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

第六十四節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

8月1日香港風狂雨驟,整夜不停,那一天杜月笙視為一線生機的陸京士自台抵港,他的希望終告受阻於惡劣氣候,因而終於破滅。其實,當日,陸京士在凌晨5點,拂曉之際就已趕到松山機場,由於香港刮颱風,松山機場宣佈停航,陸京士憂心如焚,卻是行不得,也無可奈何,他在松山機場急電香港,改在8月2日啟程。

這一天晚上,杜月笙面容灰白,神情沮喪,至親好友圍繞在病榻之旁。杜月笙環顧四周,一張張面孔俱是焦灼萬狀,於是杜月笙又皺了皺眉頭,漾起一抹苦笑於唇角,他宣佈說:

“我今天許了個心愿,我心中所想的這一個人如能飛到香港,那麼,我的病或許能夠得救,但是方才我偏偏接到這個人的電報,說他今天不能來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曉得,我這個病絕不會好。”

杜月笙的家人、親友,挖空心思地對他寬慰勸解,勸他不必迷信。但是杜月笙的臉上卻竟出現一種極不耐煩的神情,他向爭先恐後,發話安慰他的人,着力地一揮手,說是:

“好啦,好啦!”

當眾人鉗口不語,他從此更是閉緊了嘴巴,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似在休息,又像是在深思長考。一室寂然,逼人而來的低氣壓使房裏的人一臉愁苦鬱悒。

狂飆來襲的一夜總算平安度過,8月2日的早晨,滿天陰霾,空中偶爾飄過一陣急風勁雨,打電話問飛機場,颱風已離境,可是滯留台北未能成行的旅客很多,當日上午是有一架飛機從台北來香港,飛機上有沒有陸京士,啟德機場還不知道,因而也就無可奉告。麇集在客廳里的杜門親友一商量,決定暫且先不告訴杜月笙、陸京士究竟是來不來。還是等到獲得了確訊,再講給他聽,免得他激起希望再失望。因為他這時的心裏狀況可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但是杜月笙卻深信陸京士這一天一定會到,因此精神顯得特別的好,他堅持要起床到客廳里去,家人、親友明知他是極力振作等侯陸京士,沒有人敢加以勸阻。吃中午飯的時候,他也要在客廳里和大家一同進食,眼睛不時地在向門口探望。

剛開飯,還不曾動筷子,電話鈴響,杜月笙特別留神,接電話的人一聽對方講話的聲音,立刻喜滋滋地向杜月笙報告:

“是朱文德從飛機場打來的。”

杜月笙點點頭,筷子往桌上一放,等着電話里傳來的消息,只見萬墨林放下電話筒,一面跑過來,一面在哇里哇啦地喊:

“京士兄到了!朱文德說,他今天一早5點鐘就跑到飛機場,所以趕上了飛機,此刻正在辦手續,馬上就可以坐車來!”

杜月笙臉上卻將信將疑,似笑非笑,他緩慢地搖頭,冷冷地說:

“假的,假的,騙騙我高興罷了。”

雖話如此說,但是眾人注意得到,他已經輕輕地擱下了飯碗,那意思顯然是想等一等,等陸京士到了再一道同吃,於是,在座諸人也就不約而同地將碗筷放下。

從杜公館門外一直到客廳里,一路都有人在駐足盼望,因此,當陸京士一行抵達杜公館時,便自外而內地爆出聲聲歡呼:

“來了!來了!”

飯桌上的杜月笙迫不及待,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於是,客廳門口一下子湧進來好些個人,簇擁着風塵僕僕的陸京士。緊跟在陸京士身後的,則是到啟德機場去接他的吳開先、沈楚寶、朱文德和杜維藩。

杜月笙一見陸京士,情不自禁,喜極而泣,他眼眶中滾動着淚水,右手一抖袍袖,急切地伸出那隻乾癟枯瘦的手和陸京士緊緊交握,一抓住了便牢牢不放,與此同時,還用左手在陸京士的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撫拍。

陸京士和杜月笙多時沒見面了,乍一見面,看見他病體支離,形銷骨立,竟然憔悴衰弱到如此程度?心中一陣酸楚,兩股熱淚即將奪眶而出,然而他深知此刻一哭不大相宜,於是他竭力地忍住。聚集在周圍的杜門中人看見他眼睛紅了,人人都在心中默念:

“京士兄,你萬萬不可哭啊。”

陸京士忍住不哭,卻是苦於一肚皮的話,一句話都講不出來,這時他耳朵里只聽到杜月笙在用感慨萬千地聲調聲聲嘆息地說道:

“就是我的兒子,聽到了我病重的消息,也未必能夠立刻趕了來,京士,你在台北有這樣重要的工作,居然就不顧一切的,跑一趟香港,真使我不勝感激。”

陸京士凄酸難忍,他惟有訥訥地說:

“先生,這是我應該的嘛。”

於是杜月笙重又亢奮起來,他流露着一臉的喜色,關懷地問:

“京士,你還沒有吃飯吧?”

陸京士點點頭。其實,他惟恐遲到一步,搭不上飛機,大風雨中,天還沒亮便匆匆地趕到松山機場,莫說午飯,他這大半天裏竟然是水米不曾沾牙。

“來來來!”杜月笙拉起陸京士的胳膊:“我方才就是在等你,此刻我們一道來吃。”

杜月笙拉陸京士和自己並肩坐下,又殷殷地招呼吳開先、朱文德和沈楚寶,叫大兒子杜維藩也落了座,傭人立刻便送上飯來,杜月笙眼睛直直地望着陸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隻右手由於過度的興奮和激動,直在簌簌地發抖。傭人確實已將飯碗遞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卻不知道怎麼一來,飯碗晃了一晃,“噹啷”一聲,摔到了地上。

一隻飯碗齊巧摔成兩片,杜月笙身旁的地板上飯粒狼藉。

彷彿驟然之間響起了巨雷,一客廳的人臉色陡變,偌大客廳寂靜如死。

然後又有此起彼落地寬慰、支吾和敷衍之聲:

“快點再添一碗來!”

“趕緊掃開!”

“不要緊,碎碎(歲歲)平安!”

傭人迅速地再添上飯,掃掉地面的碎碗和飯粒。在杜公館吃中飯,原是眾口交譽的一份無上享受,杜公館的廚師小鴨子燒得一手上佳的家鄉口味,名餚美酒,源源而來。主人好客,天下聞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諢打科。健談客的聊天題材,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到杜公館吃這一頓飯,每每使人樂而忘返,遍體舒泰。然而,8月2日杜公館的這一頓午餐,卻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連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排解。

只有杜月笙一面捧着滿滿的一碗飯,一面在跟陸京士慢慢而談:

“今年上半年毛病發作得少,我還以為病況好轉了哩。那裏想到這個月初以來,兩隻腳忽然麻痹,簡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裏都睡不着覺,氣喘病又是越來越厲害,病到這個地步,我就曉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為我有不少的事體要囑託你,所以又是寫信又是電報的催你來。並不是我無緣無故害你着急,實在是怕遲了兩天就見不到面,京士,你今天來了我好開心,原以為我這個病還有得救呢。”

陸京士心亂如麻,挖空心思想出幾句話安慰杜月笙:

“先生氣喘的毛病由來已久了,只要靜養幾天,自然會好。”

“不,”杜月笙凄然地搖着頭說,“這一次我是爬不起來嘍。8月1日你不來呢,那就是我壽數已盡,無法挽救。那裏想到8月1日那天突然之間起了颱風,飛機不能開,把你硬留在台北,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項凶兆,再加上剛才我打碎了飯碗,豈不是凶上加凶了嗎?我認為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爺在告訴我,我再也爬不起來了。”

陸京士只好強顏作笑地答道:

“先生還說不是迷信呢,8月本來就是颱風季節,打破飯碗那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說了。從這一天開始,陸京士盡夜侍疾,衣不解帶,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陸京士親侍湯藥不可,而且陸京士心知師生相處的時間已很短暫,他由於20多年的知遇之恩,一刻也不忍輕離。另外,杜月笙隨時都有機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覺睡醒,睜開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陸京士不在,杜月笙便會覺得恍然若有所失,必等陸京士聞訊趕來,他的神色才怡然輕鬆下來。近代中國,論個人交遊,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遊錄即使只開名單恐怕也得寫上厚厚的一本,論其廣闊及為數之多,當代可以說沒有第二人,然而當他病入膏盲,朝不保夕之際,他竟彷彿只有一個陸京士。陸京士口口聲聲強調這是緣分,其實在杜月笙的心中,還是可能有着“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幾人”之感的。

自8月2日到8月16日,杜月笙一直不曾離開過病榻,2日中午吃過了那餐打碎飯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攙回他的輪椅,徐徐地推向他的房間,再把他扶到床上,寬衣睡好。從這個時候起始,杜月笙給他的家人、親友一個印象,彷彿前兩日他焦急的在等陸京士來,一旦陸京士來到,他便心滿意足,了無憾恨,他只有睡在床上等死的這一件事了。

焚膏繼咎,隨侍在側,對杜月笙盡最後一份心意,這個差使是很難當的,因為在步向人生最後旅程的杜月笙,不但喘疾時發,而且體力衰竭,神志渙散,於是他的飲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軌。他一天只能睡很少的覺,尤其那短暫到顯然不夠充分的睡眠,還要分作幾次去睡,最令人傷腦筋的是誰也無法測知他睡著了還是僅在瞑目養神,往往眼看着他已睡得很熟,正想躡手躡足地走出去,辦一點私事或透一口空氣,杜月笙偏又適時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喊:

“京士!”

“媽咪!”

或者是:“娘娘!”

於是,不論是陸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蘭,全部停止腳步,走回他的跟前探問:

“有什麼事嗎?”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緩緩地搖頭。

其實這僅只是他對人世間最後的一點依戀,他對於他所心愛的人能多談一句便多談一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像這種霍然而醒,脫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數最多者的是孟小冬與陸京士,所以孟小冬,陸京士像被一根無形但卻有力的繩索拴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陸京士是擺脫一切公私事務專程侍疾而來,孟小冬則對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時此境她恨不得以身相殉。這兩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離的人,誰不願意分分秒秒的始終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與陸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體本來不好,她一入杜門只有“親侍湯藥”的份,弱質紅顏於是人比黃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盡燈枯,終將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壓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廢,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強打精神的模樣,神情憔悴,人見人憐,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勸她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倘若她再一病,那便將給杜月笙帶來多大的打擊?曾經執菊壇牛耳、為萬人迷的冬皇,卻總是搖頭苦笑,輕柔地說道:“我不要緊。”

孟小冬自從入了杜門,一直沉默寡言,與世無爭,她本來就是人間奇女子,杜門中的一支奇葩,論才情、眼界,心胸、智慧,使她與大多數人都合不來。她歸於杜月笙時,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衰然一病翁。如日中天,予取予求的黃金年代早成過去,囊中金盡,活不下去的大限正在步步進逼,所以孟小冬之入杜門正是感恩知己,以身相許。杜月笙一生一世可以自傲的說一聲:“平生無負於人”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他獲得了孟小冬的柔情萬丈,衷心關愛,這使杜月笙深感自己的俠義,猶然有愧於孟小冬的恩情,所以他才會說出“直到抗戰勝利以後,方始曉得愛情”的話,孟小冬是他在人間最後的溫暖,最後的安慰.所以他一刻兒都離不開。

陸京士自抵香港之日起,每天也是儘可能的留在杜月笙身邊,但是他有雙重的困難,其一是杜月笙還有許多事情要他辦,有時候便不得不到外面去走走,其二則是堅尼地房屋並不寬敞,每個房間都住有人,陸京士每日睡眠很少,只是靠在沙發上歪歪,因此他在熬了幾夜之後,便跟杜月笙先說明白了,每天下午兩點鐘,他暫且離開一下“老夫子”,出門辦事。或者到朋友家中小睡片刻,然後再趕回來。

在杜月笙病勢垂危的那一段時期,經常為杜月笙診療的幾位大醫師,諸中吳子深、梁寶鑒、丁濟萬、吳必彰和朱鶴臬和陸京士都有深厚的友誼。所以陸京士趁他們先後前來看病之便,一一向他們請教,杜月笙這一次發病,究竟危險到什麼程度?

他所獲得的答覆,是“群醫搖頭”,其中尤其是同門弟兄朱鶴臬說得最透底,他是杜月笙上海撤退來港時一路跟了來的,為杜月笙診病已歷兩年半之久,朱鶴臬直打直地說:

“‘老夫子’這一次病得嚴重,恐怕不是藥石所可以奏效。因為‘老夫子’‘精、氣、神’三者無一不缺,隨便怎樣都難以拖。”

陸京士聽了這話心中非常的難過,對於杜月笙的康復業已絕望,而且聽到這幾位大醫師的語氣,彷彿還在暗示他應該及早預備後事,遲則惟恐不及。這時候他極其為難,煞費躊躇,後事如何辦理?必須杜月笙自己先有所交代,否則的話又叫他怎樣開得出口。尤其難的是替杜月笙辦後事一定十分困窘,據陸京士當時的了解,杜月笙的經濟情況不但不如外間所傳那麼富有,相反的,他可以說是已形拮拘,但是杜月笙還有4房妻室,8個兒子和他的3位愛女呢。

8月4日的早上,杜月笙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是紅日滿窗,天色大亮,他沒有喘,連氧氣罩都不曾使用。在房間裏守了一夜的除陸京士,還有姚玉蘭、孟小冬、杜維藩、杜美如等好幾個人,看見杜月笙面容平靜,神清氣爽,心中不由一喜,以為這又是好轉的徵兆,卻不料他嘴唇嗡動了一陣,張口便叫聲:

“京士!”

陸京士連忙答應,急趨床前,於是杜月笙兩眼直望着他,淡然一笑說:

“趁此刻我精神還好,我要和你談談,怎麼樣辦我的後事了。”

屋裏的人聽了齊齊的一震,孟小冬頭一個痛哭失聲,但是她立刻便掏出手絹掩住了自己的嘴;姚玉蘭、杜維藩等人也在吞聲飲泣。

陸京士則悲哀壓在心頭,他說不出話,於是點了點頭,表示他在凝神傾聽。

杜月笙望望陸京士,又閃了啜泣聲中的妻子、兒女一瞥,他神情肅然,語調十分平靜、低沉,很像是他在談着別人的事情。

“此地是香港,不是上海,我們在這裏算是做客,所以喪事切忌鋪張,”頓一頓,杜月笙又說:“從移靈到大殮,前後絕不可以超過3天。我去的時候就着長袍馬褂,這是我着了大半輩子的衣裳。”

陸京士依然還是只有點頭。

“不過有一件要多用兩鈿的事,我那一口棺材,”杜月笙頓了一頓,然後加以解釋地說:“這並不是我死出風頭,一定要買口好棺材,而是我不要葬在香港,‘樹落千丈,葉落歸根’,活的時候我因為這個斷命氣喘毛病,到不了台灣,死了我還是要葬到台灣去的。將來反攻大陸,上海光復,再把我的棺材起出來,我請你們帶我的屍骨重回上海,落葬在高橋,我出世的地方。”

話說多了,有點累乏,杜月笙歇了一陣,才繼續交代陸京士,他先自嘲地說:

“我一生一世,過手洋鈿何止億萬,一旦兩腳一伸,我只要你們在這件事上完成我的心愿,讓我多用兩鈿,其餘的事一概從簡。頂要緊的是要記得我們正在落難,凡事切忌招搖,免得給別人批評。所以不論開弔、出殯,絕對不許再擺什麼場面,你們要是不聽我這個話,那就不是愛我,反倒是在害我了。”

接下來,他又再三叮嚀,遺體大殮以後,移靈東華三院的義莊,因為華東三院主席是杜月笙的老朋友、老搭擋,早年相幫他聯絡法國佬,擔任翻譯的李應生。李應生是廣東人,離開上海后業已僑居在香港多年,他在香港有勢力,足以保護杜月笙靈柩的安全。

關於遺囑的擬訂,財產的分配,杜月笙反倒僅只約略的指示了幾項原則,然後他說:

“後天晚上,京士你邀錢三爺、金先生、顧先生、開先兄和采丞兄,到這邊來便飯,就煩你們6位,先來商量一下。”

從這一天開始,杜月笙集中心智,一一安排他的後事,對於妻子、兒女、至親好友,乃至於服侍他的傭人,每一個人他都分別的有所交代,但是由於人太多;要說的話一時說不完,杜月笙只好利用他有限的精力,說一陣,又瞑目休息,養半天神,等到精神體力,稍微恢復,他又掙紮起來再說一兩句,因此,有人一次便聽完了他的諄切囑咐,有人則一等再等,將分為許多次所說的話,總加起來,才知道一件事情,一些叮嚀。家人、親友眼睛紅腫的,穿梭般來往於杜月笙的病榻之前,看他說幾句話都如此吃力,卻又一心急着要多講些,回想他揚威滬上、縱橫香港……一幕幕的撼人心弦往事,念及人猶是也,而洛鍾將崩,於是,一離開他的房間,竟無不淚流滿面,放聲一慟。

8月6日下午7時,錢新之、顧嘉棠、金廷蓀、吳開先、采丞和陸京士,在客廳里屏卻諸人,密商杜月笙的遺囑。6個人一邊用飯一邊長談,當時杜月笙還在房間裏醒着,他頻頻關照不許任何人闖進去,打擾他們6位的談話。

陸京士首先發言,他報告杜月笙這幾天裏所關照他的各項原則,他並且透露,當他在台北接到香港方面“病危速來”的電報,即已知道杜月笙的後事必須及早安排,他曾在一日之內訪晤了洪蘭友、陶百川、劉航琛、王新衡和呂光,向他們請教如何辦理杜月笙身後事宜。這時,他把這5位杜月笙知已友好所提供的意見也逐一的加以敘述。

於是,由在座的6位參酌杜月笙本人所提出的原則,再加上台北好友的建議,接連起草了3份遺囑稿,一份是對於國家、社會的公開表白,一份訓勉子孫,一份則為遺產分析。

其中最為家人戚友關心的,當然是杜月笙的遺產如何分配?由於當時沒有人曉得杜月笙究竟還有多少錢,因此,只能作原則性的分配比例,而比例則定為杜月笙的4位太太,和8兒3女,各獲遺產的一半為原則。4位太太平分杜月笙遺產的一半,8兒3女之中,則硬性規定未成家的比已成家的多拿二分之一。

9點鐘,3份遺囑草稿均已擬妥,問過了杜月笙猶仍醒着,於是,6位友好和門人拿着3份遺囑稿一起進入杜月笙的房間。這時,孫夫人、姚玉蘭、孟小冬和杜月笙在港子女都在他的病榻之旁,或坐或立。

於是,由陸京士宣讀3份遺囑的內容。杜月笙聚精會神,注意傾聽,他偶或打一個岔,修正若干字句,但是從大體上來說,他幾乎是全部同意。

遺囑讀給杜月笙聽過了,經他允可,算是定稿。錢新之、金廷蓀、顧嘉棠,吳開先、徐采丞、陸京士又被指定為遺囑執行人,錢新之儘管是多年老友,杜月笙卻向來人前人後都尊稱他“錢先生”,金廷蓀、顧嘉棠是結拜兄弟,吳開先也是締交二十年的好友,徐采丞則為抗戰前後杜月笙的心腹智囊之一,陸京士為恆社的首腦人物,他跟杜月笙之間,一向情逾骨肉。

杜月笙平生排難解紛,一言九鼎,不論什麼希奇古怪,複雜繁難的事情一到他的手上必可迎刃而解,全部擺平。惟獨他自己的公館裏面,大門一關由於太太有5位,子女又多,相處幾十年,難免也有牙齒碰了嘴唇皮的時候,要想絕對太平無事,當然是相當困難。8月6日之夜,堅尼地杜公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決定遺囑,分配遺產的重要時刻,對於這些家屬來說,事關個人前途以及未來生活,其心情之緊張,注意力之集中,自是不言可喻,因此不免有人耽心,這一夜會有什麼議論爭執或意外風波。然而當陸京士朗聲宣讀遺囑稿,杜月笙略予修改就算OK,杜月笙時在香港的3位夫人,4子3女,居然悶聲不響毫無異議,一件大事就此風平浪靜的解決。

等到僅列分配方式的遺囑當眾確定,杜月笙才從容不迫地說出他的遺產數額。他在交代了幾件家事以後,開口說道:

“我只有一筆銅鈿,留給家屬作生活費用,這筆錢我是托宋子良先生保管的,數目是10萬美金。因為宋先生代我用這筆錢買了股票,多少賺着一點,大概有11萬美金左右。”

這時,在場的人無不為之驚怔錯愕,誰也沒有想到,一輩子在金山銀海裏面揮之如土的杜月笙,他留給龐大家屬的遺產,居然只有11萬美金左右,摺合港幣,不過60多萬。

3位太太,4兒3女分這筆錢,一個人能夠到手得了幾文呢?

但是杜月笙對於任何人的反應,一概是置之不理,他說完了話,長長地吁一口氣,然後,他似老僧入定,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從8月7日這一天起,杜月笙沉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不過他沉睡只是為了培養精力,使他自己能夠妥妥善善地安排後事,而在所有亂雜如麻的事項之中,杜月笙最注意的還是他和知己友好之間銀錢的往來,賬目的清楚。人欠欠人,十萬百萬,在這般人里一向是“言話一句”,既不見賬目,又絕無字據,團此就必須由他自己“言話一句”而理楚了清。

下午5點40分,杜月笙突然昏厥,有人跑過去把他的脈,驚天動地地一聲喊:

“哎呀,杜先生脈搏嘸沒哉!”

頓時,妻兒、子女便爆出號啕大哭,而在這時,又有人發現杜月笙的小便直在流個不停,於是便高聲地勸慰:

“不要緊,不要緊,還有小便哩!”

正巧守候的都是中醫師,急切間無法下藥救治,忙亂中有人飛奔出外打電話,請距離最近的吳必彰快來,但是一直等到6點20分,吳必彰才匆匆的趕到。這一次,吳必彰真是賣盡了氣力,他用人工呼吸法,先使杜月笙喘過這一口氣,“人工呼吸”緊急施救足達半小時之久,這時沒有一個人認為杜月笙還有回生的希望,然而杜月笙卻在7點鐘的時候,悠悠醒轉,一聲長嘆。

由於吳必彰竭力救治,終告妙手回春,8點鐘,連打了兩次強心針,方始把奄奄一息的杜月笙,從鬼門關口,拉了回來。

8月8日立秋,杜月笙的病了無起色,他時睡時醒,總是說嘴裏乾渴,頻頻地叫人取西瓜汁。其實杜月笙並不知道,他的家屬聽從醫師囑咐,在西瓜汁里拌了麻醉物品,以暫時性的麻醉作用,使他提神益氣,以兼收利小便的功效。

早上一連喝了幾杯特製的西瓜汁,果然,中午時分,杜月笙忽然清醒,精神徒長,他環顧四周,妻子、兒女的面貌歷歷在目,然後他問:

“事體我全部交代過了,你們還有什麼並不清楚的,快快問我。”

妻兒、子女惟有不斷抽泣,並無一人發問,於是,杜月笙又側臉問陸京士:

“宋子良先生可有複電來?”

“複電來了。”陸京士趕緊地說:“10萬美金之外,還有些利潤,都在他那裏。”

“那就好了。”杜月笙像是諸事已畢,說時似有不盡的欣慰。

這時候,家人戚友湧上前來紛紛提出建議,一致認為當時的主治醫師過於謹慎,因而“水太靈光”,他們希望杜月笙能夠同意換一位醫師,“有以徹底改造”醫療方式,說不定,能夠立刻解除杜月笙的痛苦,使他很快的“早占勿葯”。

杜月笙以一種帶有憐憫的眼神望着這一班人,由此,激起了他們更大的勇氣,有人提張三,有人薦李四,眾口交鑠,莫衷一是,居然還引起了爭論。

“算了吧!”杜月笙森冷地一聲回答,宛如一盆冷水澆熄了無窮的希望,他滿臉苦笑地說:“你們何苦要我多受些罪?”

杜月笙所謂的“受罪”,那倒不是他故作矯情之言,因為“精、氣、神”三者已竭,頭一步,他的排泄系統全部損壞,大便小便,毫無知覺地在自然排泄,偶然排不出來,還得動用工具,拿銅鉦去“通”,“通”時的痛苦,自非血肉之軀所能忍受。

8月10日,醫生說杜月笙最好是能夠多睡,可是他偏偏神志清醒,合不上眼,他和陸京士頻頻地交談,忽然杜月笙伸手到枕頭底下掏摸。隨後,他摸出一個手巾包來。

“京士。”杜月笙把手巾包遞到陸京士的手上,告訴他說:“這裏是7000美金。”

“先生———”

杜月笙緊接着便作交代:

“你替我分一分。”

“先生。”陸京士忙問:“分給啥人呢?”

杜月笙的回答卻是浩然長嘆,不勝低徊:

“說起來,只有媽咪最苦。再嘛,三樓也是手裏沒有銅鈿的。”

於是陸京士便順從杜月笙的心意,決定將這7000美金,分給孟小冬3000元,孫夫人和杜維藩則各為2000,如數分訖再報告杜月笙。

8月11日,杜月笙一心求死,了無求生的慾望,他唉聲嘆氣地說人生乏味,再也沒有任何人受過像他這樣的罪。這一天又有一件不吉利的事,便是杜月笙的多年老友江干廷,也不知道是從那裏聽到了杜月笙病逝堅尼地的謠言,一路哭泣地趕了來,捶胸頓足,聲聲號啕,嘴裏直在嚎着:

“月笙哥呀,你怎麼就去了呢!”

哭聲驚動了堅尼地18號,萬墨林快步趕到門口,他看到江干廷正哭得聲嘶力竭,口口聲聲地在喊:“月笙哥你去了!”當下十分慌亂,便急不擇言地高聲埋怨這位老大哥:

“江干老,你是吃飽子飯沒事幹,專門來戳杜先生的霉頭?”

“我觸杜先生的霉頭?”江干廷大為詫異,立刻止住悲聲,他急急地問:“墨林,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江干廷也會觸杜先生的霉頭嗎?”

明曉得這是事出誤會,可是萬墨林因為杜月笙命在旦夕,心情當然不好,於是他借題發揮,把白髮蒼蒼、老邁清健的江干老狠狠地埋怨了一頓,而江干廷也了解他的心理,無非是在為杜月笙發了急,想想自己也是不好,怎可以不問青紅皂白上門就放聲大哭的呢,因此他不言不語,結束了這場鬧劇。

10號那天,杜月笙清醒一陣,他喊了聲:“京士,”突如其來地說:

“你想個辦法,讓我搬到養和醫院去住院治療。”

陸京士沒有追問,杜月笙是為了家中人多怕煩,還是自以為住院治療,可能有好轉的希望?抑或,他不願意在堅尼地18號咽氣,使這裏成為一座喪宅,將來徒使活着的家人、親友觸景傷情?他立刻便去和梁寶鑒、吳必彰等幾位醫生商量,但是他所獲得的回答,都是大搖其頭,醫生們異口同聲地說:

“以杜先生目前的情形來看,他的病已經到了很嚴重的時期,從家裏搬到醫院,途中難免顛簸,很可能發生意外。”

陸京士回復杜月笙的時候,當然不便照醫生的話直說,他只是含糊其詞,說是養和醫院那邊須事先安排。杜月笙聽了,愀然不語,但是,他自此便絕口不提要去醫院的事了。

但是,從第二天下午開始,杜月笙便陷於昏迷狀態,偶然翕動一下嘴唇,即使把耳朵貼上去,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8月13日凌晨3時半,醫生又發現他脈搏全無,呼吸停止,於是由梁寶鑒和吳必彰打針急救。這時,杜月笙的許多好友,多一半都在堅尼地杜公館守候,等着送他的終,一部分人連續熬夜,精神不濟,已回家休息,但當他們得着消息,又快馬加鞭地趕了來,好友到齊,梁寶鑒、吳必彰的急救針偏又生了效,杜月笙第二次悠悠醒轉,再次還魂。

8月14日,凌晨2點40分,醫生做最後一次的挽救,決定替杜月笙輸血250CC,這250CC血輸了1個鐘頭又40分鐘,3點3刻,天還沒有亮,杜月笙第3次死去活來,不過這一回他既睜不開眼睛,也說不出話了,他口去失聲,兩眼微合,只從嘴巴張一個洞,眼睛眯一道線,偶或在喉嚨口咯咯作響,所有親友都已明白,杜月笙是距離死亡只有一步。6時1刻,突然又在昏迷之中暈厥,脈搏呼吸第4次全部停止。親友們大叫:“不好了!”梁寶鑒立命護士注射強心針,杜月笙的第4次進入死亡狀態,8分鐘后又被硬拖回來。

沒有人認為杜月笙度得過8月14日這一天,偏有奇迹出現,當陸京士等人正在分頭打電話請人準備為“老夫子”辦後事時,忽有一位遠客來到,這就是時任行政顧問、由台北專程趕來送終的呂光。

呂光行色匆匆,抵達杜公館后,直趨病榻前,他看了杜月笙的情況,不禁慘然,但是他心中焦急,於是,他不管杜月笙聽不聽得到,湊近杜月笙的耳朵,高聲地告訴他說:

“洪蘭公明天到香港來,總統叫他當面向杜先生致眷念慰問之意,本來我們約好今天同機來香港的,但是因為洪蘭公臨時趕不及,他要我轉告杜先生,明天中午一定趕到香港。還有維善,他也搭明天的飛機。”

一聲聲,一遍遍,垂死中的杜月笙竟似聽見了,眾人驚喜交集地看見,他的眼睛睜大些時,嘴唇嗡動,杜月笙正在微微頷首。

所有的醫生都認為這是難以置信的事,自8月14日下午至15日中午,杜月笙不需任何藥物,僅只是呂光帶來的一句話,“總統命洪蘭友面致眷念慰問之忱”,帶給杜月笙無限的鼓舞與感奮,他又活下去了。其間,只不過在14日夜晚和15日清晨各通了一次大小便,杜月笙還忍住了痛楚,他不曾呻吟,身體也不起顫動,彷彿肉體上的痛癢和他完全無關。

杜門親友圍着呂光問長問短,呂光說了些台灣親友對於杜月笙病篤的關懷,還有好些朋友即將分批趕來,和他自己一樣,想跟杜月笙見上最後一面。呂光又說:他是接到錢新之的電報,才放棄一切事務搭機來港,錢新之曾在電報中關照,以杜月笙和呂光的緣分,他應該趕來送杜月笙的終。

8月16日下午2點15分,在台灣求學住在陸京士家中的杜維善得了陸京士的急電,由陸京士夫人陪同,先一步自台灣飛到香港,他走進大門時即已泣不成聲,於是由陸京士趨前加以撫慰,囑他不要在病人眼前落淚。然後便由陸太太陪他到杜月笙的床前,由於杜維善喉梗咽塞,只好由陸京士一聲聲地喊:

“先生!先生!維善來了!”

於是,杜月笙勉力地睜開了眼睛,他眼珠遲滯地望了杜維善和陸太太一眼,便乏力地合上,他殘存的精力恍如一線遊絲了。

一刻鐘后,下午2點30分,時任國民大會秘書長的洪蘭友抵達堅尼地杜公館,當即引起一陣歡呼,洪蘭友面容肅穆,神情哀戚,他快步走進杜月笙的房間,一眼看見了躺在床上呼吸屏止的杜月笙,怔了一怔,以為他已來遲了一步。但是,圍繞在杜月笙四周的親友,還在急切地大呼小叫:

“先生!先生!洪蘭友來了!”

洪蘭友看到杜月笙似乎還有點知覺,他為達成使命,連忙高聲地在他耳邊喊:

“杜先生,總統對你的病十分關懷,希望你安心靜養,早日康復。目前台灣一切有進步,國家前途一片光明,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這時,洪蘭友只想杜月笙能在易簀之際,聽得見他這幾句話,在他一生艱辛奮鬥的最後歷程得一份慰藉,斯願已足。誰知,杜月笙是在凝聚他每一分精力,等候着洪蘭友的來,因此,他不但聽清楚了洪蘭友所說的每一句話,而且,他竟奮目迅張,睜開了一閉三日的眼睛,甚至,他伸出了自己那隻顫抖不已的手,非常吃力地伸向洪蘭友,和他緊緊地交握,與此同時,他清晰明白地說出了他在世最後的一句話:

“好,好,大家有希望!”。

洪蘭友的兩行熱淚,不可遏忍地拋落下來。

最後一個“望”字說完,杜月笙那隻手鬆弛,垂落,眼睛又合,嘴唇緊閉,但是他仍在竭力掙禮,還想多說一兩句,然而,氣逆舌僵,他已語不成聲了。

洪蘭友忙再上前一步,大聲地說:

“杜先生的心事,我都明白,杜先生所沒有說出來的此間友好可以轉告我,我回台北以後,一定代為上達。”

這時,口眼緊閉的杜月笙,又艱難萬分地點點頭,兩顆眼淚,逸出眼眶之外。

站在一旁,注視這一幕的錢新之情不自禁地一聲長嘆,熱淚泉涌,他喃喃地說:

“大家有希望,大家有希望,天啊!就是他沒有希望了啊!”

“什麼就他沒有了希望呀?”這時人群中的孟小冬突然發瘋似地衝著他們大喊起來:

“他不這麼死心塌地跟着老蔣,會沒希望嗎?!”

眾人大驚失色,有人慌忙要捂住她的口,但是,從她口裏還是迸出了:“黃老爺子不是在上海還活得好好的嗎?就是你們讓他跟着老蔣逃出上海,踏上了不歸路啊!”

孟小冬披頭散髮,大喊大叫,眾人以為她這段時間被杜月笙死亡的陰影壓得神經失常了,慌忙把她拖了出去。剛剛平息了這一幕,有人探手伸進被窩去摸摸杜月笙的腳,失口驚呼:

“哎呀!腳已經涼了!”

但是他依然多拖了一天,毫無知覺,僅只呼吸迫促地多拖了一天,杜月笙拖到距離他生日不到24小時的8月16日,下午4時50分,終於走完了這段漫長而艱苦的死亡歷程,撒手塵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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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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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節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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