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夜話
王都某條衚衕。
“喂…喂,這麼快就到了討厭爸爸的年紀了嗎?!”
凱尼疾追而上,轉過拐角,卻見牆下一塊井蓋被掀開,人也沒了蹤影,顯然是躲進了下水道。
“嘁…”
凱尼扶正禮帽,以他的體型,這種窄小的井口他就算擠破腦袋也擠不進去。
“算了…我可不需要這種要一腳把老爸活活踢死的瘋女兒。”
下水道里,黑漆幽深,潮濕的空氣中混雜着腐爛的惡臭與腥臭味。
“唔唔…”
阿尼捂住口鼻,胃在收縮,想嘔吐。
她咽下涌到嗓子眼的酸水,勉強忍住,在黑暗中摸索着黏濕的牆壁前行。
空氣安靜得可怕,只聽得見冰冷的滴水聲,空曠的腳步迴音,以及一絲髮抖的聲音。
隨着視覺的喪失,她對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這條路,彷彿走了相當漫長的時間。
……
翌日,天蒙蒙亮,鈴聲響起,將所有人從睡夢中拽出。
訓練兵們早早起床,經過教官點名后,前往食堂享用早餐。
餐桌上,艾倫狠狠地啃咬着麵包,眉眼間儘是凶厲,一副悶怒之相。
“艾倫,怎麼了,你今天的殺氣比平時更重啊。”萊納隨口關心了一句。
“肯定是在糾結昨天的訓練。”
斜對面餐桌的讓提起湯勺,一臉譏嘲道:
“真是難看啊…纏上了自己的線,好險沒把自己勒死吧。”
艾倫放下吃到一半的麵包,斜睨着他:
“要說難看,明顯是那些只懂練習如何屁滾尿流地逃離巨人的傢伙才更難看吧,某位鼠膽馬臉的落跑大王。”
讓提着湯勺的手一頓,眉頭抽搐幾下,但隨即高高挑起,形成一道嘲謔的弧度:
“…那你呢,勇猛無畏地發起突襲,然後被自己的繩索給勒死,最後害得巨人都捧腹大笑,這就是你的人生啊。”
話落,兩人皆不再言語,陷入沉寂,氣氛劍拔弩張。
萊納察覺不對勁,短暫的安靜后,艾倫和讓霍然起身撞開椅子,離座奔向對方,萊納及時衝出,擋在大吵起來的兩人中間。
“都給我少說兩句,聽到了沒!每次都搞成這樣,你們一大早的能不能別這麼吵啊!”
萊納大聲呵斥,竭力阻攔着兩人,即便兩人的打鬧已經波及了自身。
阻攔途中,萊納瞧見阿尼正目光滯然地望着他。
他心裏一凜,搞不清楚阿尼眼神的含義。
夜深,月淡星稀。
疲倦的士兵們酣睡如泥,訓練場外的木材堆上,靜坐着三人。
“在你們跟朋友玩累了,進入夢鄉的時候,我卻在王都的臭水溝里爬來爬去…”
阿尼耷拉着眼瞼,抬眸瞥了一眼默然無言的兩人,又垂下,低沉而沙啞地說道:
“穿黑衣服的男人跟其他人不一樣,實力超群,我差點就被他逮住,樣子說不定也被看到了,萬一加入中央憲兵后,他又剛好在那裏的話……
已經到極限了…”
“極限嗎…”萊納的話像是失望的嘆息。
“我們帶着搜集到的情報回馬萊吧,不管是什麼情報,他們都會歡迎的。”阿尼提議道。
“你當真是這樣想的嗎?”萊納問。
阿尼默然不語,神情已有些麻木。
類似的對話已經發生了太多次。
萊納接着道:“要是把這五年的成果帶回去,馬萊一定會大失所望吧…”
“那你說還能怎麼辦?”
“破壞羅塞之牆。”萊納長身而起,“只有這樣才能逼迫始祖巨人現身了。”
“那你的朋友很多都會死掉呢,搞不好是全部…”
全部…阿尼心裏重複了一遍,腦海里浮現出幾個身影。
這句話明明是在諷刺萊納,但阿尼自己心裏卻彷彿被刺痛了。
“我說過很多遍了,那些傢伙不是朋友,是惡魔。”
萊納走到阿尼面前蹲下,注視着她繼續道:
“但獲得他們的信賴並不是壞事,反而是你不跟他們接觸的態度才顯得更加……”
“快吐了…”阿尼張開眼,淡漠道:“臉能離我遠點嗎?”
萊納虛偽的臉就在眼前,她只覺得反胃。
聞言,萊納無聲嘆了口氣,站起身,卻又顧自對着兩人說道:
“行動時機就選在我們訓練兵駐紮在托洛斯特區內,同時調查兵團牆外調查的日子,屆時牆內將極度混亂,連我們訓練兵應該也會被派到最前線去。
所以,就算我們突然失蹤,也不會有任何人認為我們還活着。
這之後,我們既可以趁亂混入大批湧向王都的難民潮之中,也可以看情況繼續做士兵,如果成績能進入前十,更可以在訓練兵畢業后順勢成為內地的憲兵。
總而言之,要儘可能爭取處於能配合牆內之王動向靈活做出反應的位置,你們覺得這主意怎麼樣?”
訴說完自己的計策,萊納看向默不作聲的兩人: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們還在同情那些惡魔嗎?”
阿尼已不想說話,甚至連看都不想看萊納一眼。
“萊納,他們…不是惡魔。”貝爾托特罕見地開口,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他又回想起每天晚上纏繞在腦海里的噩夢,村裡自縊的老人,因他破壞城牆而殺死的無辜平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奇特的睡姿來源於噩夢的折磨。
每每被不知真相的同期生們調侃睡姿時,他表面上露出靦腆的淺笑,但心頭卻是陣陣絞痛。
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快受夠了,他只想快點從這個痛苦的地方離開,回到故鄉。
“貝爾托特,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難道你要半途而廢嗎?你的父親還重病在床,要是就這麼回去,會有什麼後果,你應該很清楚吧?”
萊納的聲音有着一絲難掩的激越。
“我知道啊…那種事…”貝爾托特低垂下眼,瞳孔閃爍着矛盾交織的情緒。
自失去馬賽爾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那就振作起來,貫徹自己的使命吧,貝爾托特,我們不是還要一起回故鄉嗎?”
萊納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
“要是你能成功完成任務,到時回去后,你父親看到你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士兵,我相信,他一定會很欣慰吧。
最好是進入前十名,那樣的話,你和父親都可以去內地生活了,再也不用擔心巨人的威脅,而且那裏還有更好的醫療條件,說不定你父親的重病也能夠得到徹底醫治。”
“……”
貝爾托特訥訥抬眸,看着萊納關切友愛的目光,艱澀地點了點頭,心中的痛苦卻是越積越多。
“那麼今天就到這裏吧,你們也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訓練呢。”
說罷,萊納站直身,微笑着擺手離去,留下阿尼、貝爾托特兩人緘默在原地。
良晌,阿尼才開口道:“回去吧…”
貝爾托特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地跟上。
萊納的毛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沒有產生嚴重影響,他們也不想管。
兩人在訓練場分開,阿尼朝着女生營房方向而去。
空蕩蕩的夜,黑漆漆的木屋,寂寥地只餘下阿尼的腳步聲。
她的心也是空曠而疲憊的。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嫌惡萊納,尤為是在看到本性懦弱的萊納扮演士兵時,那副裝模作樣成馬賽爾的樣子,她更感到厭惡和排斥。
萊納已迷失了自己的根基,分不清真我,但仔細想想,她又有多少資格指責萊納呢。
在訓練兵團的這三年間,她豈非也已逐漸迷茫於根基。
一想到朝夕相處的同伴可能會死掉,她就不禁陷入糾結,迷惘和掙扎。
但她很清楚那沒有意義。
無論如何,萊納已做下決定,她無力改變,也沒法改變,因為她自身便背負着必須完成的使命。
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選擇未來的權利,現在也已不可能走回頭路。
只能繼續執行任務了嗎……
阿尼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裏一片黯淡。
“阿尼。”
耳畔突兀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阿尼身子一僵,側目看向坐於食堂屋檐下台階上的人影,眸中滿是驚詫愕然。
亞倫笑着對她揮揮手,拍了拍身側空出的位置。
“過來坐坐?”
亞倫的微笑依舊那般溫和,但阿尼的雙腿卻是僵硬得邁不動步。
她的瞳孔不住地顫動着,思緒更是雜亂紛飛。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怎麼了,看到我很吃驚嗎?”
亞倫笑笑,推手伸了個腰,轉而說道:
“嘛,今白天睡太多,晚上反而睡不着了,所以我就出來逛逛,恰巧今晚的天空還算晴朗,我便坐在這裏觀星,說起來,我已快坐這兒兩個小時了。”
“這樣嗎……”阿尼輕輕出了口氣,緊繃的肩膀線條微微鬆弛。
萊納和貝爾托特是二十分鐘前出來的,碰不上。
“嗯…”亞倫輕輕點頭,他並未說謊,他的確坐在這裏快有兩個小時。
只不過,他並非一直在觀星,更多時候是端坐於星空下冥想。
“你着急回去嗎?”亞倫問。
“…不。”
“那你有興趣過來聊聊嗎?與我聊聊這星象。”
星象嗎……
說起來,亞倫確實對星象興緻濃厚。
她的心情稍微放鬆下來,緩慢地邁動了步伐,走到亞倫旁邊的台階坐下。
她抬首遙望,漆黑的天幕中,月色朦朧,星辰也稀少得可憐。
“今夜並不算晴朗……”阿尼輕聲低喃。
“是啊,天空很暗……”
亞倫接話,說著他看了眼天空,隨即又說道:
“但正因如此,星辰才會熠熠生輝,找起自己想要的那顆星也容易許多,你看到那顆最亮的星星了嗎?”
聽聞,阿尼順着亞倫的視線望去。
她看到了,那顆極小的星辰,在夜空中閃爍着最耀眼的光芒。
她點了點頭。
“那就是北辰星,因其位置相較其餘星辰常年不動,久而久之,便成了人們辨別方向的信標。”
阿尼靜默地傾聽着,無論是馬萊的課本,還是訓練兵團里的教科書,都從未談起過星辰方面的知識。
畢竟,未知的好奇心是人類的本能之一。
“離它不遠,有七顆明亮星辰連成勺形,即為北斗七星。
聽說做夢夢到北斗七星,近期身上就會發生十分幸運的事情,而如果夢到的同時還握着星象的勺柄位置,更是一種十分好的預兆,夢者一生都會順風順水,平和幸福。”
“你一直都在為了這個而努力呢。”
“啊…哈哈……”亞倫尷尬地笑了笑,隨後望向星空:
“你聽說過流星嗎,據說在流星劃過夜空時所許下的願望,都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實現。”
“但這隻不過是人們的一廂情願吧…”阿尼直言不諱地緩緩道。
“你說的沒錯,倘若流星真能幫人實現願望,這世上也不會存在那麼多命運坎坷的人了。”亞倫微微嘆息。
阿尼垂眸不語,眼底浮漫出薄薄的悲涼。
兩人沉默,亞倫望着星空,不言,阿尼望着地面。
良久,亞倫徐徐開口,打破沉默:
“阿尼…”
“怎麼了…”
“命運是靠自己掌握的。”
忽如其來的話語,令阿尼長睫一顫,抬起了眸。
亞倫仍凝注着星空,目光深邃幽靜,但他的語聲,卻是那般堅定,清晰入耳。
“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也永遠無法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命運本就無常,我們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將自己的意志貫徹下去,哪怕有時會走錯,走遠路,也沒關係,重要的是將命運時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
這番話下來,阿尼心間已是漣漪不止,不知該如何去回應。
見阿尼垂首不語,亞倫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
“你累了吧,抱歉,耽誤了你這麼長時間,這顆糖作為賠償,早些休息吧。”
說著,亞倫遞上一枚糖果。
阿尼接過,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糖果,隨即又抬起頭,卻見亞倫已然走下台階,往男生營房方向而去。
她忽然發覺——
自始至終,亞倫都未曾問過她深夜為何身處宿舍之外。
阿尼默默望着那道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她將目光投回到手中的糖果上。
掌握命運嗎……
在這個如此殘酷荒謬的世界裏,即便夢見自由,無情的現實也仍舊會纏卷而上。
早已無從選擇的她,還有掌握自己命運的可能嗎……
她將糖果捏於手心。
隨後,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個月前亞倫給予她的糖果,剝開糖紙,抬手將糖果放進嘴裏,然後緩緩閉起雙目。
唇齒之內,漫出清甜果香,自舌尖,蔓延至喉間,一直往下。
甜到心底處,卻被一層淡淡的苦澀所阻攔,再難以前行寸步。
夜空寂靜,月華暗淡。
回到宿舍的亞倫,悄聲行過熟睡的同伴,來到自己的床鋪邊。
窗外星辰仍舊蕭疏,而明亮。
他不禁摸向後肩的星形胎記,心中沉靜如一泓湖水。
他不在乎那是否意味着命運的形狀,他所要做的,就是盡全力,開闢出自己想要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