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金色的雷光淹沒了視野。

——他已作出最後的抉擇。

——但是否無悔呢？

亞倫不知道，回過神時，自己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灰沉沉的陰霾天空，正下着滂沱大雨。

大滴大滴的雨水從天空降落，打在他的臉頰上，身軀上，帶來透骨的寒意。

耳畔聽不到艾倫的吵鬧，也無法感知雨天的喧囂，彷彿整個世界失了聲。

（好安靜……）

他用微弱的意識想着。

視線被雨水模糊，眼皮不知不覺越來越低，一切都好沉重，雖然擔心自己一睡可能再也醒不起來了，但連這份擔心都變得極為麻木。

（我……要死了嗎……）

眼前愈來愈暗，彷彿慢慢沉入漆黑深海一般，身體沉重得幾乎無法動彈。

肺、心臟、手臂、雙腳與大腦，每一個器官與肢體的機能都已達到極限。

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着休息。

亞倫已無法抗拒誘惑，只是，即使如此，他為何仍然沒有失去意識？

他對死亡沒有畏懼，身為士兵，必須抱持戰死沙場的覺悟。

不過，果然——他還是希望能在死前，再看一眼家人與同伴，哪怕是幻覺也好。

然而什麼都沒有。

大雨如注。

亞倫的眼睛終於闔上。

……

有個漆黑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眼睛像是睜着的——但不知道什麼是眼睛。

也不知道何謂漆黑，何謂世界。

什麼都不明白。

逐漸消失。

也不知消失為何物。

但要消失了。

然而，突然間，有了被誰的目光注視的感覺。

漆黑里出現了一縷白光。

近了。

白光漸漸侵蝕光與暗的界線……然後……眼前豁然開朗。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辰的夜空，以及璀璨星光籠罩之下，一片廣闊無垠而又安穩寂靜的潔白沙漠。

“這裏是……”亞倫喃喃獨語，如夢似幻的光景令他微微失神。

如同被某種奇異的力量所牽動，他開始邁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地，踩在柔軟的沙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純白的沙漠之上，留下了他的足跡。

不知走了多久，亞倫停下了腳步。

前方的地平線上，聳然矗立着一顆由白光組成的參天巨樹，它通體雪白，周身緩緩流動着一層奇幻的光影，在寂靜的夜空下顯得神秘而壯麗。

感應到前方有什麼正在等待自己，亞倫朝着光樹繼續前進。

隨着距離的拉近，他看到光樹下有一位陌生的少女。

少女正在勞作着。

她用纖細的雙手拎着一隻木桶，行至一個半人高的沙堆前停下，接着用木桶里的水攪拌地上的白沙，而後將其堆砌在沙堆上。

大概是發覺到亞倫的接近，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向他看來。

“請問……”

亞倫正欲詢問對方是誰，卻見少女抬起手，指向他的身後。

他疑惑地轉回身，赫然見到一尊由白沙堆砌而成的威武人形雕像聳立於眼前。

雕像因其由沙堆成而輪廓模糊，形似巨人，卻又與印象中的略有差異，看起來似乎還有些眼熟。

站在雕像前，他能感覺自己與其之間有一種奇異的聯繫，正是這份神秘的力量一路牽引自己來到這裏。

愈是接近，這份感覺就愈是強烈。

他不覺提起右手，指尖緩緩觸碰到雕像的表面。

剎那——星河如帶，似從天地盡頭傾瀉出一片光華，橫貫整片天穹。

亞倫回過頭，仰望這棵佇立於天地間的純白巨樹，但見其上一條粗壯且極為明亮的枝丫，順着天空一直延展到地平線的盡頭。

原來如此——亞倫明白了。

依據菲茲以往提供的情報，不難猜出，這裏就是所有【道路】交會的坐標，而那樹下的少女——

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估計只有傳說中的始祖尤彌爾了。

至於身旁這尊雕像……

在觸摸到它的一瞬間，一切便都清晰了。

雕像由沙堆成，根據這點，再結合始祖尤彌爾一開始堆砌沙子的舉動，進而推測得出，所有的巨人都是靠始祖尤彌爾用白沙造出，再通過某種方式傳送至現實這一難以置信的結論。

另外，從他現在的狀態推斷，這片奇異的空間，唯有意識體才可進入。

換言之，現在身處空間的是他的意識體。

那麼，眼前的這尊巨人雕像為何會與他的意識產生聯繫？

亞倫心中已有猜測，而他的猜測很快得到證實。

驀然，只見眼前的巨人雕像彷彿處於搖曳不定的高溫空氣中，分離出另一個殘像。

接着——那個殘像逕自向前踏出一步。

亞倫不禁苦笑：

“你這傢伙，原來一直被困在這裏給人家當模特，還真是辛苦你了……”

沒錯，能與他本人意識產生聯繫的，便只有他的另一個意識體，即他精神能量的化身，具備一定自我意識的——白金之星！

從白金之星傳遞過來的記憶中得知，自進入這片空間以來，它便一直作為類似模特的存在，供始祖尤彌爾雕塑參考。

那真是一段漫長而枯燥的歲月，感覺像是持續了好幾年的時間。

感同身受的亞倫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從這段記憶中緩過神來。

目前為止大部分的疑惑都已解開，唯一尚不明確的便是白金之星進入【道路】的契機。

現在的他只是這片空間的一個意識體，無法做到將白金之星帶離此處，只有弄明白它是如何進來的，才有可能找到帶它出去的方法。

當然，和【道路】的掌控者始祖尤彌爾交流，或許是最直接的辦法，不過似乎沒有那個時間了。

有什麼東西在衝擊自己的胸口，那是自己心臟的跳動。

現實中自己生命的鼓動，還沒有消失。

反倒愈加劇烈，僅剎那之間，亞倫就感覺到一股能讓五臟俱焚的燥熱，沿脊髓傳遍四肢百骸。

“看來我得回去了。”

深吸一口氣。

在胸腔中的高鳴抵達頂峰之前，亞倫轉身面向樹下，準確來講是面向始祖尤彌爾，深一鞠躬。

到此地步，他又怎會不明白是始祖尤彌爾在最後關頭救了自己。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是尤彌爾兩千年以來第一次見到身負王家血統之人，對自己躬身致謝。

她始終空虛而麻木的臉龐有了一絲鬆動。

亞倫並未察覺，只是鄭重地道了一聲：

“感謝——”

與此同時，托洛斯特區陰雲密佈的天空一瞬間填滿白光，彷彿要將整片天幕撕裂般的閃電劈裂而下，然後消失。

托洛斯特區的某條街道上。

阿尼與萊納正爆發著言語間的衝突。

此時空氣變得前所未有的黏稠，大雨所造成的瀰漫霧氣和嗡嗡聲使人難以覺察到周遭的動靜。

萊納怒吼的聲音響起：

“阿尼！你差不多也該認清現實了！亞倫已經死了，你再怎麼感傷也無濟於事！他——”

就在這時，萊納目睹了可怕的一幕。

阿尼背後的霧——

悄無聲息地膨脹起來——

一切發生得太快，萊納與一旁的貝爾托特都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一頭巨人將阿尼抓在手裏，張開了滿口慘白牙齒的大嘴。

此景，使萊納與貝爾托特回想了初來島上時馬賽爾被巨人生吃的駭然場面，同時也喚起了他們心中潛藏的深刻恐懼，身體因而無法動彈。

就在這個瞬間，巨人的腦袋突然一響，爆裂開來，腦漿濺射在一旁的房屋上。

巨人鬆開了手，緩緩倒下。

它被攻擊了？！

是誰？

萊納的腦中冒出疑問。

就在這個時候，他感知到地面傳來震動。

而且不知從何時起，雨已停歇，霧氣瀰漫的空氣中，浮動着一片片霧狀發光物，如此夢幻光景，宛若星河飄搖。

判斷出聲源的方向，萊納立時將目光投向了白霧籠罩的街道另一頭。

霧氣緩慢分開——

一座冰川慢慢映入視野，萊納如此錯覺地感覺到。

但矗立於眼前的並非冰川，而是一隻巨人。

當其全貌完全顯露時，萊納等人頓時為了兩件事倒抽一口涼氣。

首先是這隻巨人的體型。

高達十七公尺的巨大體型，卻絲毫不見得臃腫。

那是古典主義雕塑式的力量與平衡，完美協調又極具衝擊性，不加修飾的肉體崇拜，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

萊納等人毫不懷疑那一塊塊壯碩的肌肉中所蘊含的恐怖力量。

另一個讓他們忍不住屏息的理由是外觀。

好似鑿下一塊北極之冰的純凈白色為基調，身軀表面布有流線型的黃金紋路，兩肩寬闊，墊着渦旋波紋狀的金色肩鎧。

白金相間的軀體就宛如太陽照射下的巍峨冰川，光是矗立在那裏，就令人望而生畏。

白金巨人……三人的心中不約而同地對其作出如此稱謂。

白金巨人一出現，靜謐與緊張感便支配了整個現場，尤其是萊納，呼吸變得紊亂，背部與手心都在冒汗。

他的大腦在急速運轉。

那絕對不是普通的無垢巨人，一定是九大巨人之一，而且力量強大得驚人。

最關鍵的，它是哪一種巨人，除去當前馬萊掌握的五種，以及戴巴家族掌握的戰錘巨人，就只剩下初登島時遺失的顎之巨人，一直不知所蹤的進擊的巨人，和島上的始祖巨人！

顎之巨人可以排除，特徵對不上，那麼就只剩下進擊的巨人和始祖巨人。

究竟是哪一種！？

當萊納重複着粗重的喘息時，白金巨人有了動作。

只見白金巨人無視他們三人，裹挾着冷凝白霧的巨大身軀與他們擦肩而過，朝着先前剛才那頭抓住阿尼的巨人走去。

此時無垢巨人的頭部已經修復完畢，站了起來。

之前那一擊估計只是被碎石什麼的擊中大腦，導致行動能力受損，並未受到致命傷害。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

剎那間激烈的咆哮震動了空氣。

無垢巨人發出無愧於自己十五公尺身高的暴怒咆哮，開始朝白金巨人狂奔。

相較之下，白金巨人的動作則顯得十分遲鈍。

但是白金巨人接下來的一個舉動，令萊納、貝爾托特、阿尼三人皆是瞪大了眼睛。

只見白金巨人停下腳步。

左腳邁出一大步呈弓步，右手握拳置於右肋。

緊接着——

伴隨着血肉炸裂的聲響，耀眼的光芒一瞬即逝。

衝到白金巨人面前的無垢巨人，猶如斷線的人偶一般突然喪失力量，擦過白金巨人身側，繼續向前一段距離后摔倒在地。

煙塵漸漸散去，再看時，其頸上骯髒的頭顱已經消失，正冒着蒸汽。

戰鬥，結束了……

正當萊納這麼以為時，一隻體型較小的巨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了白金巨人右後方的房頂，像野生的獸類將要結果獵物時一樣，完全地隱藏了足音，從白金巨人的死角方向躡手躡腳地接近。

它咧嘴露出兩排利牙，不知是碰巧還是有意，竟然毫不猶豫地咬向了白金巨人的後頸！

糟了！

萊納心下一緊。

可就在這一剎那間——

白金巨人反手一拳，拳背直擊在它的側臉上！

轟的一聲，這隻巨人就猛然撞進了一旁的房屋當中，引得碎石飛濺，煙塵瀰漫。

之後，只見白金巨人先後踩爆了兩隻巨人的後頸。

“給……給了它們最後一擊？是因為明白弱點而這麼做的嗎？”萊納張大了嘴巴。

短短半分多鐘，白金巨人帶給萊納的震驚已是無以復加。

站在一旁，同樣見證了這一切的貝爾托特也是完全傻了眼。

此刻，他們已深刻認識到了白金巨人的特殊性，很有可能就是他們追尋已久的始祖巨人！

萊納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呼吸變得粗重。

這個時候，白金巨人又開始行動了，朝着一個方向走去。

見此，萊納立刻沖貝爾托特和阿尼喊道：

“貝爾托特，跟上我！還有阿尼，你也醒一醒，亞倫已經死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跟上那隻白金巨人！它極有可能就是始祖巨人！”

“目標就在眼前，難道你要錯過這個機會嗎！這個千載難逢、回去見你父親的機會！”

阿尼心頭一震。

沒錯，她無時不刻都盼着回到父親身邊。

而要想回去，就必須找到始祖並帶回馬萊。

萊納的話可以說是精準拿捏了她的要害。

阿尼一雙手緊握，指甲已刺入掌心，嘴唇也已被咬破。

她閉上雙眸。

十秒，長長的十秒之後，她睜開了眼。

冷漠的目光重新冰封了她的雙眼，就像一層堅硬的琉璃將痛苦隔絕。

萊納還想說些什麼，但見阿尼默默驅使立體機動裝置，飛向了白金巨人離開的方位，於是不再過多言語，射出鉤錨，與貝爾托特一起跟了上去。

霧氣已有漸漸消散的跡象，越來越淡了。

飛行途中，萊納偶然瞧見適才被白金巨人擊碎的第一隻巨人腦袋殘渣。

雖有蒸汽掩蓋，但他卻有那麼一眼，彷彿看見了血肉殘渣的表面，有一部分覆蓋著類似硬質化的結晶體。

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