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子衣領青又青
正午的陽光打在泛黃的葉上,樹下投了閃爍的光影,正矇著一個男子的臉,一時光映着人,人襯着光,如一副絕世的畫,柔和,清雅。
然而美景總是不長久,男子正養着神,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原是有人踹開了院門,男子起身,眯着眼看向來人,恍惚是一片極耀眼的白。這來的人正是玉渺渺一行,且說他們四人一路走走停停,不ri便到達了那時玉渺渺所說的涼都,大家原本都頗為疲倦,可玉渺渺卻不許眾人休息,鮮少的焦急的闖了民宅。當然,看着眼前的人,眾人都依稀覺得眼前這普通的房子可不止是民宅而已。
有落葉飄零,坐在庭中的男子抬手接住,旋而勾起了唇角,“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玉渺渺向前一步,很有禮的俯了身,彷彿方才那門並非她所踹壞。“先生這是開什麼玩笑呢,以先生神機,還算不到渺渺的來訪么?”聞言宇文釋便挑起了眉,這話乍一聽規規矩矩的,沒什麼問題。可誰都知道,玉渺渺是個極難纏的主,心中很有着仙人的自持與傲氣,向來對誰都很疏離,怎的這居然對別人自稱渺渺了。
男子眼中有了些戲謔,“莫莫小丫頭,一別這麼些年,我可是很想你的廚藝了哦。”竟是完全的無視了方才問好的玉渺渺。
院中眾人都楞了下來,玉渺渺仍俯着身子,身形略僵了僵。莫莫打眼看了兩人半天,沖向前去抱住了男子的大腿,“啊哈哈哈,夏先生這是說什麼呢,怎麼見不到莫莫了,莫莫這就給您做好吃的去,來來來,大家都進屋,都進屋。”說著拉起男子就進了房子。玉渺渺這才起了身,徐步走到了方才男子躺的樹下,抬頭看了看葉間閃爍的陽光。
莫莫很快的捯飭出了一桌的美食,看起來都很是誘人,說起來宇文釋雖與莫莫同行也快一月了,除了那夜半的烤魚,是從未見過莫莫正經下廚的,今ri一見,覺得很好,莫莫果然是個很討喜的丫頭。顯然,覺得莫莫討喜的可不止宇文釋一人,那夏先生就一直在與莫莫說笑,不時也與宇文釋聊些無管痛癢的話題,飯桌上看着也是挺活絡,只是玉渺渺的臉sè隨着時間流逝愈加yin沉。
飯畢,夏先生很溫存的撫了撫莫莫的頭,“沒想到有生之年還得以吃到莫丫頭的飯,我夏淳也算是無憾了。”說罷起身走出,一頭銀髮在陽光的照shè下生出熠熠光輝。玉渺渺忙的跟上,其他人卻都被莫莫攔下,“這事,我們不好插手的。”
宇文釋便點點頭,為自己添了杯茶,笑道,“有故事聽了?”
“原是不該說的,可我若不說,宇文公子怕是不會罷手的吧。”莫莫歪了歪頭,整理了下思緒開了口,“方才那位夏先生,曾經是個很得意的官員,也是小姐的老師,說起來,也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時,小姐還是個才仈jiu歲的孩童。。。”
且說玉家承着仙人府的名字,一向是很注重對下一代的培養的,這近年仙人府的府主玉禛,膝下有一兒一女,從小就悉心的教育着,而在玉寒宵成年後,因為要注意着教些承繼仙人府的事宜,玉禛就更多的專心在玉寒宵身上,對玉渺渺放鬆了管教。偏生玉渺渺曾是個時刻不消停的主,在一次聖上的壽宴上,毀了邊疆送來的壽禮,雖說聖上很大度的沒有計較,可這仙人府的傳人做了如此不體面的事情,總也是引得玉禛怒了一次。
玉渺渺被罰禁閉半月,說起來玉禛還是沒捨得對自己的孩子下狠手,禁閉也就是個小懲大誡而已,不巧的是玉渺渺很是倔強,自覺沒道理被如此對待,禁閉期間死活也不願進食。玉渺渺的娘親心疼孩子,偷偷的去求聖上的恩典,料定聖上發話,自家夫君總是不得不從的。那聖上也樂意賣仙人府主母一個人情,又說是體恤府主的辛苦,撥了個很懂些事的文官去教養玉渺渺。玉渺渺的母親很歡喜的接了旨,領着那文官就回了府。
那文官,就是夏淳。
再說這夏淳也並不只是個普通的文官,夏家從前便很有些靈知,世世代代都在朝為官,至於這官職,說的通俗些就是看星星的。偏生人家從星星里很窺得了幾次天機,朝中的大事,夏家預言幾次,便有幾次是中了的。只是當今的聖上是個務實的人,對夏家的所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些瞧不上,覺得不過就是些旁門左道而已,這才將其驅到了仙人府去,既不薄了夏家世代的面子,也省得riri聽夏淳的嘮叨。
玉禛見得自家娘子既求了聖上的赦令又求來了個半道的老師,也不好再說什麼,放出了玉渺渺便任由她跟上了夏淳。
前面說到玉渺渺是個鬧騰的主,怎麼會甘心被這麼個看起來很文弱的書生教養,往茶里扔髒東西,半夜懸在夏淳房外裝鬼一類的調皮事也沒少做,而這夏淳許是真有雙窺破天機的眼睛,居然一一的躲了過去。長此以往,玉渺渺對她這個師傅就有了欽佩之情,少年的欽佩總是太容易,僅憑人家的妙算就有了極大的崇拜,也就無視了夏淳瘦弱的身軀和總是被規矩拘着的酸腐,跟着夏淳很認真的學了幾年女孩家該學的東西。
這麼一來,玉渺渺也算是夏淳一手養大,感情自然深厚,而幾年後的一個初chun的傍晚,夏淳卻敲開了玉禛的房門。那ri下了雨,夏淳濕着一身衣服極惶恐的就跪在了玉禛的面前,玉禛扶着夏淳起身,便聽得他丟了魂魄似得喃喃道,“夏某ri前觀星,算得渺渺,渺渺與皇朝命數相悖,竟是,竟是不能共存的。”夏淳這一句話便驚了玉禛,命數相悖,這不是直指渺渺是皇朝的禍水么,歷代君王在保國一事上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夏淳這麼一說,若傳了出去,無疑就是給玉渺渺判了死刑。房中兩人正恍惚着,忽然聽得門外有碗盤破碎的聲音,正是玉寒宵牽着玉渺渺站在一邊,玉渺渺睜着一雙眼,裏面已含了淚,腳邊正碎了一地的瓷盤,依稀可辨出上面曾盛着jing致的糕點。
玉寒宵心知聽了不該聽到的事,拉着玉渺渺轉身yu走,玉渺渺卻掙了出來踏進房去。“莫莫新做了些糕點,渺渺想着先生平時是最愛的,便求哥哥找了來,可惜渺渺手滑弄掉了,先生隨渺渺去再向莫莫討可好?”夏淳忙蹲下抱住了小小的玉渺渺,再顧不上平時所循的禮數,埋頭在玉渺渺脖頸,聲音也模糊不清,“渺渺不怕,先生定會保你xing命,渺渺放心。忘了方才先生所說的,那只是笑話,快忘了,忘了罷。”
玉渺渺張口便哭出聲來,她畢竟還是個未及笄的少女,哪裏承受的了如此大逆不道的預言,哭着哭着累了,趴在夏淳身上便睡去了。這邊玉渺渺剛睡着,那裏玉寒宵已不知從哪裏尋了把劍來,直架在了夏淳的眼前,“你哪裏便來了如此荒謬的說法,我妹妹只是孩子,能與天下有何大礙,收回你的話,否則我要你有命進來無命出去!!”
玉禛在一旁大喝一聲,“寒宵,你這樣成何體統!玉家是教你這麼對先生的么,你妹妹睡了,抱她回去罷。”玉寒宵聞言躊躇了下,終是扔掉了手中劍,奪過夏淳手中的玉渺渺回身走了出去。
見得玉寒宵出去,玉禛扶起了跪坐在地上的夏淳,輕聲道,“先生的話玉某自是信的,玉某也知道先生對小女的一片愛護之情,定是也捨不得小女為了這麼個不可知的預言丟了xing命,不如先生先不提這預言,容玉某斟酌兩ri,我們從長計議可好?”
玉渺渺再醒來已是次ri的正午,她神遊了下,又想起昨ri聽到的話,一時只覺五內俱焚,恨不得夏先生只是妄言,可這兩三年朝夕相處,是再沒人比她清楚夏淳的神機妙算了,又想到聖上對她向來寵溺,自己卻是禍國的人么。便又有淚水自她的臉頰劃過,漸漸洇濕了一片枕頭。
她正傷感着,莫莫卻極慌張的破門而來,“小姐,夏先生,夏先生他。。。”
“我怎麼了?”夏淳打斷莫莫的話走進。玉渺渺起身去看時,便見得夏淳仍穿着常穿的青sè文士衫,仍溫文着一張堅毅的臉,一頭青絲,卻已盡白。玉渺渺訝異的一聲輕呼,起身便向夏淳跑去。撫上那銀絲,玉渺渺的淚又撲簌簌的流了下來,“先生。。。”
夏淳只是一笑,“你今ri到現在還不起,是不想讀書要躲懶么?”又看得玉渺渺通紅的眼,抬手為她拂去淚水,“渺渺,你放心,你不會是禍國的人,夏先生不會讓你背上這麼沉重的罪孽的。”
是了,夏淳方算出這事時只覺得難以置信,玉渺渺是那麼清澈的孩子,那麼單薄的孩子,怎麼會與禍國有上牽扯。一向自負的他翻來覆去的算了多次,只希望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失誤,可次次結果俱是相同,他便如被卸了力氣似得倒在了庭中,這些年的相處,他早已覺得玉渺渺如他的女兒般,如今這樣,竟是要他在融入骨血的珍惜和保家衛國的大義間選擇么,他拿不定主意,在庭中淋了半ri的雨,才想起與仙人府府主商量一番,怎知卻被玉渺渺聽了去。昨夜他在房中惆悵了一夜,臨近拂曉時已愁白了頭,而望着東方泛起的魚肚白,他終是暗暗下定了決心。天下與他何關,他三十多年的歲月,全都獻給了皇朝,可聖上從未聽過他的勸告哪怕半語只言,作為夏家人,他的職責也盡了,而今,他只願守住玉渺渺而已,也只要,守住玉渺渺而已。
可世事總由不得人,玉渺渺與夏淳又很平靜的相處了幾ri,一ri卻再尋不到了她的夏先生,及她轉遍了玉府,竟看見自己的哥哥正揮手向夏淳斬去,玉禛站在一旁,察覺到她的氣息正回過頭來,地上的夏淳已是一身的傷痕。
玉渺渺哭叫着上前抱住了玉寒宵的手臂,玉禛卻拉住她就要走,依稀勸着,“渺渺,聽爹爹的,他不能留,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卻原來玉禛深思數ri,只覺得唯有此才能保住自己女兒的xing命。玉渺渺仍是掙扎,哭喊道,“爹爹,你不能傷他,夏先生於我有如親父,他不會傷害我,你不要傷他。”
玉禛一滯,玉渺渺已自他的桎梏中掙脫了去,擋在夏淳身前道,“您若是要先生的命,就先殺了渺渺罷,禍國的是我,有罪的是我,與先生無關。”玉禛皺了眉,多可笑,他為女兒思前想後,女兒卻一心尋死。終是顧念着玉渺渺,他伸手阻住了玉寒宵的攻勢。嘆氣道,“如此,我便留他一命,只是,他是再不能踏入我玉府一步了,改ri世上若有了關於此事的半句傳言,我必殺他無疑。”玉渺渺忙點頭,扶起滿身血跡的夏淳回了房。
“莫莫所知也就是這樣了,夏先生調養了幾ri就出了府,後來再就沒了他的消息。”莫莫講了如此長的故事,一時口乾,捧起桌上的茶盞喝了幾口,又極糾結的發表了自己的觀點,“要我說也是老爺少爺太多心,夏先生對小姐那麼好,怎麼會捨得小姐死呢。”
宇文釋倒是在故事中沉浸了會兒,禍國之人?玉渺渺?很嘲諷的揚起了嘴角。莫莫見此頗不願意的撅起了嘴,“夏先生的預言是極靈的。”宇文釋就笑的更開心了些,“既是如此,那你家小姐可是禍害呢,這麼大的事,你怎得告訴了我們?”
莫莫又歪了頭道,“就算是禍害,我也要守着小姐。告訴你們,因為我知道,宇文公子也是的,會守着小姐。”又看了看靜,“至於她,她一向不管天下,又懶得說話,傳揚這事對她有什麼好處呢。”言畢收拾了桌上的碗盤向廚房走去,靜起身也跟了去,亦步亦趨的。
宇文釋又坐了坐,踱步至庭中躺到樹下,仰頭與玉渺渺和夏淳看着同一片天。天已經慢慢擦黑,樹葉間再沒了刺眼的光影,樹葉也沒了chun夏的綠意,漸漸枯萎捲起了邊緣,一片蕭瑟。宇文釋看着天和葉,皺起了眉。禍國之人,玉渺渺。天下之人最愛的便是把一切過錯推在他人身上,且不說預言的可信xing,即便來ri成真,難道一國的覆滅卻能如此隨意的怪在一個女子身上?冥冥之中很多事情都已註定,人為不過是從中推波助瀾。若這天下當真是和平盛世,別說是一個玉渺渺,就是十個玉渺渺又能傷得國本分毫?
思畢又很焦躁的起了身,低頭恰巧望見自己所穿的青衫,想起今ri夏淳似乎也是穿着青sè的衣服,襯着那張已不再年輕的臉和蒼白的發,遙遙的望向他們。
俄而起身踏出院門,玉渺渺,先時你我初見時你對我的那番審視,可是因為在我身上看到了你曾經的先生呢?玉渺渺,你如今對我的百般信賴,可是因為,以為我會像你那曾經的先生呢,負了天下,也要保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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