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人生如大日!至人門下,趙家老祖!
公孫老祖語調疑惑。
似乎真的對上官鼎的突然造訪很是不解。
上官鼎目光注視着公孫老祖的蒼老面容,想要從中捕捉到一些細微變化。
可惜沒有。
兩相對視間,上官鼎忽然笑了。
“老太尉倒是變了不少。”
歲月蹉跎,時光荏苒。
昔年那位於神都未央宮中龍行虎步、狼顧鷹視的大雍太尉,如今一副老態龍鍾之相。
再也看不到曾經的鋒芒與剛硬,整個人一下子柔和了不少。
嗯,也圓滑了。
幽州這地界於常人而言自是廣袤無邊,可在八境天人眼中也不過是掌中觀物罷了。
一尊七境真仙的隕落,以及一眾世族高門的身死族滅,這麼大的動靜,又怎麼可能瞞過他這個老不死?
同理,自己所為何來,他又豈會不知?
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公孫老祖,迎着上官鼎玩味的目光,也是笑了。
“人之一生,譬如這巡天大日。”
“初升時,晨光熹微,朝氣蓬勃。”
“行至高天,赫赫炎炎,流金鑠石。”
“落於西垂,便只剩這星點殘暉,苟延殘喘,焉能不變?”
公孫老祖這番比喻確實很是形象。
上官鼎雖然沒有見過這位老太尉年輕時的模樣,但那行至高天的模樣,他卻是見過。
確實赫赫炎炎、流金鑠石!
八境天人,憑藉兵家秘術,甚至能夠匹敵九境絕巔的強絕存在。
若是再輔以兵家軍勢,戰場之上屠神滅仙,簡直有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時至今日,上官鼎依然記得某次無意中瞥見先帝君望向這位老太尉背影的目光。
忌憚、冷漠中又夾雜着一抹投鼠忌器的無奈。
那時候兵家勢力太強了,而作為兵家扛鼎勢力之一的公孫一族如日中天。
其中這老太尉那幼子以臨近不惑之年破境登仙,更是引得天下側目。
世人皆言,只要有此子在,兵家以及公孫一族必當長盛不衰、再興一世!
只可惜啊!
有時候越是繁花似錦、烈火烹油,越是不能長久。
那位天賦遠勝他上官鼎的兵家天驕最終還是死了,死在了那一場帝座交替的神都血戰之中。
與之一同寂滅的,還有昔日如日中天的兵家與公孫一族。
而他上官鼎也就是在這過程中,踩着兵家的屍體一路青雲直上,直至今日。
今日的他上官鼎,就如當初的公孫一族一般,行至高天,赫赫炎炎、流金鑠石。
之後呢?
是不是也會像今日的公孫一族這樣,只剩殘陽餘暉、苟延殘喘?
心中念頭一陣倏忽轉過間,上官鼎微微有些出神。
所以……這老瓜瓤子跟本相說這些,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太囂張,否則公孫一族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日?
不得不說,身處高位久了的人,大多有些敏感與多疑。
有時候明明是一句簡單的話,落到這些人耳中,便變得複雜了起來。
而眼看這位站在人臣巔峰的大雍丞相微微眯起雙眼,神色莫名。
公孫老祖狀若苦笑。
“丞相為何這般看老夫?”
上官鼎嘴角含笑,意味不明。
“老太尉,是不是還記恨本相?”
當初公孫老祖的天驕幼子,雖然不是直接死在他手中,可誰都知道那事跟他脫不了干係。
除此之外,還有無數因為他的謀划算計而死的兵家強者。
細說之下,這些零零總總加起來,如今站在這虛空之上言笑晏晏的兩人,說上一句血海深仇也不為過。
只是要說‘記恨’,卻是有些玩笑了。
朝堂一如戰場。
戰場之上技不如人,一朝身死,難道還能怨敵手實力太過強大?
所以面對上官鼎這話,公孫老祖只是淡然一笑。
“些許陳年往事,各為其主罷了,如何談得上記恨?”
兵家,從來不會記恨敵人。
只會想着如何才能在下一場‘戰爭’中扳回一局,乃至徹底戰而勝之、斬滅敵手,報此血仇!
看着公孫老祖那張古井無波,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的老臉,上官鼎心中感慨一聲。
老奸則巨猾。
古人誠不欺也。
不過眼下有公孫老祖這話就夠了,因為這意味着這位老太尉已經在向他這個當朝丞相低頭了。
有這個基礎在,自己這一趟幽州北上之行,便不算是白來了。
接下來也算是有了繼續談下去的必要。
念頭一動,上官鼎旋即展顏一笑。
“當年有些事情,本相也是奉帝命行事,實屬無奈。”
“老太尉能這般想,自是再好不過。”
面對上官鼎替自己當年所為的強行找補。
公孫老祖笑容不減。
“丞相多慮了。”
“老夫垂垂老矣,如今只想蝸居這遼東祖地,讓一幫兒孫陪着安享晚年。”
“至於過往的恩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聽着公孫老祖這般彷彿看透了世間紛擾的話,上官鼎哈哈一笑。
“善!”
沒有人會願意被人暗戳戳的記恨。
作為勝利者,以及某種意義上的加害者,最喜歡的就是能與仇敵一笑泯恩仇。
所以上官鼎這一聲‘善’字,顯得頗為愉悅。
只是說完這話之後,那愉悅的笑容猛然一頓。
“既然如此,要是本相想見一見那位冠軍侯,想來……老太尉應該是不會拒絕的,對吧?”
說話間,上官鼎目光灼灼地看着公孫老祖。
公孫老祖先是微微一愣神,顯得有些錯愕。
“丞相要見那小子?”
言語間,絲毫不掩飾與韓紹的親近。
上官鼎也不意外。
畢竟如果沒有這份親近,這老倌兒又怎麼可能着急忙慌地前來阻攔自己。
“本相正是為那小子而來。”
上官鼎似笑非笑。
“本相實在是好奇,那小子究竟有多大的膽子,竟敢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動本相的人。”
類似虞陽鄭氏這些攀附而上的小門小戶,雖然從來不被上官鼎看在眼裏。
可明面上終究還是他的人。
不管打着怎樣冠冕堂皇的幌子。
動他們,就是在打他上官鼎的臉。
膽子確實不小。
公孫老祖聞言,哂笑一聲。
“卻沒想到些許小事,竟讓丞相親自跑一趟。”
說著,抬眼看了上官鼎一眼,才繼續道。
“說來也巧,那小子正在老夫這裏做客,若是早知道丞相想見他,老夫便邀他一起前來恭迎丞相了。”
上官鼎聞言,心中冷笑。
正巧在這裏做客?
怕不是那韓姓小兒也知道自己惹下了禍事,想要在這老不死這裏尋求庇護吧!
不過這樣看來,此人倒也不算是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無腦莽夫。
心中對韓某人下了某種定語,上官鼎淡笑。
“既然如此,那倒是省卻了本相一番工夫。”
“不知老太尉可願讓本相見一見這位……我大雍當世最年輕的英傑?”
聽着上官鼎刻意加重的‘可願’二字,公孫老祖笑了笑。
“丞相都這般說了,老夫又豈敢不願?”
說著,直接在虛空展開了那獨屬於八境天人的法域秘境,然後衝上官鼎以手做邀。
“請丞相隨老夫移步。”
如此出乎意料的表現,倒是讓上官鼎微微愣了一下。
他本以為這老倌兒肯定要阻攔自己一二,卻沒想到竟是這般乾淨利落。
‘他就不怕本相真拿了那韓姓小兒問罪?’
上官鼎心中狐疑,卻也沒有表現出來。
目光淡淡瞥了神色自然的公孫老祖一眼,再看着眼前那天人秘境的入口,隨後拱手笑道。
“老太尉當真是豁達了不少。”
“既然如此,那本相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沒有半分猶豫,直接一腳踏進了那片死寂一片的天人秘境之中。
……
和上次韓紹踏足這裏時的感受差不多。
公孫老祖的這片天人秘境着實荒涼。
放眼望去天地荒蕪一片,雖然腳下的土地一如外間的大天地,可頭頂四周的虛空卻是一片混沌。
唯一特殊的地方,便在於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墳頭碑林。
上官鼎腳踏虛空,沒有放出神念,只憑一雙肉眼,俯瞰着下方那片墳頭碑林。
震撼倒是談不上。
身處那一人之下的至尊高位這麼多年,什麼樣震撼場面沒見過?
他只是忽然有些感懷。
畢竟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墳頭碑林中埋葬的那些人,生前他大多認識、見過、也說過話。
有些甚至還兵戎相見過。
而如今他還活着。
活着步步踏上了這青雲之巔。
而這些人都死了。
神魂寂滅、身軀日漸腐朽,直至徹底化作塵土,歸於天地。
一時間,就連上官鼎也有些分不清,面對眼前的這一幕,自己心中到底是勝利者的自豪多一些,還是眼看故人逝去的空落多上一些。
抬眼看着在前方引路的公孫老祖蒼老背影,上官鼎眼神莫名。
現在看來,當年這老倌兒辭官歸隱時,給出的理由倒是沒有撒謊。
這麼多年過去,除了放出公孫度建了那鎮遼城,用來抵禦草原上那些蠻族。
整個遼東公孫一族確實安分守己,從不招惹是非。
而這老倌兒也一如他所言的那般,只為兵家守靈衛墓。
只是這份表象,到底是真的心灰意冷,還是蜷縮爪牙、蓄勢圖謀,上官鼎也不大分得清楚。
而似乎是覺察到了上官鼎的目光,前方引路的公孫老祖沙啞一笑。
“丞相又在打量老夫作甚?”
上官鼎思緒微收,笑而答道。
“只是覺得老太尉老當益壯,實在不該這般守着過往空乏其身、虛度光陰。”
公孫老祖聞言,腳下不停,依舊於虛空緩慢踱步。
彷彿這世間尋常老者一般,衰老、平靜。
“丞相的意思是?”
上官鼎道。
“如今天下動蕩,正需要老太尉這樣老成持重的前輩重臣出面,滌盪妖氛、重整河山!還天下萬民一個海晏河清,大興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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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要拉攏老夫?
公孫老祖心中失笑。
若是在某些問題沒想通時,他還會對這所謂‘重整河山、大興太平’有所動心。
可現在……晚啦!
他兵家已經不想再淪為他人手中兵刃,他們要自己當執兵者!
於是故作猶豫了片刻,公孫老祖笑着搖頭拒絕道。
“承蒙丞相這般看重,老夫謝過。”
“只是老夫老矣,死期不遠,不想再折騰了。”
“這天下有丞相這樣的世之英傑在,亂不了。”
“或許要不了多久,必當再興一世。”
或許是這麼些年身處北宮帝座之下的位置久了,已經很久沒有人敢這般直言不諱地拒絕自己。
哪怕公孫老祖這話說得極為客氣,甚至帶着幾分恭維,上官鼎依舊蹙了蹙眉。
‘這老倌兒張口言老、閉口說死,當真是一身虎狼銳氣盡散?’
上官鼎有些不信。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早年那虎踞神都廟堂的遼東猛虎、一朝太尉,時至如今依舊深深烙印在上官鼎心中。
所以哪怕因為這片墳頭碑林的緣故,這位遼東猛虎的名頭,在世人眼中已經被【冢虎】之名所取代。
可上官鼎不信!
猛虎就算歸隱這不見天日的冢林之中,依舊是猛虎!
上官鼎甚至隱隱感覺如今這樣的公孫老祖,遠比過往還要可怕一些。
因為昔日的遼東猛虎再強,也身處明處。
可如今的冢虎,卻居於暗處、窺伺一切。
而就在上官鼎微眯雙眼,心念轉動之際。
公孫老祖忽然腳步一頓,旋即笑道。
“到了。”
……
木屋草舍,簡陋至極。
換做這世上任何人怕是也想像不到,一尊八境天人的居所竟然會這般簡陋、質樸。
對此,上官鼎倒是沒有意外。
畢竟這公孫老倌兒早年在神都時,就以不好美女、不慕奢華而聞名。
所以在當初辭官歸隱時,他說要帶着公孫一族回歸祖地為兵家守靈,整個神都並沒有多少人懷疑。
只是就在上官鼎落下身形的那一刻,腳步卻是一頓。
甚至就連臉色也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老太尉……還有貴客?”
天人秘境,為天人私域。
肆意用神念窺探,可謂無禮。
所以從踏足其中的那一刻開始,上官鼎便有意收斂了神念。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這木屋之中並不只有那韓姓小兒輩一人。
而是存在着一小一大兩道陌生氣息。
小者,於上官鼎這樣的九境絕巔看來,不過涓涓細流。
而大者,卻如滄海深淵,浩瀚無邊且深不見底。
就連上官鼎一時間也分辨不清自己跟那尊陌生存在,孰強孰弱。
見上官鼎蹙眉看着自己,神色戒備且不滿。
公孫老祖笑了笑。
“丞相不用緊張,只是老夫一許久不見的經年故人。”
說著,自顧自上前推開木門。
入目可及,只見一道年輕挺拔的身影與另一道身穿儒衫的老者跪坐對弈。
上官鼎下意識忽略了那道年輕身影,只望向了那儒衫老者。
作為九境絕巔的人間至強者,就算不憑藉其龐大如瀚海的神魂之力,其視力也早已入微。
看着那儒衫上綉着的小小【稷】字,上官鼎瞳孔微縮。
稷下學宮!
不出意外,儒衫老者此時也抬首回望,隨即微微頷首,笑而言道。
“原來是大雍宰執貴客臨門,難怪這公孫老兒急匆匆地前去迎接……”
說著,手中那枚【車】字棋子,橫衝直撞,直入對面中宮側位。
“將軍!”
口稱‘宰執’‘貴客’,可語氣卻毫無半分敬意。
似乎只當眼前這位權傾天下的大雍丞相,只是個尋常客人而已。
對此,上官鼎面色平靜。
因為對方憑藉那一身浩如煙海的磅礴氣機,以及身上那身特殊的儒衫袍服,確實有資格平視自己,不需畢恭畢敬。
可平視歸平視,卻不意味着對方可以輕視自己!
同為九境絕巔,兩相見面,不但沒有見禮,還這般隨意,可謂是無禮至極!
心中惱怒之下,上官鼎眼神冷淡了幾分。
“可是至人門下,江南趙氏一脈老祖?”
九境絕巔,又身穿稷下學宮儒衫袍服。
上官鼎能想到的,也只有與公孫一族聯姻的江南趙氏了。
遙想當年,這兩家聯姻一事,可是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就連他上官鼎當初也是頗為意外。
畢竟文武之爭,歷朝皆有。
說是水火不相容有些誇張,但絕對尿不到一個壺裏去。
可偏偏這事最終還是成了。
現在想來,實在是有些不合理。
就如同此刻,上官鼎同樣也想不明白,這老怪物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甚至與這韓姓小兒輩相坐對弈!
“微末名聲,不想竟能入得丞相之耳,慚愧慚愧。”
嘴上說著慚愧,可面上的神色卻是沒有半分羞慚之意。
說完這話,見象戲棋盤上面對自己的‘將軍’,對面竟然不閃不避、悍然兌子。
趙家老祖嘆息一聲。
“你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烈了些,不至於,不至於……”
“有老祖在,沒人能動你。”
“你說是吧,丞相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