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巧遇救星入黃府
儘管入了青幫,找了靠山,但是入幫並不能解決吃飯問題,杜月笙從小東門出來后,天天在外和癟三們混在一起,最後沒飯吃時,就跑到恆大水果街的袁珊寶那混口飯吃。
俗話說得好:“瓦片兒也有翻身的一天”,就在混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時,杜月笙遇到了救星。
此人名喚黃振億,綽號“飯桶阿山”,他平時很欣賞杜月笙的聰明伶俐,活絡機警;如今看着杜月笙靠着袁珊寶,貪吃懶做,好賭好嫖,幾乎就要變成“馬浪蕩”,心裏不禁覺得可惜。有一天,他看到杜月笙正袖攏雙手,百無聊賴地在大街上閑逛時,於是跑過去拍拍他的肩頭,很誠懇地說:
“月笙,你這樣下去不是事體,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薦你到一個地方去,好吧?”
杜月笙懶洋洋的,抬起頭來望他一眼,問聲:
“啥場子呀?”
“八仙橋同孚里,”黃振億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黃金榮黃老闆的公館。”
乍聽之下,杜月笙簡直不敢置信,像他這麼一個默默無聞、潦倒不堪的小癟三,能夠踏得進同孚里,上得了黃大老闆的門?黃金榮三個字,這時早已在他心中形成響噹噹的招牌,在上海灘的小癟三們心目中,一方面畏之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裏的這位華探頭目,黃金榮是端坐在青雲里的人物,財勢絕倫,威風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幾不可攀,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館裏行走嗎?
“同孚里距離民國路不遠,一排兩層樓的巷堂房子,裏面住的,都是法租界裏了不起的角色。”黃振億道。
“我知道。”自從上次馬祥生給他講了黃金榮的傳奇故事後,杜月笙曾不知幾次走過弄堂門口,他總是遠遠地探望兩眼,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里附近人來車往,門庭如市,而那些進進出出的人,誰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氣揚,他們席暖履豐,出手闊綽,平時生活至少吃的是油,穿的是綢。杜月笙向黃振億笑笑,“好啊!你行嗎?”
黃振億事先已在黃金榮面前提過這件事,現在為了表示自己在黃老闆跟前吃得開,有資格薦人,當他聽到杜月笙有意追隨黃老闆,開開眼界,見見世面時,頓時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樣地說:
“要麼,你現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馬上帶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聽,就曉得黃振億有把握,他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和他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黃振億轉身一走,他立刻歡呼雀躍起來,一路跑回十六鋪,向埋頭清洗水果的袁珊寶說:
“你進來,我有事情告訴你。”
放下手頭的工作,袁珊寶跟着他走進了小房間,杜月笙反手把門一關,拉袁珊寶同在床沿坐下,然後一五一十,將剛才遇見黃振億的一幕,說了個一字不漏。
“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袁珊寶替好朋友高興,笑逐顏開地說:“黃老闆那邊場面大,來往的都是體面人物,月笙哥,你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還揣着心事,“黃振億不過說說罷了,他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黃振億是爺叔,通字輩的前人,”袁珊寶點醒他說,“他不會在我們小輩跟前開玩笑,何況,他一直都是熱心而老實的,他何苦跟你尋這種開心?”
細想想,袁珊寶的話確實不錯,倘若沒有因頭,黃振億絕不會主動提起這個建議,而且把話說得那麼明朗。反正,究竟進不進得了黃公館,三五個鐘頭就見分曉了。於是袁珊寶幫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窩,幾件換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沒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較像樣些的,包了包就行了。手裏拎着簡單的行李,袁珊寶送他到街口,兩人分手時,杜月笙特地停下來,鄭重其事地向袁珊寶說:
“我這次進黃公館,不管老闆叫我做啥,我必定盡心儘力,把事體做好。所以,或許有一段時間,我不能出來探望你。”
“我們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寶欣然地鼓勵他說,“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再碰頭。”
和黃振億在約定地點見了面,兩人略談數句,便往同孚里走。當他們來到黃公館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天氣晴朗,杜月笙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歡暢,喜氣洋洋。沿途黃振億在和他說話,他嗯嗯呵呵,一個字也不曾聽進耳朵。
但是,眼看着同孚里的弄堂總門在望,他的一顆心便逐漸往下沉,突然之間又緊張起來了,越緊張便越着急,他只好硬着頭皮,像木偶似的機械地跟在黃振億的背後,向黃公館走去。等下見到了黃老闆,十中有九,必定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一進同孚里的總門,迎面是弄堂口。過街樓下,一邊一條紅漆長板凳,凳上坐着五六名彪形大漢,一色黑香雲紗褂褲,微微地掀起袖口,對襟紐扣,板帶寬厚,一個個虎臂熊腰,目光閃閃,像煞戲台上的武生。黃振億跟他們很親熱地打招呼,那班人卻皮笑肉不笑,嗯嗯啊啊,意思彷彿在說:
“好啦,好啦,你們進去吧!”
穿出過街樓,頭頂上又顯露出天光,黃振億跟杜月笙咬個耳朵:
“他們都是黃老闆的保鏢,在弄堂口隨時等候差遣的。一聲老闆要出去,他們統統跟着走。”
這時,杜月笙卻想:“到黃公館,至少這碗保鏢飯我吃不上,看人家的胳臂有多粗,身胚有多壯!”
走進黃公館的那座大門,門廊下,天井裏,來來往往,到處是人。黃振億不停地打招呼,有時候又叫杜月笙站住他喊誰一聲。杜月笙本來就很緊張,此刻更加迷迷糊糊,頭昏腦脹。從大門口到客廳,一路上碰見過幾個人,黃振億又教他如何稱呼他們,儼然是個大長輩了。
黃公館的客廳是中西合璧的佈置,百彩粉陳,紅木炕幾墊着大紅呢氈,紫檀木的八仙桌與靠背椅上蓋着魚蟲花卉的圖案,湘鄉圍披,波斯地毯上放着紫紅絲絨沙發。四面牆壁層層疊疊地掛滿了名家字畫,楹聯立軸,王石谷的大幅山水和西洋裸女橫陳圖,洋文的獎狀高懸在何紹基的屏條之上,正當中是一幅關公讀春秋圖的彩色民畫,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兩旁是一副泥金綉字長聯:
赤面秉赤心,騎赤免追風,馳驅時無忘赤帝。
青燈照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
“黃老闆,”黃振億領在前頭,走到一張幾個人正在打牌的方桌前面,大聲說道:“我介紹一個小囝給你。”
“啊!”一位方頭大耳,嘴巴闊長的矮胖子應一聲,轉過臉來,目光越過黃振億的肩頭,落在杜月笙的臉上:“蠻好。”
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聽起來,黃老闆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篤定,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叫什麼名字?”黃金榮和顏悅色過望着他問。
起先還怕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今眼見鼎鼎大名的黃老闆這麼和藹親切,杜月笙的膽量陡然壯了十倍,他一開口便聲清氣朗,語驚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學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發達以前所用的名字,因為他出生於農曆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月圓之夜,他父親便為他取名“月生”。後來他發跡了,平步青雲,一些文士墨客為他另題雅號,於是在“生”字上加竹字頭,取周禮大司樂疏:東方之樂謂“笙”,笙者生也。從此改稱“月笙”。
杜月笙在黃金榮面前通名報姓,黃金榮一聽,當即嗬嗬大笑,他笑着向在座幾位客人說:
“真是奇怪,來幫我忙的這般小朋友,怎麼個個都叫什麼生的?蘇州有個徐福生,幫我開老天宮劇院,前面有個金廷蓀、顧掌生,廚房間裏有個常州人馬祥生……”
黃金榮所說的,便是日後驚天動地、四海聞名的“黃老闆左右的八個生”,包括各個都是滬上聞人的杜月笙、金廷蓀、徐福生、吳榕生、馬祥生、顧掌生等。
主客談笑風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態自若,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無意間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圓了:“咦,像黃老闆這種大人物,怎麼也和自己一樣,公然在賭挖花紙牌呢?!”
其實這是杜月笙一時看走了眼,黃金榮和他的三位貴賓,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銅旂”。銅旂也是紙牌的一種,和“挖花”約略彷彿,只不過少了一副“五魁”。玩“銅旂”是黃金榮畢生惟一的嗜好,五六十年來樂此不疲,幾乎一日不可無此遊戲。
在牌桌邊談話,黃金榮隨和輕鬆,使杜月笙如沐春風,他彷彿有一種力量,能夠令人在不知不覺中跟他接近,認為他是可以肝膽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
趁黃金榮顧着玩牌,杜月笙細細打量這位大老闆,他大概要比自己矮半個頭,肩胛塊頭並不太大,因此顯得他那顆胖大的頭顱和他的身份頗不相稱。不過他卻有一張正田字臉,四四方方,給人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的印象,他兩頰多肉,嘴潤唇厚,在他那張紫膛臉上隱約可見一塊麻皮,這便是他綽號“麻皮金榮”的由來。同時,他有一對大眼睛,睜開眼睛時,目光炯炯,可以看穿別人的五臟六俯似的,但是,他威而不凌,嚴而不厲。他穿長袍、布鞋、白布襪,不管情緒喜怒哀樂,一開口便先衝出一句:“觸那娘!”
黃振億怕打擾黃老闆的賭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這時,黃老闆唇角掛着微笑,眼睛望着杜月笙,開門見山地問:
“馬祥生,你總認得的啰?”
黃老闆這一說,杜月笙心中懍然一驚,連忙應了聲是。
“你去尋他。”黃金榮隨和地一揮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杜月笙跟着黃振億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來時手裏拎的行李不知丟到哪裏去了。是遺失在天井裏了,還是忘在客廳里了?他回頭望了一眼,沒有見着,他心裏很着急但沒說出來,怕給黃振億添麻煩,也怕剛來就鬧出笑話。
杜月笙送黃振億出了門,再三向他道謝告別。
這時,馬祥生來了。杜月笙正要和這位同參兄弟打招呼,馬祥生卻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原來,他們剛才在天井裏就見過面了,而且他的行李也是馬祥生順手接過來,替他放到馬祥生小屋裏的另一張床上了。沒想到,杜月笙卻太緊張,把剛才的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