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二進榮府
翌日上午。
凜冽的北風依舊席捲全城,這兩日氣溫持續下降,以至於賈琰猜測,這個紅樓世界是不是提前進入了小冰河時期。
賈薔乘車抵達德盛坊的這間小院時,院中正傳出抑揚頓挫的讀書聲。
“春為陽始,夏為陽極,秋為陰始,冬為陰極。
陽始則溫,陽極則熱;陰始則涼,陰極則寒。
溫則生物,熱則長物,涼則收物,寒則殺物。
皆一氣別而為四焉。其生萬物也亦然……”
賈薔聞之,面色有些古怪。
院門並未鎖住,虛掩着。
似乎意味着主人早就料到有人會來一般。
他頓了頓,緩緩推門而入。
放眼望去,賈琰裹着厚重的大氅,頭戴裘皮風帽,正凝立在屋檐下,向他看來。
目光平靜而銳利。
“琰哥兒。”
賈薔尷尬一笑,略一拱手道:“某奉命而來,請你去榮府赴宴。”
賈琰淡然一笑:“何故請我赴宴?”
賈薔點頭:“老太太說,你我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終歸是賈姓之人,何必這般生疏。
老太太還說,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失望便是。”
賈琰聞言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可。”
阿昌從一邊衝過來,扯住賈琰的衣袖,連連搖頭:“少爺,不能去!”
賈琰溫和一笑,“阿昌,不妨事,我去去就來。”
……
賈薔與賈琰乘坐的馬車依舊從榮府側門而入。
望着賈琰獨自一人在兩個榮府婢女引領下穿過狹長的甬道進了賈母院,賈薔眸中掠過一抹複雜之色。
他低頭輕嘆兩聲,轉身離去。
榮慶堂前,賈琰腳步停下,抬頭掃一眼榮慶堂的楹聯:“事事培元氣其人必壽,念念存本心其後必昌。”
賈琰曬然一笑。
真是天大的諷刺,這紅樓賈府中人早就失卻本心,談什麼其後必昌?
遲早會樹倒猢猻散,人死曲終了,落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
林之孝家的迎出榮慶堂來,躬身一福:“請琰大爺入宴,老太太已經等候多時了。”
這是小紅的母親。
賈琰點頭微笑,抬步走進堂中。
確乎是賈母設宴,她與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還有個體態豐腴、滿頭珠翠的中年美婦一席。
賈琰猜測是薛寶釵之母薛王氏,人稱薛姨媽。
對面一席上,賈赦、賈政、神態極不自然的鹹魚少年賈寶玉早已端坐,此外還有個二十來歲、相貌周正卻氣質有些油滑的青年,賈琰估計是花心浪蕩還不挑食的賈璉。
王熙鳳的丈夫。
賈赦長子。
其實很好判斷,畢竟紅樓夢描寫賈璉“身材很長,面容酷似寶玉”。
賈琰向主位上的賈母及王邢諸女躬身一揖:“見過老太太,幾位太太。”
又向賈政等人拱了拱手:“見過大老爺,政老爺!”
賈母乾澀的笑聲傳來:“琰哥兒請坐吧。”
賈琰笑笑,就逕自坐在了賈璉與賈寶玉之間,卻微微皺了皺眉。
無他,這倆貨身上的脂粉氣息實在能熏死人。
賈母在對面席間舉起琉璃酒盞,面上虛笑着:“今兒請琰哥兒來,除了敘一敘同宗之誼,還有個事要與你打個商量。”
賈琰不動聲色拱了拱手:“老太太但請吩咐。”
他早就心若明鏡,雖談不上什麼鴻門宴,但卻不是好宴。
賈母笑:“政兒,你來說說吧。”
賈政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琰哥兒,你與東府的事,多半出自誤會,這樣,有老太太做主,讓東府將你家財產業悉數奉還——從今往後,兩家化干戈為玉帛,如何?”
賈政頓了頓又道:“琰哥兒,你滿腹經綸,年少成名,春闈必能金榜題名,實在不宜為些瑣事影響大好前程。”
王夫人笑吟吟插話道:“琰哥兒,我前番的話照舊作數,只要你春闈登科,我家兄長定出面幫你謀個肥缺,保你稱心如意。”
……
榮慶堂碧莎櫥后,釵黛探惜迎五女也都站在畫屏之後,凝神聽着外頭的動靜。
賈探春輕道:“你們說,這琰哥兒會不會答應下來?”
薛寶釵微一沉吟:“我覺得吧,有老太太做主保他前程,又責令東府珍大爺將他家資返還……他應該沒有理由拒絕。
畢竟……”
薛寶釵本想說畢竟一個窮困潦倒的少年,再這麼硬扛下去就是死路一條,不如見好就收。
但她性格含蓄,話從不說透,又不願讓姐妹腹誹她勢利,所以就咽下了後半截。
一旁的林黛玉則不着痕迹地撇了撇精巧的小嘴,暗暗搖頭心道:什麼返還?那本來不就是人家的家資嗎?就算返還了家資,可人家的老子娘呢?這殺母之仇,焉能善了?
年幼些的賈惜春搖晃着小腦袋:“林姐姐,伱想說什麼?”
薛寶釵賈探春一起都扭頭望向了林黛玉。
林黛玉淺笑,顧左右而言他:“我昨兒讀他那首勸學詩,還有那幅對子,甚是欽佩。
這哥兒天賦奇才,又志向偉宏,怕不是那種輕易改弦更張之人……”
林黛玉的話還未說完,屏外就傳來賈琰清朗且平靜的聲音:“老太太,政老爺,琰斗膽想問一句:本我家財,談何奉還?
我娘死於寧府,至今死不瞑目。
琰若與殺母之仇化干戈為玉帛,如何對得起我娘的養育之恩,又如何面對天下人?!”
賈琰此話一出,賈母面色陰沉下去。
賈政心中輕嘆,他早知就是這般結局。
賈赦面帶冷笑,自顧飲酒。
賈璉伸了個懶腰,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這兩日鳳辣子管得緊,他無奈只能拿房中小廝去火,折騰了大半夜,身子睏乏之極。
再說寧府的事,他也懶得操心,愛咋咋的。
賈寶玉則一直將閃爍的眸子投向碧莎櫥內,心思不屬,根本就沒聽賈琰在說什麼。
王夫人柳眉一挑,扭頭瞥了王熙鳳一眼。
王熙鳳起身冷視着賈琰,道:“賈琰,老太太和老爺是一番善意,你可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賈琰也是緩緩起身離席,不過卻並未理睬王熙鳳。
他二進榮府,可不是來跟這二幣娘們鬥嘴的。
他向賈母拱手為禮:“非琰不識好歹,而實在是殺母之仇,為人子者,不能不報……還請老太太體諒。”
賈母面色冷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老身知道你有倚仗,也有心機,或許還真掌握了東府珍哥兒一些實證……
昨日更是在凌煙閣一鳴驚人,拜入尹川先生三位大儒門下。
但這又如何?”
賈母冷笑:“我寧榮二府為大周武勛之首,不要說你一個小廝,縱是朝中大員,想要與我賈家為敵,也得仔細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老身不是以勢壓你,而是奉勸你,識時務者為俊傑。
少年人,不要逞血氣之勇,誤了自家前程和性命。
老身也不逼你,容你好生思量幾日。只要你肯揭過這茬,我賈家自不會虧待了你。
若你執迷不悟,儘管去衙門狀告,看你能不能扳倒寧府!送客!”
賈母氣沖沖在鴛鴦的攙扶下離席而去。
賈琰也趁勢故作拂袖而去。
但在走出榮慶堂的瞬間,他眸中掠過一絲輕微的笑意。
經此一遭,榮府的忌憚和底線展現無遺。
否則賈母不會主動退一步而求賈家周全。
而賈琰越是如此不死不休的態度,以及他先後直接或間接、或實或虛或明或暗拋出來的“底牌”,導致賈母心中的忌憚一點點在加重。
由此,賈母會以更強力手段去壓制賈珍——甚至會在必要時刻主動犧牲賈珍也絕對在所不惜。
寧榮二府的裂痕會越深。
賈琰要的就是這。
失去了賈母的庇護,賈珍就等於失去了四王八公同氣連枝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