不再下跪,答應一聲,抄起早已放在一旁的布包袱,恭敬地道:“法王,請!”
符拔“駕”的一聲,縱馬疾馳,瞬間奔出老遠。小隱不覺一愣,沒想到他來時慢慢騰騰,去時卻會快馬加鞭甩他一條街,當即振奮精神,施展流恨步,提氣急追,不一會便追上了黑馬,保持速度與他并行。
符拔又是哈哈一笑,道:“不錯嘛,隱狼。聽天君說你的武功有所恢復,本王還有些不信,現在看來果然所言非虛,可喜可賀。”
天君果然早就知道了。
小隱心頭一動,先客氣一番“哪裏哪裏,運氣而已”,隨後便發連珠炮似的開問:“法王大人,這是要帶我去哪兒?我跟誰一組?要去哪裏行獵?能待幾天?獵物是什麼人?”
符拔道:“本王奉命行事,到了地才能傳達命令。你跟着本王來就是。”
說完,閉了嘴,再也不理會小隱的發問。
小隱見他不肯透露信息,知道再問也是白搭,便專心跟着馬跑,不一會來到了門禁森嚴的千仇閣。
千仇閣是關押犯人的場所,恨天宮弟子犯規違規也會在這裏關禁閉。
有那麼幾年時間,他老是犯錯,曾連續多次被押到這兒關禁閉,算得上常客,所以對這座樓閣的情況可以說非常熟悉。
可是,今天符拔帶他來到這裏,令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種不祥之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
想要再問,符拔下了馬,對守門的門衛亮了一下恨天令,便大踏步走進了閣內。
千仇閣為三層建築,地面兩層,地下一層。符拔帶他直接走向地下層,那是關押天恨宮重犯的囚室,設有多道鐵門或石門,每道門均有守衛把守。
小隱越往前走心中越不是滋味,到後來便縮頭縮腦,有些拖不動腳步,心中直犯嘀咕:不是要出師出獵嗎?說什麼傳達天恨令,來這鬼地方做什麼?
難道天君認為對我的處罰還不夠?要加碼?
不會吧!
拐彎抹角進入一個長長的走廊,盡頭處有一扇半開的鐵門。門內是一間較為寬敞的牢房,靠牆角有一張床,另一角是馬桶,中間有一張小方桌和一張小竹椅,地上還有兩個蒲團。牆上點了四盞燈,光線倒是充足,整個牢房看起來還算整潔,顯然是事先專門收拾過的。
這……是關押我的新牢房?
啥意思?
小隱走到門口停下了腳步,再也不肯邁步向前跨進牢門。
符拔回頭催促道:“進來呀!磨磨蹭蹭幹什麼!”
小隱朝牢房裏面探探,又看看符拔法王,遲疑着不肯舉步。
符拔法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拽,“進來吧!”把小隱拉進了牢房,隨即咣當一聲關上了鐵門。
“就這裏啦。”符拔取出一個捲軸雙手托舉鄭重道,“隱狼接令!”
小隱忙單膝下跪,舉雙手上迎。符拔朗聲道:“奉天君之命,向隱狼傳達恨天宮萬恨令,請隱狼先行更衣散發。”
聽見“萬恨令”三個字,小隱心頭猛地一震。
恨天宮的命令共分四個等級,分別是恨天令、百恨令、千恨令和萬恨令,統稱為恨天令,萬恨令則是最高級別的命令,屬於絕密級,嚴格地說知道這項命令的人不會超過三個。若非涉及宮中最最重要的大事,不會啟動這麼高級別的命令。
他敢打賭,十三狼中沒有一人接過萬恨令。
果然是前所未有的大行動!
小隱的心砰砰直跳,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難怪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原來是萬恨令。好傢夥,接令竟然還要更衣散發!
床頭擺放着兩套白色衣袍,原來天君早就安排好了,害我白帶了兩套衣衫。
小隱迅速換上白袍,解開了頭上的束髮,再次跪迎萬恨令。
符拔打開捲軸,從中取了一捲紙,交到了他手上,道:“萬恨令屬恨天宮最高機密,本法王亦無權限知曉,具體你自己看吧,閱后即毀。天君特別吩咐,隱狼照令執行,不得有誤。二十一天後,天君將親臨驗收。隱狼,你好自為之。”
說完,收起捲軸,轉身離開,“咣當”一聲,鎖上了鐵門的大鐵鎖。
小隱雙手捧着那捲紙,心情萬分激動。
沒想到我隱狼此生竟然有幸接觸到恨天宮的最高機密,恐怕整個恨天宮沒幾人有此大幸。我隱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嘿嘿。
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得意。天君既然動用了萬恨令,那就意味着此次出獵是絕密的,很可能只有天君本人、天祿法王和他三人知道具體的情況。看來出獵的獵物非白不塵這種等級的人物不可,或至少與他有密切的關係。
按照慣例,通知出獵的恨天令通常會夾一張獵物的肖像,以便大家記住目標的容貌。
想到這裏,小隱迫不及待地把捲紙轉開,一小捲紙滑落到了地上,從外面一望便知是一幅肖像。
肖像果然是有的,一定是白不塵啦。
小隱欲先睹為快,放下了手中的萬恨令,撿起畫卷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展開。
畫像一點一點地露出,當整個肖像進入眼帘時,頭頂猶如炸了一個響雷,腦袋裏“嗡”的一下,瞬間變成一片空白,全身彷彿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完全麻木了,愣着兩隻眼睛獃獃地盯着眼前的肖像。
肖像中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半晌,小隱終於還陽過來,心中直喊:不可能!這不可能!
一定是看錯了!
他翻來翻去顛來倒去地端詳,沒錯,那髮飾,臉型,五官,不是別人的,正是他自己!
千真萬確!
盼望了那麼多年,終於有機會出獵了,沒想到天君要他獵殺的目標竟然是他自己!
他臉色慘白,一動也不動地戳在那兒,只覺得脊樑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