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那是一幅如噩夢般的光景。
青年駐紮兵的牙齒格格作響。
這不可能。要是能這樣大叫該有多幸福啊，要是能否定眼前的景象——或者該說從夢中蘇醒，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柔軟的床榻上，該有多輕鬆啊。
然而，那不時迸濺到臉龐上炙熱而腥臭的鮮血，與回蕩在耳邊的清脆咀嚼聲，毫不留情地摧毀了他的幻想。
巨人登上了二十米高的箭樓外側平台，就是如此難以置信的事實。
似乎全身的力量都已被恐懼抽走，青年駐紮兵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愣愣地觀望着眼前的巨人啃咬着同伴的殘軀。
巨人約六公尺高，即便蹲身於地，身軀卻仍舊如小山般龐大，將他完全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
戰勝不了……那不是人類能戰勝的生物。
像是回應他的恐懼，巨人滾圓碩大的眼珠轉動過來，接着咧開鮮血淋漓的大嘴，嘴角幾乎裂到耳垂，繼而露出排列整齊的無數獠牙，形成一個驚悚而詭譎的笑容。
“噫——！”
青年駐紮兵頓時渾身都泛起雞皮疙瘩，發出不成聲的慘叫，連滾帶爬地蹬腿後退着，直到背部撞上牆壁，退至絕路。
而詭笑巨人也伸出了粗壯的手臂，朝他抓去。
絕望之餘，青年駐紮兵腦海里浮現出妻子和女兒的模樣。
巨人的手掌覆蓋而來。
——突然，伴着風切聲，一根錨如箭矢般穩穩地釘進了詭笑巨人的後頸。
駐紮兵一愣，還不及反應，緊跟着一道迅疾的人影從天而降，旋身劈砍而下。
詭笑巨人的後頸剎時綻出一朵血花，彷彿承受不住那道身影的重量一般，六公尺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砸得石磚地產生裂痕，塵土飛揚。
巨人……被殺死了？
看到這一幕的青年駐紮兵呆傻在原地，直至塵煙散去，巨人的腦袋上，一個黑髮的士兵緩緩現身。
黑髮士兵雙手握持鋼刀，背脊挺直，彷彿鋼鐵鑄成的利劍，一雙銳利紅眸如鷹隼般冷漠而犀利。
無他，此人正是亞倫。
亞倫環視着周遭的慘狀——
箭樓的一部分牆壁坍塌，破了個大洞，附近倒伏着數具死狀各異的駐紮兵屍體，有明顯是被某種巨物一瞬間軋死的肉泥，也有令人不忍直視的被啃食得不成人樣的殘缺屍體。
在這些屍體中，亞倫看到了之前去替他搬運彈藥的那名駐紮兵……
不用說，這層平台上為數不多的固定炮也幾近是毀滅狀態。
亞倫微微闔目，壓下心頭那股不舒服的怒氣，讓自己恢復冷靜，理智思考。
結合現場來看，雖然有些荒唐，甚至打破了他的認知，但只能這樣想了——
巨人跳躍上了高達二十米的箭樓外側平台。
——糟透了。
居然會存在這種事……
簡直史無前例。
……不，仔細一想，超大型巨人和鎧之巨人一開始的出現，不也是史無前例嗎？
面對超出人類理解範疇的巨人，必須要超脫常識去思考——
他見過能橫向跳躍的巨人，比如襲擊艾倫等人的那隻奇行種，據他們所言，那隻奇行種的跳躍力驚人，一下能躍出三十多米遠，這是確實存在的，既然如此，又怎敢說不存在會縱向跳躍的巨人？
巨人身體密度小，倘若下肢足夠健壯，躍起個二十米高並非不可能的事情。
只不過是他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罷了。
這是他的失策。
亞倫深呼吸一口氣，儘可能地紓解掉心裏的鬱結。
這不是現在該有的情緒。
“站得起來嗎？”
自巨人頭頂跳下，亞倫邁到那名青年駐紮兵跟前，伸出手如此詢問。
“啊，可、可以……”
青年駐紮兵有些驚魂甫定地應道，握住亞倫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亞倫顧盼四周，“你們的長官呢？”
“長，長官他在上面……”
話音剛落不久，亞倫聽到上方傳來動靜，抬首，只見一位大叔年紀的男性駐紮兵從上層平台操作立體機動落下，趕急跑了過來。
“黑髮的訓練兵，感謝你的又一次支援！”
沒有多餘的言語，這名看似身份為長官的人物在他面前站定，立刻彎下腰，深深鞠躬致謝。
“沒什麼……”亞倫擺了擺手，“比起這個，請問您就是負責守衛這裏的長官嗎？”
“是的。”
“那麼，請您儘快組織倖存的士兵撤退吧。”
“可以……讓我聽聽理由嗎？”
儘管適才遭受巨人嚴重打擊，但也僅限於這一層，上方還有兩層平台的大炮仍可使用。
他並不認為已經到了無法戰鬥、必須撤退的地步。
“您知道此處的結構嗎？”
“當然。”
駐紮兵長官點頭。
城牆正門的上方，是與城牆化為一體的箭樓式結構建築物，內部為空，一般用於堆放炮彈、火藥等戰時物資，平日裏也會有士兵在裏面站崗，透過射窗觀察牆外狀況。
由於牆內側也設置了出入口，若是發現異常，可及時通報給城內駐軍，作出應對，可稱得上是戰略要地。
也許唯一的缺點就是，此建築物乃是人為紅磚堆砌搭建而成，因而遠沒有真正的牆壁來的堅固。
“既是如此，看到那邊被撞開的大洞了嗎，想必長官您知道那意味着什麼吧？”
“你是說，巨人有可能會從這裏入侵？”
“沒錯，剛才的巨人或許是例外，在奇行種中也實屬罕見，但既然有第一頭巨人能跳上來，難保不會有第二頭，甚至第三頭，我們必須在此基礎之上進行設想，假如有第二頭巨人跳上這裏，侵入箭樓內部的話會怎麼樣？”
“箭樓內部狹小，不宜戰鬥，且設有供士兵上下的梯道，可以直達上面兩層平台，一旦有體型較小的巨人侵入……”
像是預想到了什麼糟糕事態，駐紮兵長官的臉色發青，聲音逐漸細小如蚊，亞倫替他繼續說了下去：
“沒有反制手段的話，毋庸置疑，正門防線將在巨人的鐵蹄下全面崩潰，這座箭樓戰略要地也必然會遭受嚴重損毀，反觀之，如若你們撤退，此處沒有人員聚集，便不會再吸引巨人跳上來。”
說到這裏，亞倫頓了頓，微一仰首，掃視着為數不多倖存的士兵們：
“當然，我只是在向您陳述利害關係，您也可以選擇繼續堅守崗位，只不過我希望您知道，看不到戰意，多數士兵的眼裏已經看不到戰意了……”
言中之意，亞倫自是不希望他們再做無謂的犧牲了。
“這不是臨陣脫逃，而是為了及時止損，保存有生力量的戰略性撤退。言盡於此，請儘快做出決定吧，長官。”
聞言，駐紮兵長官沉默了，神情陷入一時的掙扎，良久才嘆了口氣：
“……那你呢？”
“我會在這裏繼續留守一段時間。”
長官的神情先是錯愕，而後轉為釋然。
“……我明白了，我會帶領他們撤離這裏，對了，黑髮的訓練兵，請問您的名字是？”
“亞倫，亞倫·阿克曼。”
“了解，那麼阿克曼訓練兵，祝您武運昌隆。”
語畢，駐紮兵長官挺直腰桿，向亞倫捶胸敬禮，然後朝其他士兵大聲吼叫了幾句后，迅速帶着他們開始撤離此地。
目送駐紮兵們漸漸撤走，亞倫回首，望向牆外。
一望無際的青綠平原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盡皆巨人的身影，宛如大軍壓境，饒是亞倫也看得心情凝重。
平日裏根本見不着如此規模的巨人群，簡直就像事先商討好的一樣，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異樣感。
話說回來，居民避難還沒有完成嗎？
抱着這個疑惑，亞倫轉身登上城牆，隨即召出白金之星附於體表，向著內門所在極目遠眺，卻見內門附近擠滿了人群，黑壓壓的一片，目測至少有四到五千人。
居然還有這麼多人沒有完成避難？是人流疏導不力么……
亞倫皺起眉頭，但隨後發覺異常。
——不，人群並沒有在流動，只是擁堵在內門邊上，看來是內門那裏出了些什麼問題。
遺憾的是，由於諸多建築物造成視線阻礙，他無法看到內門的情狀。
“……呼~”
猶疑不定持續了片刻，亞倫呼出一口氣。
沒記錯的話，三笠和菲茲都被調去內門那裏做後衛了，相信有她們在，能夠應付得來，自己就別擱這操心了，專註於眼前吧。
亞倫收斂思緒，調整好心態，轉而目光移向站在城牆邊緣上的艾倫。
此刻，艾倫低頭凝望着下方平台上凄慘的駐紮兵屍首，雙拳死死地捏了起來，怒火灼燒著內心。
即便襲擊的巨人已死，依然難解他心頭之恨。
【驅逐！我要把你們——】
“艾倫，別傻站着，準備作戰！”
——一道聲音驀地將他從憤恨的情緒中拉出。
“照之前計劃好的，你負責在這邊操縱大炮，攻擊進入牆內的巨人，我則在下方離洞口稍遠的建築群那裏迎擊巨人，記住，不需要你一擊斃命，只要能減緩巨人的腳步就行了，明白嗎？”
“可、可是——”
“沒什麼可是！”
艾倫剛想談及瓦斯問題，亞倫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
“撤走的其中一名駐紮兵與我交換了儲氣瓶，刀片也順帶交給我了，裝備方面不成問題，你跟過來只會礙事！老實待在這裏！”
說罷，亞倫不由分說地跳下城牆，操控着立體機動，徑直向城內建築群而去。
艾倫很想跟上去，但他忍住了，他也明白現在情勢緊急，沒有閑工夫耽擱了。
他迅速奔至炮台前，開啟炮膛，裝填炮彈。
然而，大炮本應由兩人協同操作，此刻卻只有艾倫一人，發射進度實在慢得可憐。
這期間，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巨人暢通無阻地闖進城內，心中焦急萬分卻無可奈何。
可有時，越是焦躁煩悶，就越是容易出錯，這無疑又增添了炮彈發射的時間。
終於，耗費了五分多鐘，艾倫好不容易將一枚炮彈成功發射了出去。
可惜，炮彈並沒有命中巨人，而是在巨人腳邊炸開，基本沒有對其造成影響。
“該死！”
艾倫脫口咒罵，一拳砸在炮閂上。
巨人數量眾多，但行動毫無規律，憑他一人操作炮台，想擊中巨人實在太過困難，五發炮彈中能不能命中一發都難說。
反觀遠處建築群里的亞倫，憑藉著立體機動大殺四方，四周遍佈着象徵輝煌戰績的巨人屍骸，即便是現在，巨人的討伐數也依然在不斷增加。
這樣下去不是一點忙都幫不上嗎！
艾倫牙關緊咬，似已將闖進來的巨人嚼碎。
無能為力的感覺，他不想再體驗一次了！有沒有……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擋巨人入侵？
眼看着一隻巨人踏上木橋，橫越壕溝，於百般焦慮中，艾倫大腦擠出一縷靈光。
有了！不一定要在巨人身上下功夫，只要讓巨人沒辦法通過不就行了！
這個念頭，令艾倫精神一振。
他立馬重新開始裝填炮彈等工作。
在完成瞄準、炮擊前固定作業后，艾倫即刻拽下引線，引燃火藥。
霎時，一枚炮彈脫膛而出，徑直朝着靠近洞口的第一座木橋飛去。
——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巨響，是木橋被打成碎屑，如雨灑落的聲響。
“太棒了！”
艾倫反射性地大叫。
失去木橋的存在，從洞口闖進來的巨人們卻視若無睹，依舊前進。
結果如預料中的一樣，巨人們一隻接一隻地掉進壕溝，攀爬不上。
見此，艾倫暗自握拳叫好，心想自己果然做對了。
“下一座橋！”
按捺下這份激動的心情，艾倫回身去取下一顆炮彈，準備繼續轟擊第二座木橋。
可就在這時——
“艾倫！你做了什麼？”
陡然聽聞背後傳來一聲呵斥，艾倫嚇了一跳，慌忙轉身，卻見滿身蒸汽繚繞的亞倫剛好登上城牆，一臉陰沉地盯着他。
“亞倫大哥，你……你怎麼上來了？”
“我問你，那個橋是你炸的嗎？”
“是啊，怎……怎麼了？橋沒了不好嗎？亞倫大哥你看到了吧，巨人們都陷進坑裏面了，不用擔心，他們沒辦法衝破我們的防守。”
語聲中溢出一絲欣喜與自信。
彷彿一陣目眩，亞倫用手扶住額頭，發出嘔血般的聲音：
“在能夠阻擋巨人的前提下，為何要多此一舉？你知不知道，把橋炸毀，可能會在未來造成某種無法預估的後果！”
“這……亞倫大哥你說得太誇張了吧，未來的事我是不清楚，但是現在這座橋根本沒有誰會用得到呀，留着也只不過是給巨人提供便利而已啊！”艾倫激烈地辯駁。
亞倫雙眉深蹙，短時默然。
的確，這座瓮城基本已是淪陷狀態，基本沒有人會用得到這座橋，即使在未來的某種情況下需要跨越壕溝，也可以通過立體機動實現。
只是，他在直覺上仍感不妥。
“……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有些事情做過頭了，或許會適得其反，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第一座橋的毀壞已經無法挽回，就算了，第二座橋切勿再動它了。”亞倫告誡道。
“好……好吧。”艾倫露出略微不甘心的表情。
“嗯，那麼接下來你先撤退吧，沿着城牆返回內地，我再去城內多擋一會兒巨人。”
“這……這怎麼行！鐘聲還沒響起，怎麼能夠擅自撤退呢！”
“……唔，那好，你就繼續留在這裏用大炮——”
“——等等，我也要下去參戰！”
亞倫皺起眉梢，還未開口，艾倫搶先一步說道：
“炮擊的效率實在太低了！而且我又不像亞倫大哥你一樣那麼熟練，次次都能命中，何況有那條深坑攔截，再在這裏炮擊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嘛！”
“……”
亞倫張了張嘴，罕見地啞口無言。
一方面是訝異於艾倫竟稀奇地動了腦筋，一方面是確如艾倫所言，繼續在這裏炮擊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只是浪費炮彈罷了。
“拜託了！亞倫大哥，請讓我也下去戰鬥吧！”艾倫話聲懇切，臉上寫滿企盼。
亞倫別過臉，看向下面的壕溝，低目陷入沉思。
雖說巨人的入侵暫且是遏制住了，城內的巨人數量應當不會很多，但艾倫性情衝動，仍無法做到冷靜處事，上戰場風險很大。
不過，此刻若是阻止艾倫，只怕會在心理上起反作用吧，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而如果讓艾倫待在自己身邊，便可施以管教，並護其左右。
不僅如此，或許……這也是個磨練艾倫的好機會。
心念至此，亞倫抬起視線。
瞧着正一臉懇求緊張之色地瞅着他的艾倫，亞倫背過身去，輕嘆一聲，接着以鄭重其事的語氣囑咐道：
“跟緊我，別離太遠。”
——說完的瞬間，一陣冷顫竄過背脊。
亞倫觸電般回頭。
空蕩蕩的城牆上，除艾倫和他外，別無一人。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有任何異常值得注意。
而得償所願的艾倫，此時正展露着意料中的興奮與期待，低頭進行腰兩側的儲氣瓶瓦斯余量檢查。
微微抬首，亞倫仰望天穹，亦是驕日高懸，風平浪靜，唯有陽光入眼，令人稍許不適。
……錯覺嗎？
“亞倫大哥，我準備好了，現在可以出發了吧！”
迫不及待的話語將亞倫從遐思中喚醒，亞倫拉回視線，對着艾倫身上裝備一番掃視，隨即微微頷首：“嗯，出發吧。”
拔出刀柄，亞倫剛欲轉身，奔往城內，艾倫驀地出聲叫住了他。
“亞倫大哥，你的……”
“什麼？”
“不……沒什麼。”
亞倫眉宇微凝，凝視艾倫片晌，最終沒說什麼，轉身而去。
然則在他掉過身的那一刻——
悄然無息地，艾倫凝注着他的眼眸，呈放射紋狀亮起炯炯綠芒。
晶瑩剔透的眸子裏，清晰地輝映着一雙紅瞳。
——一雙猶如火光般反常明亮的紅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