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等我嘛
晚霞過後有星星,有月亮,沒有光天化日,連現實也變得柔和了些。
程軼這一路都在饒有興緻地看着洪城的街景,直到它們逐漸與記憶里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十幾年後,這些街市的景象可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高樓大廈,以及繁複的鋼鐵洪流。
他心裏盤算着奶茶店試營業前最後的準備事項,其實這些事下午就已經搞定了,有夏淼在現場指揮,裝修隊和雇來的保潔負責清理,王博威也屁顛屁顛地過來充當免費勞動力,程軼也就是最後再確認一遍,算是查漏補缺。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奶茶店門前,門口的店招牌遮上了紅布,靜等着明日揭曉。
程軼沒想到的是店裏居然還亮着燈,不時還有些細微的動靜傳出。
他不動聲色地走進店裏,沒看到夏淼,反而在角落裏看到了另一個身影。
姜棠手裏攥着條舊毛巾,正跪在地上仔細地擦拭着地磚上的碎木屑,沒再穿之前那套洗到發白的寬大舊校服,而是換了一件不太合身的T恤,後背脖領邊已經脫了線,褲腳也起了毛邊,背心的位置已經被汗水浸透。
厚密的青絲編成辮子,從沾了些灰塵的側臉垂下來,發尖正好和胸脯處在一條水平線上,鬢邊的汗珠一顆顆清晰可見。
“身材真好。”
程軼一邊欣賞着,一邊悄悄地退了出去,就倚靠在店門邊,默默地抽着煙。
等姜棠聞到煙味,蹙眉看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程軼靜靜地站在那裏。
她嚇了一跳,本來是想從角落裏退出來,卻搞反了方向,一頭撞在牆壁上,只聽一道沉悶的聲響,她下意識地輕呼一聲,隨即動作麻利地倒退着出來。
“沒事吧?”
被發現了,程軼也不嫌害臊,重新走進店裏,唬着臉:“小心點啊,新換的牆板可別撞壞了。”
姜棠委屈巴巴的不吭聲,雖然她的發量驚人,撞的那一下得到了緩衝,不算痛,但她確實是被嚇到了。
看她這副樣子,程軼伸手想幫她把側臉的灰塵擦掉,不過剛抬手,姜棠的手就緊攥着舊毛巾,低下頭,眼睛看向腳尖,往回縮了縮,像是有點怕程軼。
看她不願意,程軼也不勉強,有點兇巴巴地問道:“誰讓你今晚就過來的?”
倒不是程軼真想凶她,而是看她勞碌的樣子,心裏跟着擔憂。
“我,我看店裏有點臟,就想打掃一下,明天要開業了,要給客人留個好印象……”
程軼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看來這幾天姜棠雖然沒來店裏,但也沒閑着,一直都在關注店裏的情況,否則也不會趕在試營業的前一天晚上過來打掃。
程軼看向那塊已經收回店裏的黑板,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想到姜棠居然小聲地問道:“這,這間店花了你多少錢啊?”
她對開店的事沒有太大的概念,只知道會花很多錢,但具體是多少就不清楚了,她也不是真的只想知道程軼為這間店花了多少錢,而是擔心程軼會虧錢。
提起這個,程軼反而放鬆了些:“也沒多少,不過我現在已經窮得快賣身了。”
“啊?”
她知道“賣身”是什麼意思,但她不知道程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程軼的心思本就活絡,很快就意識到問題所在,前世姜棠替她的賭鬼爸爸還債,即便是同時打幾份工,累到病倒,最後拖垮了身體,她也沒有“賣身”的想法,偏偏程軼就這麼輕飄飄地,像是開玩笑一樣的說了出來。
他想岔開話題,姜棠卻是突然接話道:“上,上次你給了我1000,我把350的工資給了婆婆,花100買了身衣服,還,還剩下550。”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將剩下的550塊錢拿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遞到程軼面前。
“你,幹嘛?”
“這樣,你就能少虧一點了。”
姜棠知道接手店面的事已經沒有了任何迴旋的餘地,只能從這些地方給程軼找補一點。
她第一次有些堅定而又倔強地抬起了頭,眼眸里滿是澄澈和溫柔。
“怎麼,這點錢就想買下我?”
程軼插科打諢似的笑着說道:“再攢點吧,鄙人絕不賤賣。”
“.……”
姜棠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是想讓程軼少虧點,可不是因為他有賣身的想法所以想要買下他。
她原本還想說讓程軼把她的工資降低點,按原來的兩個月350就行,被程軼這麼一問,她徹底開不了口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程軼咧咧嘴,下意識就想去牽姜棠的手,可她正害羞呢,兩隻手拽緊了T恤下面的邊緣,連胸前也露出一大片雪白,尤不自知。
等反應過來,姜棠的臉更紅了,這件T恤是她媽留下的,她穿着本來就不合身,程軼的眼神又在看,她只能背過身去,先一步走出了店門。
兩個人一路無話。
程軼在姜棠家門前的巷口就停了下來,還隔着些距離他就看到姜棠的婆婆站在門口迎她。
剩姜棠一個人縮着慢慢往前走,她沒再聽到程軼的腳步聲,隨即回過頭,快速地瞥了一眼程軼,然後又低着頭,喉嚨里滯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道:“你,你能不能別去賣身嘛?”
程軼就知道她這是當真了,也是夠憨的,嘴上卻是一本正經地回應道:“好。”
聽到程軼的答覆,姜棠才心安地繼續往家門走。
其實她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
“你等我嘛,等我攢夠了錢就能買下你了。”
……
“吱呀。”
程軼推開自家別墅的門,隨意的蹬掉鞋子,連拖鞋也不穿,打開燈就直奔客廳。
“回來了?”
他窩在沙發里,朝卧室的方向問道。
隔了幾秒鐘,一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女帶着疑惑從卧室里走出來,看程軼這自由散漫地坐着,見到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喜,不由得問道:“嘿,小兔崽子,你怎麼知道我跟你爸回來了?”
程軼戲精上身似的直起身,認真分析道:“不好,家裏怕是進賊了,門口多了兩雙鞋!”
老媽馬寶齡隨即反應過來,他們夫妻二人還想給程軼一個驚喜來着,沒想到竟被鞋子給出賣了。
不過按她的性子,情緒就沒有憋着的時候,在公司是如此,在家裏也是如此,那就只能打兒子,她看似不在意地走到程軼邊上,揮手便往他身上招呼,心裏連訓他的說辭都想好了,可程軼卻是輕鬆地躲了過去,臉上一副得逞后的挑釁笑意。
馬寶齡當即不高興了,瞪了一眼程軼的老爸程潛,道:“程潛,看看你養的好兒子,現在是摸不得,也碰不得了。”
老爸程潛卻只是笑笑不說話。
他們對程軼向來是散養的,不太約束他,漸漸也就養成了現在的性格。
不過是預判了妻子馬寶齡“偷襲”的動作而已,這都算是家常便飯了。
兩人一個外地調研,一個沿海城市出差,正好趕上高考這個檔口,這可是程軼人生中的大事,沒時間參與,他們心裏其實是有點愧疚和遺憾情緒的。
所以回來后準備給程軼一個驚喜,不過因為實在做得有點糙了,被程軼給識破了。
但驚喜卻不僅限於此。
程軼心裏門清,老爸程潛是指望不上了,不管是去外地調研還是幹嘛,回來都是空着手的,但老媽就不一樣了,不管去哪兒,那都是買買買。
這次去沿海城市出差,回來可帶了不少好東西。
按他的家庭條件來說,禮物其實也沒多大期待感,但老媽送的自然不一樣。
他搓了搓手,臉上帶着笑意站起身來,先讓老媽馬寶齡坐下,接着就是賣力的揉肩捶背,一整套下來哄得馬寶齡不滿的情緒煙消雲散,這才把手攤開,往前一遞。
老媽馬寶齡還沒反應過來,笑着伸手一拍:“幹嘛!討賞啊?”
“老媽,別藏了,我知道有驚喜。”
“幾天沒見,你倒是越來越精了。”老媽馬寶齡把程軼攤開的手捲起來,推回去,問道:“行啊,你猜吧,給你三次機會,猜到是什麼,我就拿出來,猜錯了我就自己留着用了。”
程軼的臉頓時一垮,記憶里可沒這個環節啊?
不過他心裏有底,故意開始亂猜道:“我猜啊,是車鑰匙。”
老媽馬寶齡
眼睛一瞪,她倒真想過給程軼配輛車,畢竟家裏有這個條件,往後程軼去讀大學回家也方便點。
但程軼還沒考駕照,所以這個想法也就壓下去了。
她把頭一扭,怪聲道:“美得你,錯了錯了,再猜。”
程軼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眼神向老爸程潛求援,不料程潛卻是沒什麼反應。
“嗯……是手錶?”
“不對,不對,再猜!就一次機會了!”
演也演夠了,程軼索性攤牌了:“那就只能是手機了。”
這一下不管是馬寶齡還是程潛都愣住了。
這小子猜對了!
老媽馬寶齡這次去沿海城市出差,帶回來的真就是手機!
而且是目前還沒有上市的諾基亞8800,外形酷似子彈,價格一萬出頭,也算是奢侈品了。
能買到這款手機還是託了友商的關係。
他是怎麼猜到的?
“瞎猜的唄。”
馬寶齡也想不到別的什麼理由,只當是程佚誤打誤撞猜對了,於是起身走回卧室,把準備好的手機拿出來遞給了程軼。
“可別給我弄丟了,貴着呢。”
“知道啦。”
程軼得了便宜,起身就準備回房了,他和老爸老媽是一周沒見了,但老爸和老媽也是一周沒見了,他可不想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
不過剛回卧室,還沒關門呢,老爸程潛就進來了。
比起剛才,臉色稍微嚴肅了些,也不拐彎抹角:“那個奶茶店是怎麼回事?你打電話說把店面收回來……”
“我準備自己開店。”
程潛顯然還不太相信以程軼的能力可以獨當一面:“你開什麼店?”
“奶茶店。”
程軼說完又補充道:“明天就試營業,歡迎二老蒞臨指導。”
程潛微微皺了皺眉。
程家的家底可不止一個店面,就算連店面也虧沒了,他也不在意,他是怕程軼在外面野慣了,沾上黃賭毒一類的事。
畢竟前幾天連小舅子馬洪波都被驚動了。
……
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夏淼就約着李可喻一起出了門,在商業街匯合,然後一起去奶茶店。
兩個人碰面后,就地在街邊上吃早餐,又聊起奶茶店的事。
昨晚李可喻還雄赳赳氣昂昂的,準備大幹一番,順便拿下奶茶店的老闆,但現在嘛,她有點怯場了,她還是學生心理,面對同學可以趾高氣昂,但走出校門,面對陌生人,她就橫不起來了。
而且她也沒什麼做兼職的經驗,不像夏淼,早早就輟學在外打工。
越是靠近奶茶店,她越是緊張起來,一會兒擔心店長不好相處,甚至是不要她,一會兒又擔心工資太低。
“那個,淼姐,你現在工資多少啊?”
夏淼微微皺了皺眉,職場上打聽工資可是忌諱,雖然李可喻是她的閨蜜,但她也不能說。
“秘密。”
“淼姐,咱們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啊,你告訴我唄?”
“哎呀,不行,我答應老闆不說的,規矩,你懂吧?”
李可喻嘆了口氣,也不好再問,她其實是想問她過去兼職,能給多少錢一天,要是太低了她還不如在家待着。
“萬一店長不要我怎麼辦啊?”
“不怕,有我呢,要是店長敢為難你,我就跟她翻臉!”
聽了夏淼的話,李可喻心裏稍微安定了些,但立馬又問道:“那,萬一是老闆沒看上我呢?”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別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了,老闆都說了,我可以帶人的,從學徒做起就行,沒問題的。”
李可喻噎了一下,終於是沒再問。
她懷着期待又膽怯的心情,抬眼往奶茶店看去,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奶茶店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