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的還鄉河上來了一條船。
就是人們常見的普普通通的小船。
站着的那一個人叫韓正,二十多歲的光景,比一般人要高一些,微黑的臉上有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肩寬背厚,膀大腰圓,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韓正身邊坐着的是一個胖子,看面相比韓正還要大一點兒,他叫張元,今天可能有點兒暈船,所以臉色不太好看,而另外一個卻是個四十大幾的廋子,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他是個生意人,他叫老何,是豐潤縣裏何記商號何有德的大總管。
老何今天一直不安,因為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三少爺接回去。何有德的三兒子叫何文遠,今年才二十歲,自小喜歡舞槍弄棒,總以俠義自居,可是不久以前讓腰帶山的土匪給綁了肉票。腰帶山上的土匪給何有德送了信兒,要三千塊現大洋,何有德沒有辦法,只好請來了“老刀把子”。
提起“老刀把子”,不僅冀東地方,就是關外一些馬匪、鬍子也不會不知道。“老刀把子”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的合稱。
“老”是指老爺子,也有人背後叫他老頭子。老爺子其實一點也不老,他還不到五十歲,只是因為他姓葉,朋友們都稱呼他老葉,後來名氣大了,加上一些人的以訛傳訛,江湖上的人就都稱他為老爺子。老爺子是個慈眉善目的人,但是一但讓他翻了臉,他的大刀就會招呼上來,以前每年他都能砍下一兩個腦袋,現在他的朋友多了,砍腦袋的事情也就越來越少了。
“刀”就是指刀子,刀子喜歡用匕首一類的短刀,尤其有一手飛刀的絕活兒,江湖上的朋友給這個少言寡語的人起了這麼一個綽號。刀子不言語,但是心裏有數,而且這個人動手的時候非常快,一個照面,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前胸或者咽喉就**進一把刀子,有人傳言:不怕刀子開口,就怕刀子動手。
“把子”其實和老爺子一樣,他以前最初的外號叫疤子,那是因為在他的下巴左邊有一條三寸多長的疤痕,可就是這麼一道疤痕,不僅沒有影響他的面像,反而成了江湖上那些朋友嘴裏的光彩,誰知道他的疤痕的來歷,誰就是他的好弟兄。疤子自稱是個江湖上的混子,他有數不清的盟兄拜弟,這使的他在關里關外十分吃得開。不管黑白兩道,無論大事小情,只要你能把他請出來,一準兒讓你心滿意足。
自打這三個人合在一起,“老刀把子”的名聲大振,不過“老刀把子”不是土匪,他們不搶不奪,以販私為主,還兼着看家護院、保貨押鏢、飯館車店等等大大小小三十來處買賣,而且凡事兒都愛講個交情,所以“老刀把子”北到蒙滿,南到直隸山東,西到平津保定,官私兩面都非常吃的開。“老刀把子”三個人下邊還有幾個重要人物:專打暗槍的“一槍準兒”,臉黑手黑心更黑的“老黑”,不站腳兒不歇腿兒的“瘸子”,愛錢如命的“錢銹”,搞關係套交情的“泥鰍”,還有一個人們不太知道的“釘子”。為什麼叫“釘子”呢,那是因為他是搞跟蹤的,只要“老刀把子”發下話來,對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他盯上,然後“一槍準兒”就會來要命。
“老刀把子”有一套自己的規矩,收人的時候非常嚴格,但是有一個例外,那是因為“老刀把子”專門招收孤兒、流浪兒,一方面從小就為自己培養人才,另一方面又為自己在江湖上落個行善積德的好名聲。
韓正和張元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這是第一次“單飛”。“單飛”是句行話,也有叫放單、走單的,一般來說就是新人自己出道辦事,用不着再跟老人了。“單飛”有大飛小飛之分,“大飛”就是新人全憑自己出道辦事,不需要老人打招呼掃盤子;“小飛”正好跟“大飛”相反,需要老人打好招呼架上盤子,新人在接手做活兒。這一次韓正和張元要辦得事情就是小飛。
還鄉河並不太寬闊,小船很快就來到了對岸,三個人先後下了船。韓正把手指放到嘴裏,打了一聲呼哨,岸邊的樹林裏也響起了呼哨聲。很快就在樹林裏跑出來三個小嘍羅,在確認沒有危險的情況下,其中的一個又打了一聲呼哨。這一次從樹林裏轉出一伙人來,在人群中間有一個被黑布袋罩着腦袋的人。“朋友,是‘老刀把子’的派來接人的吧?”有人問了一句。韓正點了一下頭:“老爺子讓我給你們當家的帶個好,東西就在船上。”黑布袋罩着腦袋的人被人推過來,有人說話了:“何家三少爺你們可看好嘍,丟了可別怪我們。”老何趕緊跑過去,拿下黑布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三少爺,你還好吧?老爺快急死啦。”老何一邊說著,一邊急匆匆地把年輕人拉上船。韓正從小船上拽出四條嶄新的“漢陽造”和一個盛了四百發子彈的木匣子。對面有幾個人急不可待地衝過來,其中一個“嘩啦”一聲拉開了槍栓:“這槍真他媽的新哪。”張元撇了撇嘴角,剛想說點兒什麼,韓正遞過一個眼神,話就咽下去了。韓正一抱拳:“各位,告辭!”對面這夥人心思全在槍上,稀稀拉拉的回了幾句,無非是後會有期之類的客套話,兩下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等何有德見到了自己的兒子,高興的不得了,吩咐下人趕緊送少爺回房換洗。韓正和張元對了一個眼神,韓正起身告辭。何有德千恩萬謝的把二位送出了何記商號。
等出了何記商號不遠,張元扭回頭,狠狠的“呸”了一聲:“老大,我就不喜歡這樣的人,有本事惹禍,沒本事脫身。”韓正的臉一沉:“胖子,我說過多少次了,以後不許再喊我老大。”張元可是滿不在乎:“怎麼的,不行啊?當年別一個頭磕地上啊,如今跟了老爺子就變成三孫子啦。”韓正有心再說他兩句,話到嘴邊上又咽回去了,輕輕搖了搖頭,繼續前行。
兩個人出了豐潤縣北門不遠,來到一家小客店前停下了腳步。韓正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見沒有什麼可疑的人,閃身快步走進小客店,張元緊跟着進來。因為還不是飯口,小店裏只有一個小活計正在擦摸桌椅板凳,聽見有人進來,抬頭一看是韓正張元,趕緊迎上前去:“正哥,瘸叔在裏間等你們吶。”韓正應了一聲,緊走幾步,挑簾籠進了裏間。
“瘸子”其實不是真的腿腳有毛病,他就是因為喜歡到處跑動,從不閑着,“老刀把子”才給他起了這麼一個綽號,後來連他自己都習慣成自然,別人喊他名字他反而不高興。如今上了幾歲年紀,下邊的小一茬都尊稱他瘸叔,他不但不煩,還得意得很。
今天瘸叔是一臉的不高興,擺在桌子上的小菜幾乎沒怎麼動,燙好的酒也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韓正、張元一進屋就感覺到了,韓正、張元趕緊的打溜須:“瘸叔,我們哥倆兒再給你熱熱菜,燙燙酒?”瘸叔的眼皮抬也沒抬:“去去去,一邊去,沒見你瘸叔煩着嗎?一邊待着去,車一來,咱爺幾個趕緊走人。”張元往前湊了湊,抄起酒壺把桌上的酒杯斟滿,雙手捧到瘸叔的鼻子底下:“瘸叔,您老消消氣兒,回去我請瘸叔吃頓好的,給瘸叔補補身子。”瘸叔斜着眼睛看了看張元:“還是胖子知道你瘸叔的心思,行啦,回去我請你小哥倆兒吧!”說著,接過酒杯,一仰脖兒,幹了:“這叫什麼事兒啊,給何有德要兒子還得咱們出錢,老刀把子的腦袋是不是讓驢給踢啦!造吧,早晚這點家底都得賠光嘍。”張元又給斟滿了杯:“瘸叔,老爺子有他的想法,咱們哪,還是少操一份心吧。”瘸叔接過杯子又是一飲而盡:“何有德這個小氣鬼,平常一個小錢兒也捨不得掏,天天哭窮,他怎麼就不讓人給綁了,最好讓人給砍了埋了,省得我再跟他打交道。”韓正剛要張嘴說點什麼,外間小活計喊了一嗓子:“車來了!”,到嘴邊的話就咽下去了。“走吧,回去!”瘸叔放下手中的杯子,幾個人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