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4章 血浮屠
“遺留問題?”
看到了國師那張似乎期待着在自己臉上看見糾結與緊張的臉,胡麻倒也微怔。
理論上講,如今自己也確實該壓力倍增。
這世道,本就已經不堪其重,卻又忽然冒出了冥殿這麼一方存在,任是誰,都心裏沉甸甸的,倒恨不得真對這個地方視而不見。
反正當初老君眉與龍井先生等人,事情做的夠巧妙,等於不動刀兵,便敗了這一方強敵,憑它們死去,如今這殺劫起人間的時候,總不該再額外的去找麻煩。
可聽到了他提冥殿之時,胡麻便已經在心裏想明白了。
臉上甚至都沒有多少變化,只冷笑道:“這有什麼敢或不敢的?”
“什麼冥殿十帝,想來也不過是一群曾經試圖出賣天下,又竊居香火的惡鬼罷了,別說這麼問上幾句,便是要解決的,也該早點解決了才好。”
紅葡萄酒小姐這次到猛虎關,除了掀起這場殺劫,斗敗無常李家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替鐵觀音帶來了一句忠告:
不要想着隨隨便便就換了這天地,不要妥協,不能湊合。
要解決,便將問題全都解決。
甚至要做好剩下的幾姓,會在見着沒有勝算之後,不惜毀掉這個人間的心理準備。
那些人可是擁有着提前將太歲引入人間的手段,最是恐怖,與那相比,這所謂的冥殿裏的鬼,又能算什麼?
“你……”
也是因為胡麻回答的太過痛快,倒是讓國師都忽地怔了一下。
非但沒有在胡麻臉上看着懼意,倒是這份豪情使得他心裏都生出了一種古怪的感覺,良久,他才聲音低低的回答道:“你們還真是對這片天地,沒有半分敬畏啊……”
“也難怪你們敢將這一場殺劫,引入人間……”
看着他這模樣,胡麻忽然覺得,這個人怕也並沒有那般高不可攀。
上京時的國師,還是學究天人,貌如謫仙,所為之事,讓人不敢苟同,卻不得不服氣他那一身本事,也得承認他打造白玉京的魄力。
他應該是在自己之前,最為了解轉生者群體的人,但現在看,他了解的遠遠不夠。
他根本不知道轉生者一旦認真了起來,那份氣魄究竟有多麼的龐大。
老君眉他們當初只是因為發現真相發現的晚了,所以該決絕的時候決絕,該用巧勁的時候也該用巧勁,並且毫無遲疑的完成了自己肩上的擔子,便又放心的將剩下的事務給了下一代轉生者。
在這二十年裏,十姓還以為是自己壓住了轉生者,甚至不將他們放在眼裏了。
但孰料,轉生者本身就是需要這二十年時間的。
有了這二十年,轉生者便也與這世界有了不可磨滅的情分,認清了自己來歷之後,便也有了做出一場大變革的決心。
這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力量,也是胡麻放心將這爭天命之事,交到了他們手裏的原因。
看得出來,國師提出這個問題,本是想難為胡麻一下子,卻沒想到胡麻的回答反而讓他有些破防了,整個人在問完這個問題后,都顯得沉默了許多。
便只是帶了胡麻,上了幾個台階,卻是來到了一方亂石堆砌的石窟之前,在這裏有着一方灰火掩藏的塘子,極為突兀。
最關鍵是,胡麻竟彷彿在這塘子之上,看到了一些古怪的痕迹。
就彷彿,曾經被一道無形的箭射過。
這卻是一下子便讓胡麻有些好奇了起來:“難不成這裏也是當初龍井先生的目標之一?”
龍井先生在枉死城向人間射了七箭,有的落點胡麻知道,有的卻一直不明。
倒是在這裏,看到了其中一箭的痕迹,大感興趣。
“且在此地等我,我進去取些東西。”
國師淡淡交待了一句,便自一躬身,向了那石窟之中鑽了進去,很快沒了動靜。
胡麻不知道他要取什麼,只好在這裏等,轉頭看了一眼老算盤,便見他也正左右的打量,瞧那臉上的新奇之色,似乎沒有比自己好多少,便不指望他了。
只是拉着小紅棠的手,坐在了旁邊的石凳上,心裏暗想着,小紅棠口中的黑色大房子,又或是冥殿,究竟有什麼?
為何會讓小紅棠這麼多年過去,仍然有種本能的抗拒與恐懼?
“你好啊,好得很……”
也正想着時,身邊已起了腳步聲,胡麻知道是誰,便不特意去看,對方卻帶着咬牙般的恨意開了口。
老算盤倒是吃驚,轉頭看去,便見是三五男子,皆穿着綾羅,但身上卻髒兮兮的,頭髮蓬亂,如今正死死的盯着胡麻,咬牙切齒:“虧你也是十姓後人,走鬼之主!”
“毀我白玉京,斷了我不死王家根基與聲名不說,如今竟又堂而皇之,勾結邪祟,毀我世氣運,掀起這樣一場大殺劫。”
“如今天地齊哭,殺機盈天,這全都是,全都是你做的好事啊!”
胡麻在他們過來之前,便已知道這是王家諸人。
上京城鬥法他們輸了,王家的主事與少爺,以及兩位堂官,便跟了國師出逃。
原本都是錦衣玉食之人,但如今在這大哀山上,卻是有銀子也無處花,有一身本事也無處使,數月之間,風餐露宿,卻是已經將自己搞得乞丐一般,見了胡麻,又如何不怒?
至於這場天地大殺劫,他們眼力境界還在,自不可能瞧不見。
心裏的恐懼,卻也是有的。
“邪祟?”
胡麻已懶得與這些敗家之犬爭執,倒只是因為他們話里的字眼,皺起了眉頭。
淡淡道:“你們留在了上京的妻兒族人,可有人被放進磨盤磨死?”
“可有被人殺死,懸首於城門之上?”
只這兩句話,便一下子讓這些滿面怒容的人怔了一怔,不死王家的根基,自然已經隨了轉生者拿下上京城,而被盡數抄起。
如今司命一道的主事人,已經變成了白葡萄酒小姐,但是不死王家的族人,除了一些本就該死,但強行活在人間的,卻是都沒有刻意的殺死。
只是放了他們在上京自謀生路,最多廢了一身道行,以免他們橫生枝節罷了。
相比起曾經十姓對轉生者做的事,這簡直便如同以德抱怨了。
當然,這倒不是因為轉生者沒有血性,而是他們真要做事,魄力便更大,遠遠大過了那仇。
但無論如何,只按照彼此行事手段而論,邪祟二字,王家的人確實說不出口。
“那這場天地殺劫呢?”
王家主事森然:“天地氣運,本就已經衰敗朽壞,而今殺劫一起,又將會有多少世家貴人,都要被捲入腥風血雨之中?”
胡麻聽着直皺眉頭,再看着他們一個個模樣狼狽,咬牙切齒的神色,甚至懶得跟他們說了。
版本差得太多,十姓本該是這世間門道百姓之中,見識最為廣遠的,但如今轉生者真正開始下場之後,他們卻連鼠目寸光都算不上了。
大概,也只有像無常李家一樣,老老實實輸上一場,徹底認清了自己,那份聰明勁,才會再次回到他們身上。
“胡家大哥,何必如此傲慢?”
而見着胡麻連個正眼兒都不願丟過來的模樣,王家主事乃至身邊的捉刀大堂官,只是心下氣悶。
旁邊少年老成的王家嫡子王紫生,卻已是覺得有些氣憤,大聲道:“莫以為我們王家自願離上京,便是束手無策,若我們當時真狠心起了那份大祭,這場勝負,猶未可知……”
胡麻聽着這話,卻是臉色微冷:“什麼大祭?”
王家少爺迎着他的神色,卻有些壓力,倒是旁邊的王家主事忽然低低一嘆,道:“胡大先生,你鎮祟府行事,狠辣霸道,但總該對這天地,有些敬畏才是。”
“冥殿之中,都夷十代先皇,皆曾經是命壓一世,獨得太歲所衷之人,生前有猛將護持,國運加身,死後有萬人殉葬,鬼神相隨。”
“這二十年來,十姓對人間,壓着草莽之亂,於冥殿,擋着帝鬼窺視人間,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只看着一個一個,形容潦倒,慘不可言……”
“若我們當時真氣不過,起了這一祭……”
“……”
胡麻聽着他們的話,已經皺起了眉頭,打斷了他們的吞吞吐吐,道:“那你們為何沒有這麼做?”
“我們……”
這一句話問的,王家諸人,居然都臉色尷尬。
當初跟着國師離京,輾轉來到了大哀山,他們也想過許多國師會再提出其他的什麼計劃,帶着王家諸人再殺回去的可能。
甚至氣急敗壞之下,也不是沒有人想到了冥殿可以做文章。
但結果,來到大哀山很長一段時日,國師卻是什麼都沒有做過,只是終日枯坐,發獃,燒香,磕頭,本如世外謫仙般的人,卻變得成了行屍走肉一般。
不是沒想過拿冥殿做文章,但終是心裏覺得不妥,國師又不接這話,只好作罷。
如今王家既是有些不甘,但又面對着胡麻的質問,有種說不出話來的憋屈,心裏再難受不過。
胡麻也只冷眼瞧着,忽然向了這王家主事道:“對了,你若不來,我還想不起來。”
“但是當初在上京城,我見了你們那一道可以讓二十年前的死人活過來的丹法,倒還有點意思,交出來吧!”
“?”
這話說的,王家眾人都懵住了。
那王家的小少爺王紫生,都給氣笑了,大聲道:“求法也要有個求法的樣子。”
“我王家不是小氣之人,胡家人若想請教,不見得不可以切磋交流,但你連句好聽的都不講,便想讓我們王家交出法門?”
胡麻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如果你們不交,那我便殺了你們!”
“這話,好不好聽?”
笑容映在王家人眼裏,只顯得酷烈森然,無形壓力懾住,齊退了一步,話都說出來。
尤其是王家小少爺王紫生,這會子更是小臉都變白了,這一輩子,都未曾想過,居然會有人對自己如此不客氣……
看得出來,他們的眼神都下意識的向了石窟之中瞟去,胡麻知道他們的意思,便抬起手來,淡淡的看着自己指尖,道:“不要指望國師能護住你們。”
“我或許本事還不如他,但我若是想在他面前殺人的話,他攔不住我……”
這種赤果果的威脅,使得場間幾位王家人,心間鬱氣極重。
也就在這時,石窟裏面,卻有身形一閃是國師,捧着一個包袱裹着的匣子走了出來。
他見到了眾人目光都向自己看來,微微搖了下頭,慢慢道:“倒是不必如此看着我他若想殺人,我確實攔不住。”
“……”
王家諸人便忽地呆住了,表情扭曲,身子微顫,氣極,卻又有種莫大的挫敗感。
堂堂十姓之一,不死王家,居然被胡家後人如此威脅到了臉上……
“侍法童子,讓他們一一交待清楚,一個字也不要落下。”
而胡麻則是已經懶得與他們說了,冷着臉交待了一聲:“莫要耍心機,我身邊也有能人無數,更有司命門道里的高人,拿了法來,我先會請她看看,錯一個字,便殺你們一人。”
老算盤都怔了一下,才想到這是在叫自己,只好苦着臉上前來與王家人交涉。
想來自己七十有三,居然做了個童子……
理論上從江湖子弟,成了主祭身邊的童子,算是升了官了,只是這稱呼……
……也無所謂了吧!
而見着胡麻之強硬,王家諸人,都已臉色鐵青那王家小公子更是憋紅了臉,想要大聲說什麼的模樣,卻是那王家主事忽地冷聲喝道:“給他。”
旁邊幾人都傻了。
這王家主事剛才面對着胡麻,也是怒極,絲毫不掩飾心間不滿,如今卻冷着臉道:“我王家人不怕死,但怕自己的法失傳,胡家人既然想要,那便給他。”
“他得了法之後,還要不要殺人,那便隨他的便了!”
“……”
這王家小少爺還有些不解,聽了這話,只覺悲壯。
旁邊的捉刀與問事兩大堂官,卻忽地明白了王家主事的心思,略安了心,心想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東西準備好了?”
胡麻也不理他們,只是看向了國師,目光落在了他手裏的匣子上面:“這是什麼?”
“是大羅法教,歷代主祭的骨執。”
國師慢慢的,抬起頭來,正視着胡麻道:“你此番前來尋我,問此歸鄉之事,究竟是你自己想的,還是有其他人教你?”
胡麻略略皺眉,看着他道:“有什麼區別么?”
國師居然慢慢點了下頭,聲音低低的開口:“是你,還是他們,於我很有區別。”
胡麻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國師,好一會,才慢慢道:“剛剛王家人提到,你離開了上京時,也曾經有機會,給我們一場厲害的教訓?”
“是。”
國師聽着他的話,良久,緩緩吁了口氣,坦然道:“上京城時,我知道你胡家先輩與老君眉他們的合作,也被搞得措手不及,當時我被逐出大羅法教,成了世人眼中的笑柄。”
“心裏,其實也是有些怨氣的,甚至,我也一度想到,是否要請出冥殿裏那些等於是被關押了起來的事物,讓你們……”
微微一頓,才森然道:“……也嘗嘗挫敗的滋味。”
胡麻聽着,竟不覺奇怪,只淡淡道:“輸了都想掀桌子,很正常。”
“但你既然想了,為何不做?”
“……”
“就只是……”
國師居然欲言又止。
良久,他卻只是苦笑了一聲,道:“想不到我這樣做的意義。”
話說到了這份上,倒是有種意外的坦然,苦笑了一聲道:“輸了便是輸了,我雖有不甘,卻也要認。”
“若是輸了,便要不顧一切,將冥殿扯出來,只為泄一時之氣,倒像村夫愚漢一般了。”
“輸,也要輸得體面。”
“所以,我終是羞於此念,倒只想要看看你們怎麼做,看你能不能擔得住。”
“……”
他這模樣,看的胡麻都覺得有些意思,他好像輸了一場,越來越像人了。
“只是,我做不出這等事來。”
而國師到了此時,則又慢慢開口,目意之中,彷彿極為深沉:“卻不代表別人不會。”
胡麻聽着,忽地眼神微凝,向了王家諸人看去。
“不是他們。”
國師緩緩搖頭,低聲道:“王家人沒有資格,當年在都夷,王家也只屬於太醫一脈,沒有讓冥殿裏的存在正眼相看的身份。”
“但我也很確定,便在如今的十姓之中,有人一直暗中使勁,想要重開冥殿,引那殿裏的東西出來,說不定,已經到了極為關鍵的一環了。”
“那冥殿之中,皆是凡俗等輩,難以撼動之物。”
“所以老君眉等人斷了他們的根基之後,便也無人去管,甚至平素里都盡量讓自己不要想起。”
“畢竟,他們太過恐怖,便只是沒事了想起他們,都有可能被他們一點點滲透進人間,這也是冥殿已少為人知的原因。”
“對某些存在,只要有人知道他們,便會造成難以想像的後果。”
“可就在我生出了是否要大開冥殿,讓你們也嘗嘗厲害的時候,我便感受到了冥殿之中,有人想要與我說話,甚至讓我這等無夢之人,都開始頻繁的作夢,夢見那十位帝鬼……”
“我很確定,這是因為有人在一直在想辦法打通與冥殿的通道,那扇被關了二十四年的殿門,又開始鬆動了。”
“一旦真被那冥殿裏的都夷帝鬼逃了出來,不管你們是爭天命,還是什麼人間殺劫,便都成了境花水月,這天下,只會回到二十四年之前,都夷坐帝位的時候。”
“……”
聽到這裏,胡麻都已經有些神色凝重。
十姓之中,居然有人想要重開冥殿,讓裏面的東西出來?
都夷是與太歲那場契約的簽訂者,也是這一切禍亂的源頭,真讓他們逃了出來,誰曉得這世道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只是,究竟是誰?
連國師與王家這等被迫離開上京城的,都沒有一氣之下,真的去打冥殿的主意,而那些還好端端坐在了高位之上的,卻已經早動了這心思?
甚至從時間來看,他們打冥殿的主意,還在這樣一場人間殺劫之前。
難不成,表面上看都夷的覆滅,有十姓一份功勞,但其實如今的十姓之中,還有效忠於都夷的卧底?
該下狠手了。
在這場殺劫面前,自然要人頭滾滾,但又不是真的誰都要殺,便如無常李家,只要他們如約交出了他們手裏的一切,削落了十姓之名,那這場殺劫便可以饒過他們,甚至吸納進來。
但惟有勾結冥殿的,想要阻止這場殺劫的,則須斬全族,一個不留。
“是誰?”
沉默半晌,胡麻才忽然開口詢問。
“周祝孫趙陳,都有可能。”
國師低低開口:“在你們掀起了這場大殺劫之後,答案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知道這場大殺劫因何而來,甚至可以理解,但十姓卻不然,只會認為這便是滅頂之災,奪天之恨。”
“若那一姓,暗中勾結冥殿,還只是權作後路,那麼在迎上了這場大殺劫之後,便是忽然跳了出來,公然與冥殿合作,我也不會覺得意外了……”
“都夷冥殿,天地所寄,惟歷代皇帝命可入,入則坐鎮一朝,命數之重,統領數十載,一旦出世,生克天命,天地必現大變,任爾殺劫也好,天命也罷,皆將化作一場戲謔,你們,又將怎麼對抗?”
“……”
看得出來,國師是在質問,甚至包括了某種考較之心。
胡麻本是過來問道的,但卻被國師扔過來的這份危急,劫難,沉甸甸的壓住,倒像是有了種束手無策之感一般。
而在國師目光窘窘,落在了臉上之時,胡麻也像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思索,又像是迎着了問題,便輕輕淡淡,隨口而出,笑道:
“這有何難?”
“在冥殿開門之前,先送我進去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