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羽林、御林!食人!嘆息之壁!
羽林。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西漢武帝太初年間,取從軍死事之子孫,養羽林官,教以五兵,號羽林孤兒。
所以韓紹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手段如何高明,行事又是如何的高深莫測。
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所倚仗的只是重拾前人故智而已。
而周玄在聽到韓紹這話后,手中即將落下的筆鋒卻是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一軍之名,脫口而出。
唯一的解釋就是侯爺剛剛那番話並不是臨時決定,而是心中早有預案。
就如同棋道國手俯視全局時,看似只是隨手一步走出,可實際上這一步早在數十步之前,便已然謀劃得當。
這等城府、智慧,似他這等尋常之人哪怕只是隱約窺探一二,也忍不住心生戰慄與敬畏。
“怎麼?有問題?”
見周玄提着筆鋒遲遲沒有落筆,韓紹微微蹙眉。
周玄心中一驚,驟然回神。
“沒有,下吏只是覺得此名甚好!”
“來日這些烈屬遺孤承其父祖遺志,又得侯爺親自教誨,等到羽翼豐滿,必能展翅如林!”
說著,忙不迭在紙上記下這【羽林】二字。
‘羽翼豐滿,展翅如林?還能這般解釋?’
聽到周玄這匆忙間對‘羽林’二字的詮釋,韓紹表情玩味。
他剛剛還以為這廝聽出了這‘羽林’的諧音,正想着要不要趁機試探他一下,卻沒想到這廝倒有幾分急智。
還能等自己開口,便將話題圓了過去。
羽林,御林也。
自西漢往後,歷朝歷代負責拱衛禁中的宮中禁軍皆有此名。
只是有些事情就目前而言,還有些太過遙遠。
無非是未雨綢繆的提前落子而已。
心念閃過,韓紹嘴角笑意也漸漸淡去。
重新扭頭往城外望去,目光幽遠。
此時,先前追擊而至的數萬蠻族鐵騎已經灰溜溜地策馬退去。
可在退去的同時,他們順勢還打掃了一番戰場。
只是相較於過去,只會帶走衣甲、兵刃的他們,這一次竟然連屍體也一併帶了回去。
一陣動作之後,原本屍橫遍野的廣闊戰場之上,除了那被馬蹄、刀罡踏碎、斬裂的枯黃草地,就只剩那被鮮血染紅的一片膻腥。
“他們要屍體做什麼?”
草原貧瘠,物產不豐。
大戰之後,帶走衣甲、兵刃是慣例,可這次連屍體也不放過,齊朔就有些看不懂了。
而這時,身邊的趙牧已經沉聲接話道。
“還能做什麼?”
聽到趙牧這話,齊朔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頓時一變。
“總不能是……”
這話出口,不只是他,就連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李靖與馮參,臉色也是一陣陰沉。
因為他們全都想起了當初在廊居城下看到的那一幕。
人食人!
馬也食人!
那五百身披鱗甲的強大蠻騎,已然非人!
“他們這是要徹底自絕於人族嗎?”
人不食人。
這是亘古以來,流傳下來的鐵律。
可現在這個鐵律卻被打破了。
一想到此時對面那數十萬蠻騎中,不知道藏着多少與那五百蠻騎一樣的食人妖孽。
饒是李靖早已見慣了戰場上的種種酷烈景象,心中還是忍不住一陣噁心與憤怒。
此時他只慶幸剛剛那一戰,他們將戰死袍澤的屍體帶了回來,否則的話……
而同樣感到憤怒的還有馮參。
戰場上的刀兵相向,只是立場不同、各為其主。
可這也不妨礙他對剛剛那老萬騎的武勇,生出幾分認可之心。
更不妨礙他對那些蠻騎明知不敵也死戰不退的悍烈,感到敬佩。
可現在呢,那些狗東西竟然連同族的屍體也不放過!
“畜生!”
馮參咒罵一聲。
只是與李靖等人的憤怒相比,韓紹此時的表情,卻表現得格外平靜。
這倒不是他認可了對面那些蠻族的所作所為。
相反,他同樣憤怒。
只不過他知道,這樣的憤怒毫無意義。
戰場上的道德底線,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
別的不說,單說那個口口聲聲號稱‘文明’的世界,率獸食人的事情可還少了?
這世上從來都是強食弱。
所謂規矩、鐵律的建立,也不是單靠憤怒與指責所能實現的。
有些野獸只有面對更強大的實力與暴力時,它們才能真正聽懂人話,學會如何嘗試着真正去做一個人。
否則的話,它們只會將整個世界拖入血腥、殘酷的無盡深淵。
無有盡頭。
韓紹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便這些雜亂的念頭拋到一邊。
實際上此時他更多的則是有些擔心廊居城那邊的情況。
以最近這一二月從草原傳來的情報分析,此次始畢南下,整個烏丸部近乎是傾巢出動。
所以根本不可能只有眼前這點人。
而剩下的,毫無疑問肯定都是去了廊居城那邊。
那一支偏軍雖然可能沒有始畢親自帶來的主力這般強大,但料想也絕對不會弱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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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公孫度一時大意出了岔子,導致廊居城短時間內被破。
到時候與之互成犄角的冠軍城,可就真的成了一座孤城了。
所以此時的韓紹只希望自己那位便宜岳父能夠穩重一些、再穩重一些,千萬不要再跟去年那樣輕敵冒進,以致於事情一朝生變,整個局面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耗!
只要能擋住蠻騎的攻勢,跟他們慢慢耗下去。
耗到對方銳氣盡失,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便可一戰抵定戰局!
‘所以……你願意跟本侯這麼耗下去么?’
背手而立的韓紹站在城頭上,目光幽幽地望着遠處那座巨大且奢華的王攆車駕。
而對面似乎也聽到了韓紹這道心聲,並且很快給出了回應。
“可汗王令!”
“十日!十日破冠軍!”
“攻!攻!攻!”
一道夾雜着憤怒的王令,以奢華王攆為核心向著前鋒大軍層層遞進。
寒風呼嘯的片刻沉悶之後,城外的大軍便再次動了。
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是先前萬騎沖城的試探了。
蒼涼的古老號角,在天地間悠揚回蕩的時候。
一連五個萬騎在得到王令后,馬蹄踏動,向著冠軍城的方向開始靠近。
而這並不只是韓紹此時身處的北城方向,而是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皆動。
“報!啟稟侯爺!東城方向有蠻騎來攻!”
“報!西城方向蠻騎來攻!”
“報!南城……”
一連三道急報,轉瞬便傳到韓紹面前。
韓紹尚未應聲,站在他身後的李靖等人眼中卻是露出幾分難以置信之色。
“始畢這條瘋狗是真瘋了吧!”
先前派出那萬騎沖城算是權當試探,還能夠理解。
可如今這數十萬大軍一路遠行數千里,師老兵疲。
沒有半點休整就大舉攻城。
別說他們這些老於戰陣的將領無法理解,就連城上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將士也是無法理解,下意識露出了幾分驚慌之色。
這倒不是他們怕了城下那些蠻族,只是人遇到意料之外情況時的本能反應。
只是韓紹卻是面色平靜地淡淡道。
“守。”
他攻任他攻,清風拂山崗。
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任你千軍萬馬來,我只腳下一城守。
而正所謂將是兵之膽。
眼看韓紹這般冷靜到近乎淡然的態度,城上一眾將士心中本就不多的驚慌瞬間消失。
而後也不知是誰第一個鏗鏘一聲拔刀出鞘,仰天怒吼。
“死戰!”
一聲既出,一道道應和之聲很快便響成一片。
“死戰!”
十里、八里、五里……
城下那有如潮水一般湧來的五個萬蠻騎,座下戰馬的馬蹄也越來越快。
似乎要將這座大雍最北端的邊陲城地,徹底淹沒一般。
只是真正到了臨近城下的那一刻,那五個萬騎並沒有無腦地一擁而上。
而是率先分出一個萬騎,驟然間策馬加速。
接着便是第二個、第三個……
此時從城牆下往下方遠處看去,這五個剛剛還宛如一體的萬騎,轉眼便錯開了身形。
既留足了前方衝鋒閃轉騰挪的空間,又在首尾銜接之間,絲毫不給城上守軍喘息的工夫。
一旦城上露出了一絲一毫的破綻,便能趁勢一舉撕開缺口、攻入城中。
而後破城!
“確有幾分不凡。”
韓紹略帶讚歎地感慨一聲。
烏丸部能夠成為這片廣闊幽北草原新的霸主,不是沒有緣由的。
這一套明顯早已嫻熟的戰法之下,雍人迫不得已還有城牆作為倚靠,可對於草原之上的普通部族而言,面對這樣一波波延綿不絕的攻勢,怕是轉眼就會被徹底打崩、覆滅。
而就在這說話的須臾間,城下那個率先衝出的萬騎,已經臨近二里之地。
只是這一次,城上並沒有如先前一般毫無動靜。
隨着一聲大喝。
“風!”
下一刻,一陣恐怖的箭雨密集而下。
往北逆風,對箭矢自然影響頗大。
可冠軍城高卻也在無形中抵消了一部分劣勢。
箭如飛蝗,撕開空氣的阻攔時,聲音奇特。
而慣於騎射的蠻騎對這樣的聲音自然不會陌生,一瞬間有人拔刀便斬,有人屈身藏於馬下以作躲避。
可很快便有蠻騎驚聲怒吼。
“小心破罡弩!”
雍人擅制器。
這破罡弩自從出現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它戰場殺器的宿命。
特別是作為大軍中堅存在的先天宗師和天門大宗師,足以無視普通刀兵箭矢的護體罡氣在破罡弩箭面前,簡直有如紙糊的一般。
擦着就傷、挨着就死!
只是這麼多年來,他們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等戰場殺器的存在,本不該這般大呼小叫。
可是與以往跟雍人的戰事不同,這一次夾雜在普通箭雨中的破罡弩箭,數量多到了讓他們恐懼的程度。
數百、上千?
他們一時間也分不清楚。
只知道就在剛剛的一輪箭雨之中,轉瞬就有兩名天門境大宗師和數名先天宗師被當場釘殺!
只是此時的他們也顧不上這些了。
騎軍一旦真的發起了衝鋒,就如那張弓之弦,有進無退!
“攻!攻!攻!”
“為了可汗,烏拉!”
座下戰馬揚蹄飛馳間,怒吼之聲響徹天地。
一道道兇悍、野蠻的鐵騎在強大戰意的裹挾下,順着北風呼嘯而下。
向南!向南!
正如可汗告訴他們的一樣,他們這是在踏着祖先的足跡,重新回到祖地!
就算是戰死,靈魂也能在這片本就屬於他們的祖地上得到安息!
所以……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也是必須的!
五百步!
一騎當先的蠻族萬騎長口中怒吼一聲,手中彎刀向著前方那座上書【冠軍】二字的城門處一刀斬下。
天刀如瀑!
仿若能斬開眼前的天與地。
可一刀過後,前方城門處金色的繁複符文於虛空浮現。
然後以幾乎肉眼可見的速度,將那道凝聚六境大能強大法力的天刀抵擋、消磨。
這世上最無奈的事情莫過於此。
哪怕他這一刀能夠撕裂虛空,能夠斬碎大地。
可他偏偏卻斬不開這座城!
這一刻的他終於體會到了之前那老萬騎的絕望與憤怒。
“區區陣法,本萬騎必破之!”
那蠻騎萬騎長仰天怒吼,手中彎刀轉瞬之間,便於虛空之中斬出一道道恐怖天痕。
只可惜這一切只是徒勞的。
戰馬飛馳間,蠻騎萬騎長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高城巨牆。
‘為什麼?為什麼斬不開?’
他不明白為什麼只是簡單書寫下那些‘鬼畫符’,就能讓他這樣苦修一世,這才艱難踏上第六境的世間強者望牆興嘆?
這就是武道之外的技藝么?
可為什麼他們草原沒有?
是了!
在草原上,能活下來就已經需要付出所有努力了。
哪有精力去琢磨這些武道之外的東西?
為了一口吃食,為了躲避冬日裏的恐怖白災,甚至還有兇殘如狼的身邊部族……
難!太難了!
所以可汗是對的。
只有南下!
拿下那片溫暖且豐饒的祖地!
他們烏丸部、乃至整個草原一族才有未來、才有希望!
他們的子孫後代才能如雍人一般,錦衣華服行走於天下!
所以他們要贏!
哪怕代價是死光他們這一代人!
這一刻,明明在斬出那麼多刀后已經有些法力不濟的萬騎長,面上卻是一片潮紅。
“揚弓!射!”
剛剛進攻前王帳有人傳信告訴他們,這陣法只能擋住法力,卻擋不住實質兵刃。
只要不灌注太強大的法力,就不會激發陣法的防護。
下一刻,一陣箭雨從已經有些散亂的蠻騎軍陣中漫射而出。
目標!
冠軍城上!
‘有用!’
果然這一陣還算整齊的密集箭雨,並沒有如先前老萬騎那三支鐵矛一般被陣法阻攔、消磨。
而是順利向著城牆上攢射而上。
雖然由於沒有強大法力的加持,再加上從下往上的角度,這樣的箭矢顯得有些綿軟無力。
可再綿軟無力的箭矢,只要射中無甲要害也一樣能殺人!
聽着城上隱約傳來的痛呼、悶哼,無數蠻族歡欣鼓舞。
別說是在不少人眼中孱弱無比的雍人了,就算是真正神明。
只要祂會流血,那就證明……弒神也不是不可行!
“繼續!射!”
四百步!
短短一百步的間距,無數蠻族硬抗着頭頂不斷落下的死亡箭雨,一面倒在衝鋒的路上,一面仰頭攢射。
三百步!
在這種弓箭對射的過程中,就是在雙方互換性命!
唯一的區別是一條命能換對方几條命!
亦或是己方几條人命能換對方一條命!
總之,雙方賺的就是這個‘匯率差’!
二百五十步!
身邊同族一個個倒下,或被戰馬拖行,或是落於馬下被身後急速衝來的馬蹄踏成肉泥!
可他們依舊在沖、依舊在揚弓!
兩百步!
忽然一騎當先的萬騎長斷喝一聲。
“收弓!舉矛!”
“射!”
話音落下,一道道策馬直衝城下的蠻騎驟然將懸挂在馬側的鐵矛擎於手中,然後身形後仰憑藉著自身那被天地元氣洗刷、又被草原苦寒打磨的強大軀體,將手中鐵矛向著城牆投擲而去。
嗡——
早已不足萬的數千鐵矛撕扯着空氣,呼嘯間向著城牆上釘去。
只要能成功將這些鐵矛釘上城牆,他們就有了登城的支點。
就有破城的希望。
砰、砰、砰——
一道道密集的撞擊之聲,就算有着馬蹄聲的掩蓋,依舊響徹天際。
可為首那萬騎長望着前方近在咫尺的高牆堅壁,卻是忽然傳出一聲嘆息。
‘今日要死人,要死很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