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嘗完「小吃」的巨人悠悠邁着步子。
就在此時——
“歐拉歐拉歐拉歐拉歐拉！！”
伴隨着粗獷嗓音的響起，巨人的口腔頓然爆開，血肉夾雜着碎成塊的牙齒飛濺而出。
繼之，亞倫從中跳出，落到一邊的屋頂上。
他身上只覆著些灰塵瓦礫與巨人的涎水，並無傷勢。
在那巨人上顎落下的最後關頭，亞倫前腳蹴擊地面，反往巨人嘴裏跳入，因而免於了被巨人上下鄂咬合。
而他當時之所以沒有選擇向前跳開，是因為那時候他的姿勢為高低式蹲姿，重心在後腿，向前跳的話需先伸展後腿，才可縱身跳出，相較只需蹬擊前足的回跳，更為耗時，保不齊就會遲一步，被巨人咬斷成兩截。
“呼……剛才的動靜是，艾倫呢？”
亞倫喘息了幾下，立即尋找起艾倫。
方才他在巨人口中依稀聽到了吼聲，是艾倫嗎？突然中斷又是怎麼回事？
心臟的跳動有些揪緊，亞倫加快搜尋。
終於，在尋遍幾個屋頂之後，亞倫發現了艾倫的蹤影。
太陽煌煌地照着。
鮮紅的顏色刺激着視網膜。
亞倫掌心按住前額，眉頭緊鎖，瞧着他最不願看到的景象——
頭破血流的艾倫，被自己的繩索胡亂纏裹着全身，整個人倒伏在血泊中，左腿膝蓋及以下……全然不見。
亞倫大腦有一霎那間的空白，直到用手試探艾倫的鼻息，發覺還留有几絲氣息，這才讓他稍稍鬆口氣。
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馬上帶他離開這裏。
像是印證他的想法似的，腳下的房屋傳來震動，碎石瓦礫一點一點地從屋脊滾落而下。
亞倫霍然轉首，卻見百米開外的街道上，之前那群奇行種已然追了上來，婀娜多姿地朝此處狂奔！
糟了！
亞倫立時準備背起艾倫逃離，然而纏裹在艾倫身上的繩索實在礙事。
為節省時間，亞倫召出白金之星，直接從繩索的發射口將其暴力扯斷，只留一部分用於將艾倫固定在背後，其餘裝備包括刀鞘、儲氣瓶全部留在了原地，同時還減輕了重量。
做完這一切后，亞倫立刻背起艾倫朝遠處城牆全速飛去。
他飛的方向是距離最近、橋樑被切斷的城門。
可不知怎麼的，越是接近城牆，理應變少的巨人數量卻反倒越是激增。
但即便覺察到反常，先不說身後緊追不捨的奇行種們會不會允許他臨時改變前進方向，單單瓦斯消耗就是一個大問題。
亞倫只能硬着頭皮前進。
一路之上，不斷有巨人從旁邊或前面出現阻撓，撲擊、揮掌、衝撞……更有巨人冷不防地從街道轉角之類的視線盲點冒出襲擊，令人心驚。
他的立體機動術固然精湛，但在背着一個人的情況下面對如此激烈的攻勢，也是應接不暇，難以顧及周全。
體表的肌膚不時被巨人攻擊所造成的紛飛的瓦礫割傷。
驀地，一頭巨人自右街角近距離猛然撲出，亞倫緊急剎車，巨人一頭撞上左旁房屋側窗，鋒銳的玻璃碎片飛迸而來，亞倫倉促召出白金之星雙臂豎在面前，然而仍被鑽了死角，左眼劃過一陣痛楚。
亞倫嘖了一聲，手上一邊射出鉤錨，越過這頭巨人。
左眼在發熱，且隱隱作痛，亞倫顧不得太多，半闔着左眼一路前行。
眼看着城牆愈來愈近，幾乎只剩百米。
然而，事情總不會令人如意。
“哧、哧……”
腰后的噴氣口發出近乎呻吟般的聲響。
瓦斯即將告罄……
或許，亞倫應該選擇無視瓦斯，就算是用跑的，也要拼盡全力一口氣沖向城牆，只要到了城牆邊，即便沒有瓦斯，一樣可以用白金之星攀爬上去。
——如果接下來，亞倫沒有看到前方夢魘般的景象的話……
陰風吹來，嗅到的是一股股嗆鼻的濃烈腥臭味。
城門口，兩道壕溝盡皆被密密麻麻蠕動的肉色填滿，不斷有巨人宛如地獄深淵的惡鬼一般掙扎着爬出，也不停有巨人自後方前仆後繼地投入深淵，填補空缺。
耳邊彷彿能清晰地聽到傳來的一聲聲鬼哭狼嚎，這不是人類的鬼魂在低聲囈語，而是有如惡鬼魔鬼般的巨人在痛苦地嘶聲咆哮！
即便隔着百米，也能感受到那種死亡般的壓抑。
亞倫現在理解了。
之前所發生的有關巨人數量的異常。
那是溢出大壩的濁流。
亞倫幾乎可以預見——
此刻倘若繼續前進，大概在五十米處就會被龐大數量的巨人在平地攔截，繼而被奇行種群追上，強行殺出十米不到，就徹底淹沒在巨人的污濁洪流中！
當下立判，亞倫即刻改變行進方向，往右急轉。
鉤錨連續交替射出，亞倫飛梭在建築物之間，最大化運用着最後剩餘的瓦斯，並不時轉彎，專往狹窄的巷道跑，只為儘可能地將後方的奇行種群甩開。
沒有回頭查探情況，亞倫在又轉過一個巷角之後，瓦斯終是耗盡。
不馬上鬆開抓附於建築上的鉤錨，亞倫藉由鋼索向著一棟房屋的三樓窗口盪去，掐好時機再收回鉤錨，雙臂護前，破窗而入。
“嘩啦啦……”
玻璃碎片如雨灑落，亞倫落地之後，不作歇息，連忙推來衣櫃、梳妝枱等各類傢具擋住窗戶，僅留一點空隙供光線進入。
接着，亞倫透過縫隙觀察窗外。
沒有看到任何巨人的蹤影，也沒有聽到巨人踐踏大地的足音，看來它們暫且沒有追上來，亞倫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些。
恰在這時，背上的艾倫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艾倫？”
“……這個聲音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亞倫大哥你一定不會……這麼輕易地……就被巨人吃掉……”
艾倫語聲虛弱沙啞，卻充斥着難以掩飾的信任。
這一刻，亞倫意識到——
也許正是因為這份對他的信任，先前的行進中艾倫才沒有留意前方。
歸根結底，現在這種境地，也有一部分責任源於自己的疏忽……
亞倫不覺握拳。
不過，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艾倫，回答我，你想死嗎？”
“……我才不會死……怎麼能夠……在這種地方輕易死掉……”
“那就好，你想活下去，你必須要活下去，你只需要記住這個就好，其他不要想。”
據菲茲所言，巨人之力繼承者生命力極為頑強，只要有想活下去的慾望，即求生欲，巨人之力就會修復身軀。
“我……”
艾倫翕動着嘴唇，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虛弱的聲音只持續了片刻，便即隨着艾倫闔上雙眸終止。
房間裏安靜下來。
亞倫這才有空察看房間，掃視了一圈，發現這是個卧室，於是解開固定艾倫的繩子，將他放置在床鋪上。
視線掃過其左腿斷面，血沒在流，看來巨人之力已經生效了。
“呼……”
疲憊而又沉重地吐出一口氣，亞倫卸下身上的立體機動裝置，隨手捉過一把椅子，擺正後泄力般癱坐了上去，仰首靠在椅背上。
亞倫也是人，不是超人，體力有限，能力有限，更何況他自開戰後基本毫無歇息。
全力迎戰超大巨，全力在平原上與巨人群廝殺，全力剿滅東部街區的巨人，全速趕到艾倫所在的西部街區。
在解除困境后，又即刻奔赴最前線守門……直至戰鬥到現在。
頻繁的戰鬥，高強度的立體機動，已讓他的體力幾乎下降到了一個臨界點，精神也為之疲乏。
說實在的，他現在甚至都想一把艾倫從床上拽下來，換自己躺上去，呼呼睡他個三天三夜。
但還不能放棄……
那群奇行種說不定還在附近轉悠，艾倫重傷也不確定什麼時候能恢復。
讓身體喘息的同時，亞倫沉下心來思考。
話說那群奇行種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對自己和艾倫窮追不捨？
……不，是對艾倫的巨人之力窮追不捨么？
亞倫苦笑了下，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愚蠢，去揣摩奇行種的行為本身就是一件無意義的事。
只希望別讓其他人碰上它們，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祈禱。
再怎麼擔心也無濟於事，還是先着手於眼前的困境比較好。
這座城市正在淪陷，繼續待下去周圍的巨人只會越來越多，必須儘早離開，可沒有瓦斯要怎麼離開？還帶着一個重傷傷員？
等等……
亞倫忽然想起來，艾倫現在身上大大小小的都是傷口，這豈不是隨時都有可能醒來，受到刺激從而變身巨人，降下雷光！
天！貼身背着個定時炸彈，即使是無敵的白金之星也不可能保他不成焦炭啊！
想到自己剛才背了他一路，竟然都對此毫無警覺，背脊不禁一陣發涼。
長舒一口氣，亞倫逐漸冷靜下來。
想必是腎上腺素降下去了，渾身被瓦礫割傷的部位都開始作痛，還有受傷時的灼熱感。
尤其是左眼，灼熱的同時，還有一種好像眼睛裏面存在異物似的痛，視線也變得模糊。
應該是眼球表面結膜被划傷了。
亞倫不想往更壞處想。
總之得先處理一下，不知道這屋裏有沒有藥箱。
勉力起身，亞倫開始於這棟房屋裏四處搜尋藥箱，並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別的能用得上的東西。
這棟房屋不小，共三樓，每層都有好幾個房間。
亞倫先在自己所在的三樓摸索起來，一陣翻箱倒櫃，沒見着救命的藥箱，反而意料外地，翻出了一把殺人的燧發手槍。
一般來說，普通市民是不允許持有槍支的，只有類似酒館之類的地方才能以自衛為目的合法持有槍支。
說起來，這附近好像是貧民窟，這樣一想有非法槍支存在也不奇怪了。
亞倫簡單檢查了下槍，發現裏面已經裝好了彈丸和火藥。
雖然不覺得這種只能射一次的燧發手槍能派上什麼用場，但好歹是具有殺傷性的武器，就先拿着吧。
亞倫將槍收進懷裏，捂了捂左眼。
左眼的癥狀加劇了，開始有些腫脹。
亞倫加速搜索，把下面兩層也都搜了一遍，白金之星都用上了，但只找到些違禁精神藥物。
“唔嗯……”
左眼一片迷離，眼角緩緩沁出了淚水。
這不是因悲傷而流的淚，而是眼睛因迎風遇光刺痛而無法抑制溢出的酸楚。
而眼瞼肌肉痙攣着，強行合上眼瞼，又會引來比之張眼更加難以忍受的陣陣抽痛。
亞倫甚而開始感覺沒受傷的右眼好似也有些發脹。
他已經不得不去設想最糟糕的局面了。
那就是瞎一隻眼。
要做好變成獨眼龍的準備了么……亞倫心頭苦澀。
回到三樓。
亞倫抬頭看向天花板的閣門，現在只有閣樓沒被他搜過了。
只是閣樓通常都裝了天窗，光線很容易就照射進來。
為避免眼睛受到光線刺激進而惡化，亞倫才遲遲沒有上去。
不過現在……
亞倫目光轉向走廊盡頭的窗戶，只見窗外的天色已暗了下來。
要上去找，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心情不太好，亞倫喚出白金之星，一拳上沖，直接砸飛了閣樓門。
然後讓白金之星把自己拉了上去。
上到閣樓，亞倫環顧四周，卻見這裏和預想中的不太一樣。
沒有雜物堆積，相反十分整潔，只有一床一櫃和一面穿衣鏡，擺放位置都靠着採光好的天窗。
透過天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黑雲緩緩飄動，只不過似乎並未完全掩住日色，依舊殘留着些許淡紅色，看着格外詭譎。
左眼依舊抽痛着，分外折磨，亞倫顧不上太多，走向床頭的柜子。
他已經不指望會找到藥箱了，只要有止痛藥之類的就行。
這個閣樓與下面那些髒亂差的房間不同，閣樓的主人明顯更愛乾淨整潔，說不定會備有……
就在亞倫邊走邊想的時候——
太陽從黑雲縫隙中緩緩露出一角，一抹陽光穿過屋頂天窗，映照在亞倫足前的地板上。
一時間，地板彷似着了火，火舌燃上穿衣鏡。
光焰幾乎灼痛着眼睛。
對亞倫而言，這一切感覺像是慢動作一樣。
業火吞沒鏡面。
紅色的光線猶如火箭。
亞倫還來不及合上眼帘——
光線就穿透了瞳孔。
幾近同一時刻——
碎片飛散開來。
鏡面支離破碎的聲響回蕩在耳邊——
腦中嗡嗡作響，恍惚之間，亞倫回想起了……
迄今為止，曾在地下街的那段時間裏，雙目因接觸陽光而不止一次目睹過的光景——
世界一片明亮凈白，神聖而美麗，仿若天堂之門正對自己敞開，煥發著璀璨的潔白聖光。
只是……
還沒來得及用手指觸碰門扉，就陷入了地獄般的黑暗……
如期而至的，是深入腦髓的痛。
太陽漸漸被烏雲蠶食吞沒。
——亞倫的身體中，有什麼開始變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