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風聲鶴唳,日夜密謀

第二十四節 風聲鶴唳,日夜密謀

華格泉路杜公館,成為忙碌緊張、發號施令的指揮部了。每天,從早到晚,都是那幾張熟面孔在華格臬路杜公館進進出出,小八股黨的頭腦,是杜月笙的八員大將,這一次杜月笙借重他們的地方很多。顧嘉棠、芮慶榮,高鑫寶、葉焯山……雖然人人腰纏萬金,或多或少辦了些事業,如今已有大老闆的身價,全都日以繼夜,守在杜公館裏聽候差遣。

葉焯山奉杜月笙之召,到華格臬路杜公館來,杜月笙第一次介紹楊虎、陳群和他見面,簡略說了些當前形勢和他們所將從事的任務,杜月笙說:

“焯山,我們買的第一批軍火已經到了,我想交一批人給你,教他們打槍。”

葉焯山綽號“火老鴉”、“阿虎郎”,又稱“小阿雲”,他性如烈火,有水滸傳上的“霹靂火秦明”之風,最喜歡衝鋒陷陣,親冒鏑石,他和芮慶榮兩個一搭一檔,一向是杜月笙的左右先鋒。

火老鴉身懷絕招,他的槍法獨步滬上,一生不曾遇見敵手。某年,陳炯明部下的軍長林虎,在叛亂失敗后逃到上海,擁有“嶺南神槍手”的尊號,杜月笙帶一幫朋友在“一枝香”西茶設宴招待,席間葉焯山向他請教,他那一手“名聲遐邇”的槍法是怎麼樣練出來的,林軍長哈哈大笑說:

“無非常玩而已嘛。我們當兵的,隊伍裡子彈多的是,閑來無事,我便打靶。老弟,不瞞你說,我這大半輩子,少算點,最少也打了兩萬發子彈。”

葉焯山嚇得吐了吐舌頭,杜月笙一時好奇,請林軍長即席表演,林軍長說:“大菜館裏不方便吧!”

立刻便有人去跟老闆打過了招呼。林軍長笑吟吟地從懷中掏出手槍,平放在桌上,命人拿一隻磁盤,拋向半空,磁盤自半空中正急速落下時,他不慌不忙,抄起槍來“砰”的一響,一隻磁盤立被擊為兩半,舉座正在歡呼,第二次槍聲又響,飛墜的兩片磁盤之一,又中了一彈,齊齊的又斷成兩片。

原來,正當林虎面露驕矜之色,將手槍仍舊放回桌上,就在這時不容發的分際,站在他身後的葉焯山,彎下腰來,輕輕說一聲:“得罪。”他迅如鷹隼,一把抄起林軍長的手槍,於是又聽見砰然一響,舉座佳賓為之目瞪口呆,原來在另一半磁盤即將墜地的那一剎那,葉焯山又一槍命中,一隻磁盤被兩槍擊為三塊,跌落在紫紅色的地毯上,一大兩小,如刀切豆腐般整齊。

林軍長連忙離座起立,肅容相向,和葉焯山親熱地握手。杜月笙等一幫主人個個喜形於色,不約而同地幹了一杯酒。

這一天葉焯山在華格臬路奉“月笙哥”的將令,他正連聲應“是”,陳群在一旁叮嚀:

“葉先生,這件事是很機密的,練習的時間和地點,恐怕都要加以特別安排。”

葉焯山輕聲地回答:

“我曉得,陳先生,我保險不露聲氣。”

楊虎放聲大笑,他在笑陳群的外行:

“老八,上海灘不是營房裏,他們平常練槍,向來都是極機密的。”

於是大家笑了一陣,葉焯山粗中有細,他曉得共產黨勢力很大,總工會的工人糾察隊也有氣吞三山五嶽的好漢、飛檐走壁的能人。於是他頭一個想起杜公館的安全問題,他提醒杜月笙說:

“月笙哥,你這裏的槍枝,也該拿出來分發一下了。”

杜月笙漫不經心地回答:

“不要緊,保鏢他們都是槍不離身的。”

“那還不夠,”葉焯山瞟一眼楊虎、陳群,“家裏還有兩位貴客哩。月笙哥,你不妨將你那些槍都拿出來,上下各人,大家分配使用,這是預防萬一的意思。

“你說得對,”杜月笙霍然驚悟地說:“這是最要緊的。”

跟楊虎,陳群天天在一起,楊虎粗魯無文,英雄本色,他還沒覺有什麼;但是陳群風流儒雅,出口成章,下筆草繳,文采斐然,杜月笙心裏十分羨慕。他想到自己已經參與國家大事了,被國民黨寄予重望,他感恩之餘更加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多求點學問,多了解些國內外形勢。鑒於這樣的心態,在這緊張的不眠不休的時候,他反倒精神大抖,定得下決心來努力學習,從這時候開始他每天要“聽”報,他不能自己閱報,因為報上的生字、生詞、新事物太多,他還不盡認得,識得,懂得。他必須請人讀報給他聽,他把這位讀報的先生敬之如師,他請的是尚慕姜,法租界受人尊敬的中國紳士;尚先生學養俱深,只要杜月笙提得出問題,他就能講解得出道理。萬一尚慕姜有事,杜月笙報紙不可一日不聽,他又尋訪一位替代尚先生的金立人,或尚或金,幫着他把一日間的國內外大事瞭然心胸。

除了聽報,他還要聽書。從前杜月笙聽起來,不是列國志,便是三國,水滸。他是喊說書先生到公館裏來連彈帶唱,作為消遣的。這會兒一下子對於什麼三民主義、五權憲法、政治經濟軍事與社會等等,他每天請專家來為他講解,他似乎想把治國平天下的大學問,一骨腦兒咽下肚皮去。

在百忙之中,他每天還要練字,將三字經與百家姓,一日一張,一筆一劃地統統勾勒出來。於是,革命、北伐、清共、聽書、聽報、寫字、忙得杜月笙氣都透不過來。

一日,妓院老鴇盛五娘偶然遇到杜月笙的大弟子江肇銘,她喊住了他問:

“杜先生這一晌到哪裏去了?”

“還不是在上海。”江肇銘苦笑回答。

“他在忙些什麼?怎麼連人都見不到呢?”

聽他這樣一說,伶俐剔透的江肇銘忽然有所感,他一聳肩膀笑着說:

“我們老頭子除了賭,還有什麼可忙的事情?”

盛五娘吃驚了,她一疊聲地問:“這麼說,杜先生這一晌仍舊在賭銅鈿?”

“賭得大啊!”江肇銘平白無辜地嘆口氣,“他在乾坤一擲呢!”

盛五娘聽不大懂,正想再問,江肇銘匆匆道聲再會,飄然而去了。五娘不能不信他的話,於是四處添油加醋地說著杜月笙豪賭的場面。

首先對汪壽華下手。

4月9日下午,萬墨林被喊進大煙間,他發現大煙間裏的氣氛,跟往日大不一樣,他眼睛向兩邊一望,楊虎、陳群,張嘯林,張伯岐居左,顧嘉棠、芮慶榮、葉焯山、高金寶居右,杜月笙坐在正當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其是杜月笙雙眉緊鎖,一臉愁容。萬墨林大為驚異:是出了什麼事了?否則的話,為什麼一個個的神情這麼嚴重?

“墨林你來!”杜月笙招招手,把萬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轉瞬地盯住他問:“限定要在今日,你找得着汪壽華嗎?”

“找得着。”

“那麼,你親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給他。”

“帖子在這裏,墨林。”張嘯林一伸手,遞了份請帖給他,“你要關照那個赤佬,媽特個×!有機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來!”

“好的。”

“呸!”萬墨林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出門他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暗罵,“汪壽華是什麼東西!杜先生請他吃飯,還要備份請帖,喊我親自送去。”

在從前,汪壽華和杜月笙並不曾見過幾面,照萬墨林的說法,汪壽華不夠資格到杜公館來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

汪壽華是上海工人總工會的委員長。傳說汪壽華從小就大膽機智,不怕死,他十三四歲的時候,曾經手執雙槍闖進了杜公館,要索一大筆錢。杜月笙的保鏢正待加以“解決”,杜月笙卻欣賞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膽,送了他一筆鈔票,笑着讓保鏢放他走。從此以後,汪壽華便名滿滬上,成了敢捋虎鬚的少年英雄。

但是幾年之後,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兩萬大洋,繳款的方式,請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時,把錢放在杜公館在鄰牆角落的那雙大垃圾箱裏,“借”錢的人將會親自來取。這一封信使小八股黨、杜門中人和親友家人一致為之震動,就是普通人家,強盜土匪也不會如此大膽,公然索取,指定時間白天取錢。於是,大家攛掇着杜月笙就放兩萬大洋到垃圾箱去,且看那賊怎樣來拿?

杜月笙也要看看那賊到時到底如何把錢取走,屆時真的把2萬大洋放到了垃圾箱裏,然後華格臬路杜公館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門中人惟怕錢拿走了坍台,躲在那個垃圾箱的周圍,把守得如同金湯鐵池一般,百把個人一絲不苟地足守了一個鐘頭,莫說強盜賊骨頭,便連一個閑人也不曾撞進。4點過5分大家一道去檢視垃圾箱,蓋子一掀,驚得人人目瞪口呆,那兩萬塊錢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覺的不見了。

杜門中人惱羞成怒,於是偵騎四齣,明查暗訪,一定要將這狡賊抓來懲罰,但是,杜月笙愛惜這個人的“賊才”,這個天大的謎團無法揭開,因此他傳知水陸各路兄弟請這位高手挺身出來:杜先生不但不追責見怪,而且誠心誠意要跟他做個朋友。

於是,有一天這人飄然而來,登門拜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他自家通名報姓,杜月笙又看他是汪壽華!殷勤接待,饗以酒食,席間杜月笙虛心求教,問他那日是怎樣把兩萬塊錢取去的?汪壽華笑了笑說:

“容易得很,杜公館左隔壁的房子上個月不是空出來了嗎?那天杜公館的人只顧了牆外的垃圾箱口,而忽略牆內的里箱門,而我便躲在空屋院中,順順噹噹,把錢拿了就走。”

顧嘉棠等人聽他說得如此輕鬆簡單,反而蔑視他們這一幫子無能無用,捺不住心頭怒火,又要取汪壽華的性命。杜月笙急忙喝住,汪壽華卻不慌不忙地笑着說:

“對不起,不勞各位費神,兄弟來時身上縛好兩隻炸彈,無論我怎樣摜下去,炸彈都會爆炸。”

結果,這一幫人眼睜睜地坐着,看他起身離座,揚長而去。

儘管如此,以後汪壽華也上過杜公館有事相求,但是,他走的是萬墨林的門路,他曾冒充浦東人,跟杜月笙、萬墨林攀老鄉情誼,因此,他一向討好着萬墨林。因此,這時杜月笙要請汪壽華吃飯,派萬墨林親送請帖,萬墨林嘴裏說不出,心裏卻是上下怎麼也不舒服。

這時的汪壽華自從發動工人,奪取直魯潰軍槍械,成立了武裝工人糾察隊,成為上海總工會委員長后,李立三、陳獨秀對他另眼相看。

湖州會館高高懸起“上海總工會”的招牌,糾察隊荷槍實彈,往返巡啰。

聽說老朋友萬墨林來了,汪壽華派一名職員代表歡迎。萬墨林跟他進入高大寬敞、陳設豪華的委員長室。

“墨林哥!”汪壽華親熱地大叫,“很久不見!”

“汪委員長,”萬墨林覺得在這裏處處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過去開門見山地說,“我是專程送請帖來的。”

“啊?”汪壽華眉毛一掀,接過帖子也不拆開來看,先問一聲:“哪一個請客?”

“當然是杜先生了。”

“不敢當不敢當,”他抽出請柬細看,一面在問,“還有些什麼人?”

“不曉得,”萬墨林含含混混地說,“好像只請你一位吧,杜先生說有機密大事和你商議。”

“杜先生請客,你一定要到啊!”

“一定,一定。”汪壽華說,“墨林哥,你請坐,辦公室里沒有好招待,等一會兒,我陪你各處參觀參觀。”

“不必,”萬墨林向他雙手一拱,“我要趕緊回去,恐怕杜先生還有事情交代。”

汪壽華繞過大辦公桌,親自送客到門口。

11日晚7點鐘,華格泉路杜公館氣氛嚴肅緊張,首腦人物都在客廳里,電話鈴聲忽晌,萬墨林跑過去接,他一聽聲音就曉得是汪壽華打來的,於是,他嘴裏應聲:“啊,汪先生!”同時向杜月笙以目示意,問他要不要接這隻電話。

張嘯林機警,伸手奪過電話筒,大聲地問:

“是壽華兄嗎?”

“是,是,您一定是———嗯,張先生。”

“我是張嘯林,今天晚上老杜請客,你要準時來啊。”

“要來的,要來的,”汪壽華急急地說,又是一陣子笑,“我正是打電話來問問,杜先生怎麼這樣客氣,是不是公館裏有什麼喜慶?”

“沒有,沒有,只不過老杜和我,有點事情要跟你商議,請壽華兄過來,比較方便一點。一小時以後,就只有你,我,老杜三個人”。

“好好,8點鐘,我準時到。”

張嘯林接電話的時侯,在場的杜月笙、馬祥生、芮慶榮、顧嘉棠等人統統跑了過來,團團地把他圍在當中。於是,張嘯林一等汪壽華那頭說話,便把聽筒平舉在面前,讓大家湊攏來聽,一直聽到對方“咔嗒”一聲,將電話掛斷了,人人臉上顯露寬慰的笑容,長長吁一口氣。

打完這個電話,萬墨林才曉得,今晚將有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在杜公館發生。共進會弟兄舉事在即,“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共進會決定在這一晚的八九點鐘,開刀祭旗殺共產黨人,討個吉利,先送汪壽華的終。

7點45分,顧嘉棠親自到外面巡視一周,回到客廳報告杜月笙:“一切按照預定計劃佈置,妥善周密,保險萬無一失。如今諸事齊備,只等汪壽華的人頭送來。”

杜月笙還不放心,再問一聲:

“外面有沒有什麼動靜了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沒有,”顧嘉棠搖搖頭,“馬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黑角塔里埋伏好的自家人。”

萬墨林注意到杜月笙始終面有憂色,神情不寧,他的臉色帶點蒼白,說話的聲音也很低。於是,他輕聲地在他耳邊建議:

“爺叔,沒有你的事情了,你還是早點上樓休息吧。”

“這個———”杜月笙遲疑了一下,沒有再往下說。

萬墨林的耳語被張嘯林聽到,關切地望望杜月笙,他也附和說:

“對的,你在這裏,行事不方便。你還是上樓休息的好。”

“那麼,”杜月笙環望各人一眼,“我先上去,你們各位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月笙哥。”有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回應他說。

杜月笙步上樓梯,一眼發現從小住在他家的外甥徐忠霖,正躲在樓梯口向下面張望,他快步走過去,拉住他的小手柔聲地說:

“快回你的房間去,不管外面有什麼事情,不許出來。曉得嗎?”

這時徐忠霖還不到10歲,畏縮縮地看着他,點點頭,一溜煙兒跑回自己的房間。

其餘如各樓的太太、少爺、小姐早已奉到嚴厲的命令,今夜7點進房間,關好門,從此不許出來一步。

杜月笙走到樓前鴉片煙間,歪倒下來,抽幾筒鴉片煙來振作一下;萬墨林寸步不離,陪侍在側。偌大的房間靜悄悄的,榻后,牆壁上懸一幅“鷹瞬”巨畫,蒼鷹屹立,氣象雄傑。榻上,杜月笙蒼白面容,在煙霧迷漫中,若隱若現。萬墨林閑得無聊,望着那幅“鷹瞬”出神。在杜月笙的收藏中,這幅畫要算是歷史最久的,他還記得,是在同孚里,杜月笙雄姿英發,叱吒萬人,有一天黃老闆得了這幅畫,杜月笙說他喜歡,老闆立即送給他。

驀地,遠遠傳來汽車馬達聲響,杜月笙神情緊張,放下了煙槍,他欠身坐起,側耳傾聽,萬墨林望望牆上的自鳴鐘,8點差兩分,果然是汪壽華如約來到。

汪壽華坐來的車子,剛剛在杜公館門口停下,預先等好在華格臬路和李梅路轉角的那部小包車開始徐徐滑動。汪壽華人到門口,門燈一亮,鐵扉移開,杜公館司閽笑容可掬地喊:“汪先生!”

汪壽華向來動作快,腳步邁得急,他一面跟司閽打招呼,一面大踏步進入鐵門。

鐵門在他身後關上了,徐徐滑行的神秘車輛恰好駛進汪壽華座車的左邊,兩部車齊頭並進,因為汪壽華的司機又在起步,想駛往前面一處停車的地方。於是,神秘車輛右側的兩扇門同時打開,跳下了兩條彪形大漢。

江壽華汽車的前座只有司機,後座坐—位保鏢。兩條大漢身手矯捷,力大無窮,正好一人服侍一個,硬郴梆,冷冰冰的槍口抵住他們太陽穴,然後低聲喝令:

“喊一聲,動一動,你們就此沒命!”

司機踩定煞車,車停了,兩條大漢開車門擠上來,挾持保鏢,命令他趕快把車子開走。汪壽華的司機又一次發動馬達,這回是駕車疾駛,拋開了並排停着的那部空車。

汪壽華的車子和司機,從此杳如黃鶴不知下落。

與車子加速飛駛的同時,汪壽華正穿過杜公館寬敞遼闊的庭院,一步步邁向燈火輝煌的大廳。大客廳燈火輝煌,汪壽華偶一抬頭,嚇得他急忙倒退了一步。

客廳檐前,一盞頂燈散發著熠熠強光,恰巧罩在張嘯林的頭頂上,他穿一套東洋和服,雙手抱胸,昂然直立,豹眼怒睜,薄唇緊抿,臉孔上顯得殺氣騰騰。在他的身後,一左一右,站定的是上海灘上兩顆煞星,汪壽華久聞他們的大名,一個是馬祥生,一個是謝葆生。

汪壽華看着苗頭不對,大吃一驚,馬上一個急轉身,抽身便往回走。

當汪壽華一腳跨過門檻,躲身在左門后的葉焯山,便以蠻牛挑虎之勢,斜抗右肩臂,用盡全身之力,猛的用刀向汪壽華左胸一撞。這一撞由暗裏來,汪壽華冷不提防,但覺痛到心肺,一陣搖晃,險些倒在地上,發出一聲哀呼!

“哎唷呀!”

這時,顧嘉棠應聲閃出,一把捉牢汪壽華的胳臂,在前的芮慶榮又猛伸出手,捂住汪壽華的口與鼻。汪壽華“嗯嗯啊”無法求救,瘦小的身軀被四大金剛捉小雞似的拎着。這時杜月笙在前樓聽到他那一聲“哎唷呀”的慘叫,他額頭沁汗,臉色大變,從鴉片煙榻上一躍而起,搶出門外,登登登地跑到扶梯口。萬墨林則急起直追,一步一步地緊緊跟在他身後。杜月笙一直跑到樓梯口,高聲一喊:

“不要‘做’在我家裏噢!”

“曉得了,月笙,”張嘯林回過頭來寬慰他說,“他媽的!他們就要把他架出去啦。”

杜月笙右手撐着扶梯欄杆,左手鬆弛地垂着,萬墨林搶過去扶好他,輕輕地喊:

“爺叔,爺叔!”

杜月笙彷彿不曾聽見,他一面轉身回房,一面喃喃自語:

“不能‘做’在我家裏。否則,以後就沒有客人敢上門了。”

說完,杜月笙躺回煙榻,又休息了二三十分鐘,還是坐立不安,焦灼煩躁,萬墨林不敢問他緣故,只是不時暗暗地望他一眼。不久,樓下有人來通報:“黃老闆來了。”

杜月笙正待欠身離榻,準備迎接。緊接着,下面報告楊先生、陳先生到,又是王先生汽車停在前門,杜月笙只好振作精神,下樓接待陸續而來的客人。

那一部黑夜飛車,由高鑫寶親自開着,連車燈都不開,出華格臬路,飛奔疾駛。車中的四大金剛,任務早經分配,高鑫寶擔任駕駛,顧嘉棠坐在前座,負責眺望把風;後座里,芮慶榮和葉焯山四條鐵臂把渾身動彈不得的汪壽華緊緊箍住,尤其芮慶榮那隻蒲扇大的右手,五指叉開,彷彿五根銅條,他始終緊捂着汪壽華的口鼻,使汪壽華既透不過氣,又喊不出聲。他只有竭力扭動全身的肌肉,做無效的掙扎。

當能夠看到分法華兩界的楓林橋時,顧喜棠頭也不回,低聲提醒後座的人:

“快到楓林橋咧!”

芮慶榮望一望掌握中的汪壽華,恨意頓生,他從鼻孔里迸出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姓汪的,你造的孽也夠了。北火車站前面,被你送到死城裏的人,血跡未乾!今朝是我跟你討還這筆血債!你好生記住,楓林橋是你歸陰的地方!”

說時,他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運足全身氣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五指,那五根銅條自汪壽華的口鼻移向咽喉。動作快得不容汪壽華髮一聲喊,車中各人只聽見他喉間咯咯有聲,葉焯山和汪壽華的身子貼得很緊,他覺察到汪壽華垂死剎那渾身的痙攣和肌肉的顫傈,突然汪壽華身體一挫,極力向前抓爬的那隻左手鬆散的墜落下來,恰好落在葉焯山的膝蓋,葉焯山一陣噁心,把那隻死手拎起來甩開。死手軟綿綿的,彷彿有些兒微溫。

芮慶榮從牙縫裏噓一口長氣,鬆開右手,收回手時便去揩臉上的汗,於是,汪壽華重心不穩,先是頭一歪,然後身體往下溜,看上去他已斷氣。

“怎麼樣?”顧嘉棠在前座急切地問。

“解決了。”芮慶榮大聲回答,側臉關照葉焯山,“推他下去,用腳踏牢。”

兩弟兄合力把汪壽華的屍首從後座沙發推向地面,前後座之間的空間太小,汪壽華像一團爛棉絮被塞下去,由芮慶榮和葉焯山伸腳把他踩住。

車子駛到滬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發生意外危險,共產黨糾察隊不時在這一帶出沒,碰上了他們或者是遭遇軍警檢查,其後果之嚴重難以想像。四大金剛並非吃了老虎豹子膽,他們殺了汪壽華,自己也是膽顫心驚的。

前面有一道稀疏的樹林,四周罕見人跡,汽車停在馬路邊,再往下走二三十步,這是他們預定的汪壽華埋骨之所。高鑫寶把車子停好,打開後座車門,芮慶榮反躬着身子下車,他跟葉焯山一前一後,抬着汪壽華的屍體。

顧嘉棠很快的掀開後座椅墊,取出麻袋與工具,4個人七手八腳,把汪壽華像只龍蝦似的塞進了大麻袋裏。於是分執欽、鏟、鐵鍬,仍由芮、葉兩人搬運麻袋,一陣小跑,進了樹林。

看了一下地勢,顧嘉棠伸手一指說:

“好,就是這裏吧。”

芮慶榮和葉焯山聽他這麼說,四隻手同時一松,把麻袋拋下,他們兩個也來參加掘坑掩埋的工作,四大金剛各站一方,用最快的速度,在樹林裏揮土如雨地挖了起來。

坑挖好了一半,顧嘉棠伸手揩汗,突然之間聽到有沉悶的呻吟,心裏一陣毛骨悚然,他手裏的鐵鍬“噹啷”一聲跌在地上。

“這個赤佬還沒有死?”

“瞎說,”芮慶榮左手一甩,“這隻小猢猻,我只消兩隻指頭,就可以取他的性命。”

“嗯———”麻袋裏的汪壽華果然又出了聲,這一回大家都聽見了,然後,月色下,芮慶榮瞪大了眼睛,他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右手抄起鐵鍬,大踏步往麻袋那邊走。

“你要做啥?”顧嘉棠高聲地一問。

“噓———”葉焯山立刻叫他噤聲。

汪壽華果然不曾被掐死,芮慶榮老羞成怒,火冒三千丈,他衝過去,將鐵鏟高高舉起,正想一連幾鏟剁碎了汪壽華。顧嘉棠一個箭步,躥到他跟前,一伸手接住了他那條鐵臂,低聲地叱喝:

“不可以!”

“為什麼?”芮慶榮氣息咻咻地反問,“難道你想放他的生?”。

“用不着你多費這個氣力,”顧嘉棠語氣緩和了些,“管他死呢活呢,快點把坑挖好,埋掉算了。”

芮慶榮還不肯依,於是高鑫寶、葉焯山一齊跑過來,說好說歹硬把盛怒中的芮慶榮拖開。四大金剛加快速度,轉眼之間掘成了一個高可半人的大坑,高鑫寶、葉焯山合力把麻袋抬來,“蓬”地一聲拋入坑底。顧嘉棠口口聲聲在催快呀快呀,四個人挖起泥土把坑填上。然後,就在封穴的一剎那,一團漆黑的東方天際驀地亮起一片白光,像電閃,時間卻又久了些,像大量的火藥爆炸,偏是聽不見任何聲響。四個人面面相覷,雖說是久闖江湖,見慣陣仗,這時候一個個也不免有點疑神疑鬼,心驚膽戰,顧嘉棠望一眼三位弟兄,輕聲地說:

“好了,可以回去復命了。”

於是,高鑫寶、葉焯山回頭就跑,顧嘉棠跟在他們身後。惟有芮慶榮性烈人膽大,他毫不在乎,又把那一坯浮土重重的蹬了幾腳,方才離開。

汪壽華之死,對於共產黨無異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秘密處決了汪壽華,四大金剛火速撤離,小包車飛快的駛回法租界。怕引人注意,他們特地繞了幾圈,才回到華格臬路杜公館。

進門以後,遠遠望見大廳里燈火燦燦,人來人往,顧嘉棠用肘部輕撞芮慶榮,告訴他說:

“今天真是熱鬧,剛才滬西解決了汪壽華,此地大本營又要歃血為盟了。”

芮慶榮不解地問:

“歃血為盟?”

“老闆、月笙哥、張大師、楊虎、陳群和王伯齡,今夜金蘭結義誓共生死。”顧嘉棠詳加說明,“因為共進會弟兄天不亮就要出動,衝鋒陷陣,危險得很。所以,大家事先約好歃血為盟,吃血酒,表示從今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這是給大家打打氣的意思。”

芮慶榮一面走,一面凝神傾聽,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聲音悶悶地問:

“吃血酒不是洪幫的規矩嗎?怎麼我們青幫也來作興這一套呢?”

顧嘉棠笑笑,他說:

“管他哪一幫的規矩哩,只要大家表示誠心就好。”

邊走邊談,到了大廳,4個人齊步進去。四面一看,場面大得很咧。除了黃、杜、楊、陳、王六位主角,黃、杜、張“三大亨”手下的大將,共進會的弟兄,還有許多朋友,密密層層,或坐或立,把跳舞廳般大小的一座客廳,擠得全場爆滿。

大廳正當中,高高懸起一幅“劉關張桃園結義”的綉圖,一對巨燭粗如兒臂,三支線香輕煙繚繞。八仙桌上擺好豬頭三牲,香花鮮果,使一片喜氣洋溢中更添了幾分莊嚴肅穆的意味。

六位結義弟兄,今天一例換了黑馬褂、藍綢衫、黑貢緞鞋,他們正忙着和到賀的客人寒喧、談天。杜月笙,楊虎和陳群站在一處,楊、杜兩位個子高,出人頭地,一眼瞥見四小兄弟從外面進來,臉上的笑容一收,四隻眼睛十分焦急而緊張地想從他們面部的神情,尋求答案———汪壽華是否順順噹噹的解決了?

顧嘉棠,葉焯山會意,向他們深深的一點頭,莞爾一笑。於是,杜月笙和楊虎,立刻恢復滿面歡容,繼續跟賓客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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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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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節 風聲鶴唳,日夜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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