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阿爾敏……喂!阿爾敏……”
急切的呼喚,以及肩膀的劇烈搖晃,使得阿爾敏逐漸從意識的空白中清醒過來。
瞳孔緩緩聚焦,眼前的人影輪廓隨之慢慢清晰。
“……柯尼?”
“清醒過來了嗎?!沒事吧,沒受傷吧,你所屬的班呢?”
“班?”阿爾敏神色茫然。
“喂喂,振作點啊!為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裏啊!而且你的身上怎麼滑溜溜的?又沒看到什麼受傷的痕迹,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一連串的問題,衝擊着阿爾敏的腦海。
霎時之間,記憶如潮湧起,阿爾敏終於從恍惚中徹底回過神來,當即兩眼淚流而出,雙手使勁抓着頭,嘶聲大叫:“嗚哇啊啊啊啊啊!!我這個廢物……死了算了!”
激烈異常的反應頓時把柯尼嚇了一跳,他剛欲說些什麼,旁邊走出了一道人影。
她走到阿爾敏的面前蹲了下來。
“阿爾敏,冷靜下來。”
那聲音如同一道清澈見底的靜謐流泉,傳進情緒失控的阿爾敏耳里。
聞聲的阿爾敏緩緩抬首,望向眼前之人。
標誌性的晚霞紅髮率先映入目中,琥珀色的眸子一如以往,透露着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冷靜與從容。
“已經沒事了,大家都在這裏,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
面對少女平和的詢問,阿爾敏肩膀劇烈一震,面色陡然蒼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嘴唇略張,卻在發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時,一旁站在屋脊上的尤彌爾插嘴道:
“不用問了,菲茲,過來時我聽米娜他們說,這傢伙去追艾倫那個脫隊的熱血白痴了,結果現在像個喪家犬一樣跪在這裏,情況已經一目了然了……虧你還特地向長官請示,提前趕來支援,結果是白跑一趟啊~”
柯尼在一邊聽着,很不滿尤彌爾的語氣,叫道:“吵死了!什麼情況一目了然,阿爾敏還什麼都沒說吧!”
“看看這傢伙現在的狀態不就明白了笨蛋!艾倫死了!”
“……艾倫死了?”柯尼愣愣地重複,隨即面上浮現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這不可能!那你說為什麼阿爾敏沒事啊?!”
尤彌爾聳聳肩:“嘛,誰知道呢,說不定是把他當成屍體了吧,哎,身為劣等生,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就擅自行動,落得這種下場只能說是活該,真可憐啊,三笠要是知道了會怎樣呢?”
口無遮攔的譏誚話語,刺痛着阿爾敏的心,也徹底激怒了柯尼,他沉下臉:
“喂……臭女人,小心我讓你再也說——”
“——已經夠了吧。”
一道平靜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柯尼意識到了自己情緒的激動,沒再說下去,而尤彌爾也少見地選擇了收聲。
這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邊上,因兩人爭吵而有些失措的赫里斯塔鬆了口氣。
安靜下來后,菲茲望向阿爾敏,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阿爾敏,你無需太過自責,艾倫他……”
菲茲正要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阿爾敏的淚水順着臉頰簌簌地落了下來。
他一邊哭一邊哽咽着說道:
“……對不起,菲茲……其實……其實不止艾倫,亞倫……亞倫也……死了!”
突如其來的沉默降臨現場,空氣中只剩下阿爾敏的抽泣聲。
“亞倫……死了?”
首先開口的竟是一向和亞倫不對付的尤彌爾。
其身側的赫里斯塔覺察到異常,不禁轉過頭來看向她,卻見她眼神震顫不止,如烏雲般翻騰着混亂的情緒,有震驚、焦躁、憤怒、哀傷、憂慮……
這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的眼神,還時而瞟向自己。
赫里斯塔從未見過她露出這種神情,感到莫名的不安。
菲茲默然片刻,問:
“他……是怎麼死的?”
聞言,阿爾敏將從整件事的過程簡單敘述了一遍。
“對不起……都怪我……”
說完一切的阿爾敏強忍着淚水低下頭,咬緊嘴唇,準備好承受即將來臨的怪責。
但預期的怒火卻遲遲沒有到來。
菲茲沉默了良久,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嗎,真遺憾……”
出乎意料的反應,令阿爾敏不由得抬起頭來,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她,嗓音微啞地問道:“你……不悲傷嗎?”
“……悲傷么?”
菲茲仰起螓首,望着暗灰色的天空:
“悲傷啊,我很悲傷,但悲傷有用嗎?悲傷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也不會讓死去的人回來,沉溺於悲傷只會駐足不前,我們現在更應該做的,難道不是繼承他們的意志繼續前進嗎?繼承那無數死去同胞的意志。”
說話的時候,她面色是平靜的,明如琥珀般的一雙眸子裏,卻映着灰沉的天空,彷彿充滿了憂鬱和悲傷,看來更有種說不出的凄涼。
阿爾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少頃,菲茲站起身來,朝他伸出手:
“總而言之,不能這樣下去……站得起來嗎,阿爾敏?”
瞧着菲茲善意伸出的援手,阿爾敏怔了怔,卻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那是對自己弱小的痛恨。
他擦拭掉臉上的淚水,自己站了起來。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去跟後衛會合……”
說罷,阿爾敏頹然轉身獨自離開,柯尼擔心地喊了他一聲,卻未能叫住他。
“抱歉,你們先走!我不放心他。”柯尼向菲茲等人留下一句話,便匆忙追了上去。
菲茲沒有阻攔,目送着二人離去。
待二人消失在視線範圍內后,她收回目光,轉回身,正巧對上了尤彌爾的視線。
那是如同烈火般焦躁灼人的視線。
隨後,只見尤彌爾走了過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
嘭!
尤彌爾一把抓住菲茲的肩膀,猛地將她按在了牆上,惡狠狠地看着她。
“為什麼你還能這麼冷靜啊!”
看着菲茲依舊幾近波瀾不興的表情,尤彌爾再也無法抑制住怒火,怒吼出聲。
“我也沒料想事情會走到這一步。”菲茲微微垂下眼睫。
“難道你覺得一句沒料到就能敷衍過去嗎?!”
“抱歉……”
“……可惡!這樣的話,那我們之前談的那些到底算什麼……”
尤彌爾咬着牙,眼眶裏卻泛起了紅色。
一切都要從解散儀式的那個夜晚說起。
那天夜裏,她醉酒,一時興起,搶奪了菲茲的書信,並調侃信中的內容,卻因此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破綻。
在發覺自己身份暴露,並得悉對方知曉海洋生物相關知識的時候,她幾乎立即就認定了對方的身份是馬萊間諜,不是馬萊就是牆外其他國家派來的傢伙,反正她不覺得對方會是什麼好人!
不過實際上,無論對方是什麼人,只要不破壞她現在的生活,只要她能和赫里斯塔繼續在一起,那麼不論對方有何目的,想做什麼,她都不在乎。
雖說如此,但很顯然,此時暴露了牆外人身份的她,想繼續維持現在的生活無異於痴人說夢。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她立馬就起了殺心,想巨人化,殺人滅口。
對於意圖破壞她現在生活的人,她不會手軟,以往的經歷已將她的心性磨鍊得有如鐵石。
但轉念又想到,對方也可能與她同是巨人之力的持有者,她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那樣只會使她更快地暴露自己。
一旦連自己擁有巨人之力的事實也暴露了——
毋庸置疑地,這將徹底斷絕她現在得之不易的生活,甚而遭受滅頂之災。
正因如此,她並未衝動巨人化,何況此刻的環境不允許她巨人化,赫里斯塔還在旁邊的床上沉眠。
她沒有輕舉妄動,只是暗中觀察着,警惕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對方似也同樣如此,用鷹一樣的金瞳緊盯着自己,即便只是視線逡巡,她也感覺到全身皮膚有被針刺的隱痛。
直到米娜的突兀介入,才打破了僵局。
但事情不可能就此了結。
不約而同地,她與對方分別找了個理由離開房間,在人煙寥寥的室外進行交涉。
交涉之前,為了不讓事態更糟,她決心不到萬不得已之際,一定要隱藏住自己巨人化的能力。
可未曾想到的是,對方不知何時,拔下了她的毛髮,而且是在她沒有絲毫察覺的情況下。
對方顯是極為了解巨人之力,以及巨人之力持有者所具備的特徵。
她極力的偽裝像糖紙一樣被輕易地剝開。
僅是三言兩語間,她擁有巨人之力的事情便被揭穿了!
就在她以為一場惡戰不可避免的時候,對方卻出奇地沒有採取任何攻擊行為,儘管肌膚上針刺般的隱痛仍是存在。
出於對對方的忌憚,她也沒有主動挑起戰鬥。
短暫的思量后,她決定繼續與對方展開交涉,探察對方的底細,收集情報,之後再做判斷。
交涉再次開始,她本以為這將是一場舌槍唇劍的艱難博弈,可不知為何,對方忽然像是放下了對她的警戒,言語間沒有遮掩,向她透露了許多關鍵信息。
例如對方來自牆外的阿克曼一族,擁有着巨人之力,目的是復興艾爾迪亞……
諸如此類,每一項情報都具備一定的可信度,並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震撼。
特別是在得知亞倫也與其一夥,兩人六年前便已開始謀划未來時,她更是大受震撼,一顆心久久都無法平靜。
如此這般爆炸性的信息接踵而來,無數引申而出的疑問自然也隨之浮出。
她意欲繼續追問,但相應的,對方要求她將有關自身的情報,充當籌碼,作為交換。
她將自己巨人之力的特徵,以及身世告知了對方。
已然暴露的巨人之力不必多說,那狗屎一樣的前半段人生對她來說更是毫無價值。
但從對方反應看來,這似乎相當重要,同時,她發現肌膚上隱約的針刺感消失了。
這時候,她才反應過來,之前的竟全是一場試探,一場大膽而高明的試探。
在她探察對方底細的同時,對方也在試探她是否為馬萊間諜。
對方首先揭開她巨人之力持有者的身份,使她心境陷入慌亂,而後向她透露有關自身關鍵信息。
假若她是馬萊間諜,在得知兼具艾爾迪亞復興派殘黨、巨人之力持有者雙重身份的敵人就在眼前,且敵人的另一同夥尚不知此刻狀況時,想必會不顧一切地選擇先下手為強,趁機除掉對方吧。
只不過這樣一來便是中了圈套,徹底暴露了身份。
當然了,她不是什麼狗屁間諜,所以她贏得了對方的初步信任。
念及此,她鬆了口氣。
接着,對方依照約定,向她拋出了下一個情報——如同在她的心湖裏投下一顆重磅炸彈,激起了千層浪。
她實在不願相信,但結合她以往從城牆教教徒偷聽到的有關赫里斯塔的情報,她卻又不得不相信這一事實——
赫里斯塔繼承了王家血脈。
曾將自己親手推入“謊言”的深淵、擔負過“王族”重擔的她,當然清楚身懷王家血脈的人將會背負何等艱巨的重任,走上何種殘酷而不公平的道路。
她,絕不希望赫里斯塔步上她的舊路,被逼迫着為別人而活!
就算是不擇手段,用盡一切辦法,她也絕不會讓赫里斯塔的自由遭到剝奪!
然則……現實是殘酷的,她畢竟繼承了巨人之力,只有13年壽命,而如今只剩下8年,再怎麼樣她也只能護赫里斯塔8年。
8年之後又當如何?
恰在她為此苦惱之時,對方向她提出了一個交易——
她全力協助對方復興艾爾迪亞,對方則保護赫里斯塔一生不受任何威脅和侵害。
條件令人心動,但是……
保護人並非對方本人,而是由一個最令她擔心卻又放心的混蛋傢伙擔任!
亞倫!
這個名字曾一次次地令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總擔心着赫里斯塔會不會哪天慘遭其毒手。
不過隱隱中,她也知道,這大概只是自己的嫉妒心在作祟。
在訓練兵團的三年裏,通過不斷觀察,她早已清楚地了解到了亞倫的為人。
雖說性格與她有些不對付,但她不得不承認,在所有人之中亞倫絕對是最值得信賴的那個,而且擁有着足夠強勁的實力。
一番考量與掙紮下來,她終於決定相信對方。
沒錯。
一切都是為了赫里斯塔。
為了守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為了能讓那個人有光明的未來——
她同意了她的條件。
然而——
亞倫死了。
最關鍵的亞倫卻死了!
一切美好願景化作夢幻泡影!
尤彌爾眼角滑落一滴淚水,緊握成拳的右手重重地砸在堅硬的牆壁上。
牆面冰冷透徹,正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雖然發生了點預料外的事件,但我想,我們之前談的依然有效。”
忽如其來的話語聲響起,令尤彌爾猛地睜開雙眼。
她抬起頭,只見菲茲的表情不見分毫慌張與傷感,甚至連遺憾都不存在,目光平淡寧定。
尤彌爾立時察覺到了異常: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尤彌爾隱隱猜到了什麼:“難道……亞倫沒死?!”
“這要看殿下的選擇了……”
“看……亞倫的選擇?”尤彌爾思索片刻,沒想出個所以然,問:“這又是什麼意思?”
菲茲忽而緘默。
“喂,給我把話說清楚啊!這是什麼意思!”
見菲茲在這種場合下還保持緘默,尤彌爾怒氣上涌,抓着菲茲的肩膀一陣劇烈晃動。
這時,一聲清脆女音傳來——
“你們兩個快住手!”
聞聲尤彌爾止住了動作,她轉過頭,只見赫里斯塔一臉着急地駕駛着立體機動裝置飛馳而來。
“赫里斯塔?我不是讓你在那裏等我……”
“做不到!你們兩個都吵成這樣了,我怎麼還能袖手旁觀?!我知道,大家只是驚慌失措了,畢竟突然之間死了許多同伴,這是無可奈何的呀!”
擲地有聲,卻夾雜着哭腔的話音讓尤彌爾呆住了,她這才發現,赫里斯塔藍眸里的淚光已經泫然,淚珠從眼眶溢出。
看着這副光景,一陣痛意撅住了她的心。
她擠出一個微笑:
“抱歉,赫里斯塔,我不會和她吵架了。”
“讓你擔心了,赫里斯塔。”菲茲也低首道歉。
見兩人和解,赫里斯塔的面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一些,她拭去眼角晶瑩的淚花:
“那個……撤退的鐘聲已經響了,我們快點登上城牆吧。”
“嗯。”尤彌爾做出回應。
菲茲也點了點頭。
事情重歸平靜,尤彌爾跟着赫里斯塔飛向城牆,菲茲卻沒有立刻跟上。
她將目光投向了遠方。
她並不是不願意回答尤彌爾的問題,而是她自己也不清楚事情的結果會是如何。
不過,唯有一件事,她十分肯定——
那個男人……
亞倫·弗利茲,擁有立足於萬人之上,引領整個艾爾迪亞民族的「帝王資質」。
“殿下,雖然屬下不清楚您最終會作何選擇,但我相信,您一定會使用它的,畢竟,您可是要成為王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