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第167章 蒸汽機啊蒸汽機
將坊內清空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轉暗,趙陸再三叮囑了粘土的事宜,這才找了幾個精幹的莊稼把式從板車上將東西拖下來。
一個笨重的,碩大的,簡易蒸汽機。
望着周身冷光的黑褐色大鐵塊頭噗噗冒着白氣,她突然想起高中時期那些枯燥的研學活動,那些嗤之以鼻的手工作業,那些讀不完的課外文章,做不完的題……
如今細想起來,彷彿早就是一場冥冥之中的註定,只等着她有朝一日,憑藉記憶再一次將其堆疊出來。
“煤可貴呀,燒起來煙還大,真不知道少東家為什麼特意要這個。”一筐黑乎乎的煤塊,顛簸之下裹了不少黃泥,想來這一路也沒少折騰。
如今採礦的技術有限,礦山的坑井挖得並不深,大多是依託山體進行開採,好處是塌方埋人的安全隱患較少。當然,被落石擊中的概率好像也不低。
她找人買煤,不過是想試試和柴火哪個性價比更高而已。畢竟,人力是最不值錢的,便是專門派一隊人負責砍柴,也不費什麼事。
活塞遇上冷水,猛烈地噴出一口白煙,傳動的連桿推出去,大家目瞪口呆的看着巨大飛輪緩慢卻穩健的旋轉起來。
機器的操控遠不如騾子靈活,蒸汽撲稜稜燒了半柱香的時間,飛輪傳動的石碾卻只滑動了一圈。
趙陸沒想到成功的課後作業按比例放大之後,會遇到這樣的瓶頸,不過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別的,只覺得無比慶幸,幸好沒有將東西盲目地交給火器營。
庄頭安置好騾子之後,便撥開人群上前,對這個鐵皮的大傢伙,他實在是好奇。不過鬼刀在一旁摩挲着下巴,他也注意到,那個不甚靈巧的碾子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畢竟這位花錢如流水,心地又善良的東家,向來是被大家默默重視着的。一些無厘頭的要求,只要能能辦,鬼刀就沒有拒絕她的。
而趙陸又爭氣,一趟安排下來,紅薯、玉米、溝渠都還不錯,但遠遠沒有達到能吸納流民,造福於民的程度。唯一讓人驚訝的是她的堅定,但最近西大營有傷兵牽絆,實在是讓人摸不着底在哪兒。
見着頭戴面罩,親手調試的少女,他又走到鬼刀身邊的位置。鬼刀也正在觀察,周邊幾個工人指着熊熊燃燒的鍋爐在說些什麼。
庄頭走過去,就聽她們在議論。
“聽聞是西大營的女教頭,你看那一手利索勁兒,厲害!”
“我說,你這是擱哪兒聽來的?她不是那胡太醫家的兒媳婦嗎?”
“太醫家教這些把事啊?這估計是從小培養的,練家子來的。”
庄頭問:“你們在說誰?”
“東家唄,你看那樣兒,哎喲,那大鐵塊頭,要搶騾子的活計啊?”
庄頭順着她們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目光掠過趙陸,便能看見石碾顫巍巍的加速起來。兩頭騾子傳動的石碾套子還沒拆,如今正穩穩纏在飛輪之上,趙陸蹲在爐火側前,眉目間印出堅毅之氣。
她下盤穩當,幾個長工在身邊穩着架子,手上的鐵制觿刀盤得眼花繚亂,庄頭離得老遠,都覺得那觿刀有些煞氣。
“這孩子怎麼還乾急眼了呢。”庄頭忍不住道。
“咱又幫不上忙,你少說兩句。”雖是推拒,但鬼刀神色間與有榮焉,這傢伙不知道造價幾何,但光看形制,就知道比騾子扛用,“我之前也試了那個化糞池,是有幾分用處的。聽說這玩意兒,還說動了火器營,崔家小子很看好她,”
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很看好她!
“看好她,叫她成日裏混在西大營?”庄頭詫異。到底是個姑娘家,雖然窮苦人家不興什麼男女大防,但庄頭也沒有為她分辯那些閑話。
“大志向不分男女,男女平等你懂不懂啊?”鬼刀道:“我就欣賞這樣的孩子們。”
懂個屁!庄頭心中忿忿地想,你是個孤家寡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公主說男女平等,可公主不過是個三歲的奶娃子,遞個信兒還要山路十八彎,耗費十天半個月。庄頭在心裏又啐一口,公主也懂個屁,若男女平等,為何這天下自古以來都是男子當權?
但鬼刀這人執拗一根筋,庄頭癟癟嘴,決定不跟他一般見識,否則回頭又想方設法剋扣他的糧食……那紅薯粉炒起來,還挺好吃的。
庄頭摩挲着下巴,砸吧砸吧嘴,做如是想。
大家圍觀了趙陸好一會兒,有人注意到火爐經久不息,就問:“東家,這是什麼柴火?這麼經燒?”
雖然有一股刺鼻的煙味,但房子開闊,兩面通風,倒不覺得難受,反而是這麼久了火依舊這麼旺,烘得近處的幾個工人都撩起了赤膊來。
瞧起來可比柴火划算多了。
“是地底下的煤炭。”趙陸頭也不抬。
改變傳動的軸距,利用槓桿原理,可以用更小的力將石碾推動起來,不過即便是這樣最普通的原理,要落實在一個眾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機器上面,除了自己,無人可求助。
她搗鼓半天,夕陽漫天時,才見碾子悠悠轉起來,碾得紅薯泥四下飛濺,泛起生甜的氣息。
又看了片刻,這才大踏步走到鬼刀面前,將觿刀還給他。
鬼刀正聽庄頭咬耳朵,冷不防面前出現個人影,身形一晃,見骨碌碌傳動的碾子,奇道:“這就好了?”
“好了,就這一個,其餘的還得用牲口。不過這個能用到幾時,還得勞您幫我記錄,有問題隨時譴人去告訴我。”結構沒問題,她只操心質量經得住多久。
說著,又細細教了眾人如何檢修,如何啟動,如何停止,好不藏私的模樣又換得幾聲驚嘆。趙陸不當回事,無非是你真厲害,你真能幹,胡太醫有你這麼個兒媳婦真是幸運。
“……”趙陸欲言又止,這樣的話題上次已經辯駁過了,但眾人還是對這樣的謠言信以為真,實在是讓人無奈。
鬼刀則是被地底的煤炭幾個字怔愣,心中不由得浮起一絲驚詫,還會勘礦?這孩子看上去性子軟綿綿的,卻滿腦子很多奇思妙想,待到真正接觸到她時,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有多少澎湃。
若非朝廷不開女科,哪裏會浪費她一身本事在這窮鄉僻壤?
思及此,心中便收了最後三分輕視之意,認真地看向趙陸,“東家放心,有我在,出不了岔子。”
滿打滿算也做了三四年‘地痞流氓’了,難道還看不住這五間房子和五六十號人?鬼刀拍拍庄頭的肩膀,眨眨眼睛。
庄頭站在身側,聞言一拍腦袋,“東家,人怕出名豬怕壯,上次你那個化糞池,周邊就有人模仿了。你這又弄出第二個,我們告不告訴別人?”
告訴別人?趙陸想了想,道,“過段時間再說。”
效果如何,她自己都說不準,怎麼教別人?
“怕什麼,這個我瞧着比化糞池難搞,有本事就來學去!”鬼刀說得輕鬆,光是那個大鐵殼子,造價就比買頭驢還貴,周邊全是窮鬼,誰會來做這虧本的買賣?
旁人有一技之長都藏着掖着,趙陸卻不怕人學,畢竟這也是一條路。
她一直在想,女子不能科舉,想要光明正大的站在隨便哪個部門之中,就得讓人家先發現,自己是一個出類拔萃並且值得收攬的人。
但選拔官吏的大人們又不是有空天天考察,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表現的舞台,除非身後有推手把她托舉起來,一直造勢,為她生生造出個名聲來……
那得花多少錢呢?又得用多少人?
這些東西她都沒有,能做的只是將一樣樣有用或無用的技能,拿出來貼上自己的標籤,靠着口口相傳,求一個離希望更近的舞台而已。
“這些東西給我一樣拿點兒,也該回去了。”紅薯粉人吃,紅薯渣渣餵豬,這不就實現循環了嗎?趙陸覺得胖子肯定心動,有他去遊說上司,可比自己出面有用得多。
蓬花餵了一下午的騾子,但眼神一刻也沒錯開趙陸的身影,眼中有些羨慕,又有些憧憬,若是她也這樣能幹,是不是就不會被爹娘賣掉了呢?
“我送你。”鬼刀牽來一頭驢,背上影影綽綽背着一把長刀。
望着暗沉沉的天色,這身行頭叫趙陸怔了一刻,遲疑道:“我跟蓬花騎車來的,回去一路下坡,你這驢子……”
腳程恐怕不行。
鬼刀面色有些好笑,催問道:“別小看它,是這一批里腳程最快的,不如比一比?”
聞訊趕來的幾個工人擠在一起,有人碰了碰身邊人的胳膊,笑道:“這兩條腿的和四條腿的比一下,要不是天黑了,我都想跟着出去看看。”
“好好好,我也期待!”看熱鬧不嫌事大,說的就是這倆老相識,庄頭剔着牙,目光盯着給車輪鬆緊的趙陸,高聲笑道:“東家,叫我們賭一局吧?!”
趙陸笑着點頭。
“不賭。”鬼刀卻是一口回絕。坊里不興發薪水,無論誰輸誰贏,總會有一部分餓肚子,本就是一幫人干似的流民,再餓兩頓,瞧着都形容可怕。
庄頭大叫掃興,他都是快做爺爺的人了,整日裏沒個正形,趙陸看了覺得還挺新鮮的,畢竟巡田是件枯燥的事情,自己能給自己找樂子,也算打發時間。
……
趙陸的自行車要和驢比試速度的消息,一時間傳遍了工坊,自行車如今京中很是便宜,完全木結構的只需要一兩銀子一吊錢,瞧起來可比驢要好伺候很多。
大家興沖沖的聚到一起,送趙陸回家的隊伍頓時變得壯大起來,蓬花見此情景,不免皺眉,關切地看向趙陸。
“沒事,你忘了林魚的手藝了嗎?如今又有火器營打的鏈條,和之前一比,可是天差地別了!”趙陸眨巴眼睛,安慰了一句。
蓬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畏畏縮縮的啞巴了,如今眉目舒展,行事利落,舉手投足間很有兩分洒脫。
最主要的是識字的速度雖然不行,但算賬的本事遠勝自己,灶上的手藝又日漸出挑,趙陸覺得什麼時候應該備上一份禮,去好生謝一回胡嬸。
天大的便宜叫她撿了,實在是好運非常。
眾人率先拿了火把出門,沿途等待着兩人路過的時間,鬼刀牽好了驢,問道:“東家準備好了嗎?”
他生得高大,大約是一把砍刀舞得利落,瞧着寬厚的肩膀就與尋常人不通,若是相貌再生得好一些,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婦要拋手絹了,趙陸又一次感嘆自己運氣好,誰家能雇得着這麼靠譜的‘流氓’?
也得尋日子謝齊方才行。
兩人不站在一處還好,同在一條起跑線上時,趙陸就像個未發育好的小雞仔,個頭矮小,身材偏瘦,五官倒是生得伶俐清秀,可比速度這件事,又不是靠長相。
有人先吁了一聲,率先將賭注壓給了鬼刀,鬼刀將身下的驢子調整了方向,“你走前面。”
還挺溫柔,趙陸再一次感嘆他這張麵皮也太不得老天眷顧了,只笑吟吟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眸光微動,身子前傾,正合腳的踏板一蹬,鷂子似的沖了出去。
晚風拂面,心情極好,若不是解決不了小型蒸汽機的燃料問題,哪裏還有驢在她面前嗆聲的?
見狀,鬼刀面色一變,雙腿一夾,也趕着黑驢向前。
兩道身影,霎時間在殘陽里拉出一道清風,只聽的‘篤篤篤’食物蹄子聲,剎那間,趙陸的身影已經遙遙領先了。
蓬花見狀,笑容逐漸擴大,要不是車把手在手裏,她都想拍起手來。
但旗鼓相當的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怎麼回事?誰佔上風?”
“天黑了,沒看清楚。”
“問刀哥問刀哥!”
“要去你去,我不敢。”
一回家就見胡君榮等在院子裏,鬼刀遙遙拜會,便掉頭回程,並不理會什麼輸贏。
工坊里的鬧劇,趙陸自然也無暇打聽,進院子一見胡君榮面色黢黑,趙陸就知道可能是有什麼事。
果然,胡君榮送她的消息里,有一個比東瀛人在京城撈金的信息更讓她疑惑。
初秋遍擺荷花宴菊花宴,是十分風雅的樂事,而席間鑒賞古玩,乃是大家公子們的固定項目。
東海的珍西海的寶,唐朝的書宋朝的畫,名士的扇子大家的雕刻……不比女孩子們爭奇鬥豔的風頭少多少。
但這都是其次,那賴家大爺賴尚榮在畫舫上遍邀友人,鑒賞了一尊緬甸老坑礦里的極品翡翠花盆。
京中實在是不缺熱鬧,御賜之物堂而皇之的拿出來邀人鑒賞,趙陸大驚失色之下只剩一個念頭:不知道他是傻呢,還是傻呢,還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