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南事
安親王府。
若淳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之上,李衛侍立在側,面無表情地聽着他們對話。
而俞、鄧二人中,自然還是由更為老辣的俞志良來發言應答。
閑扯一陣子之後,郭若淳的點心也吃得半飽了,於是她拍拍手上的殘渣碎屑,喝了口茶,看向了那兩個小鹽商。
“好了,既然都已經來了我們王府上,這旁邊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想來應該方便說了。”
若淳衝著俞志良揚了揚下巴:
“你原先說擔心高郵附近那一帶的事情被查,正好又碰上了皇上南巡,所以才被你們那兒的官老爺派來京城走動。”
“這究竟是什麼事情,還得同我說道說道才好下定論,否則,如果闖出了滔天禍事,皇上鐵了心要對你們動手,那親王也未必能保得住,更何況世子,是不是?”
她面色平靜,雖然嘴上說著可能保不住,但這種態度卻讓俞志良和鄧青雲都莫名覺着,只要塞的銀子到位了,那這位安親王世子福晉便必定能護得住。
所以,俞志良只是短暫地過了過腦子,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事情全部和盤托出了。
這事兒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
每年夏秋時節都是洪澇爆發時間段的重災區,而江淮一帶水系龐雜,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數不勝數,因此今年秋汛時也像往年一樣決堤了。
對於這種事,朝廷的解決辦法也已經有了一套成熟體系,要給多少銀錢糧草、如何救災、如何安置流民等等,只要照着模板做就不會有太大問題,自然也不會被皇上責罰。
可問題是這一次秋汛洪災,戶部撥下來的賑災款項和糧食經過層層盤剝,分到受災百姓手中的已經寥寥無幾,而恰好今年冬天還尤其冷,溫暖的江南一帶居然也下了雪!
來了這麼一下子,本就無家可歸的流民們挨餓受凍,在河邊野外凍餓而死的不知凡幾,更有甚者,那些受災百姓里還有幾個讀書人,聽說已經想法子上京準備告御狀了。
這還了得?
皇上明年開春就要南巡,如今只剩下兩個來月,屆時若果真被有心人捅到了皇上面前,高郵及其周邊所有當官的,該革職的革職、該查辦的查辦,一個都跑不了!
“……福晉,這就是我們來京城的緣由了。”
俞志良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說了個清清楚楚,小心打量着若淳的臉色,見對方臉上仍是先前的平靜之色,他悄然鬆了口氣。
當初在廣聚軒遇到這位世子福晉時,她就對路邊討飯挨打的小乞兒動了善心,想來是位心腸軟的。
要是說話一個不小心,讓福晉覺着高郵一帶的縣太爺們都該死,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還好還好,她現在看着不像要生氣的模樣。
若淳沉默片刻,問:
“所以,你們所求之事,究竟是要讓那些上京告御狀的人閉嘴,還是想讓我們王府在他們告狀之後把事情給攔下來,不要上達天聽?”
俞志良一愣,仔細考量了一下,小心地說:
“這……不能既把事情攔下,又讓他們閉嘴嗎?”
此言既出,若淳還沒說話呢,旁邊的李衛先冷笑出聲了。
李衛跟家人走散時已經讀書識字也會記事了,不然也沒法跟自家貝勒爺說清楚身世來歷。
他自己就是因為洪災才淪落成了乞兒的,如今聽到這種事,怎麼可能不生氣?
沒當場抽刀子動手,就已經是最近訓練有素能沉住氣了!
俞志良疑惑道:
“這位,噢,李衛小兄弟,你為何發笑啊?”
李衛斜眼睨他,笑容愈發譏諷:
“笑你們可笑而已!”
“這洪水來的時候可不管你是官老爺、地主還是老百姓,等水淹到脖子命都沒了,他們還能繼續當官,你們還能繼續做生意?”
“更何況,你們手裏那點銀子就想求我家爺和福晉做這麼多事,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麼德行!”
他生得一副俊秀模樣,個子也不高,可說話難聽起來卻一絲面子都不給留。
不過俞志良也沒有生氣。做生意,就是得豁出臉皮才能賺着錢,要沒點唾面自乾的耐性,還怎麼積攢家業?
俞志良伸手按住想站起來罵街的鄧青雲,笑了笑,很是誠懇地沖面前主僕二人拱了拱手。
他鄭重道:
“小的知道,我方才所求之事聽起來有些貪得無厭了,但實話說,這種事情在江淮沿岸比比皆是,不僅只有我們高郵附近。”
“現在當官的那些老爺們貪也貪夠了,他們要能長久在縣裏待下去,想必也明白竭澤而漁不可取的道理,又經過這麼一遭,恐怕會踏實許多做事。”
“可若是讓人告了御狀,朝廷發怒,非但會牽扯到許多人,而且如今的縣老爺們也必然被查辦。”
“誰知道新來的官會不會比舊的好?”
“我們做的小本生意,利潤比起其他鹽商要少的多,縱使如此,平日也得將三成收入孝敬給縣令,否則要是鹽引被卡住,那就是萬事皆休!”
“萬一來了個要五成收入的,除去本錢,我們做生意的怕是連飯都吃不起了——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過。”
“說穿了,讓現如今那些老爺們好好做縣太爺,做生意和種地的日子都會好過新官上任啊。”
俞志良這番話說得很是掏心窩子,到了動情處甚至幾欲落淚。
其中或許有表演成分在,但大概說的都是真的。
會客廳內陷入沉默。
若淳將手揣進狐皮袖套里取暖,實則,袖套里的指甲已經將手心掐出了一道印來。
她只是喜歡在心裏偷偷發瘋,不是真的腦子缺根弦,自然也能聽出來俞志良所言大概屬實。
但是為什麼俞志良如此篤定,不論新來的是誰都必定會貪,甚至比如今的官更貪呢?
想來,是當下大環境如此,無官不貪,只論程度輕重,矮子裏面拔高個罷了。
就連剛才反唇相譏的李衛也沉默了。
他年紀小,當乞丐幾年見識的人情冷暖可比許多大人都多了,清楚俞志良的話是真的。
可誰又能真的不心存怨恨呢?
良久。
直到俞志良和鄧青雲二人額頭都開始緊張得冒汗之時,若淳終於開口了。
“情況我大概了解了,不過這事情具體如何辦,還得讓我們王府的人親自去江南走一趟,確認沒有其他更嚴重的事情被你們瞞着才行。”
“李衛,看樣子你也已經聽明白了,我不逼你,你自己願不願意去?”
少年將牙關死死咬住,臉頰上的咬肌綳得死緊。
幾個呼吸后,他朝若淳垂首,低聲道:
“福晉,我願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