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賽孟嘗庄內留客 奸李二官府賣主

第三回 賽孟嘗庄內留客 奸李二官府賣主

詩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星隕星聚皆是緣。

開路重辟新天地,怎教雷霆獻中原。

卻說路新宇東京劫法場不成,前有韋揚隱、李宗湯、金成英、楊騰蛟拒阻,後有鄧辛張陶四將領兵追躡。只因康捷走報消息,故四將知他往東門逃去,比及追至東門,仍不見路新宇蹤影。金成英道:“我等在此守把,不見賊人到來。”四將便教眾軍四下搜尋,無一時,有軍士來報:“東門城牆角處尋得一地洞,可通城外。”四將來看時,果有一洞,卻已被塞定,孔厚引兵來迎,謂四將道:“雲夫人聞康中侯傳令時,深恐賊人從地道脫身,故教我與劉總管父子三人領兵四門搜看,果在此處搜出地穴,然並未見賊人來,下官亦甚是驚疑,未知賊人所圖。”張應雷大怒,就令填埋,又往西、南、北三門問尋,皆不曾見。鄧宗弼怒道:“這廝豈是背上生翅飛去了不成!”正要下令全城搜捕,卻有康捷傳張叔夜將令,教諸將權回經略府議事,四將遂都忍了氣,與康捷同回經略府。

比及五將到府,自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而下,征討梁山眾將已然到齊。四人才落了座,天彪、希真、風會都一一報稱未見賊人蹤跡,獨有劉慧娘稟道:“我在飛樓上望時,見那賊往東門去了,鄧、金二將軍與孔厚卻皆不曾見得賊人,內中必有緣故,只恐賊人行持妖法,然賊人若有法術在身,亦必救宋江同回,故此心疑。左營陳將軍何不用乾元鏡勘探究竟?”張叔夜聞言,亦略略頷首,希真遂取乾元鏡照看,無何,希真長嘆一聲,道:“是了。”復稟叔夜道:“此賊人在東門內有一同黨接應,卻以土遁法遁出城外。”天彪道:“道子兄何不追查二賊行跡?”希真搖首道:“那從賊姦猾得緊,遁出城外,便收了法術,想是換馬潛逃,若彼不用法術取事,吾雖有乾元鏡,亦是無濟。”

眾將初時聞希真覓得賊人蹤跡,都摩拳擦掌,滿擬此番捉賊手到擒來,不想希真亦是無策,都齊叫可惜。天彪、希真、風會、成英並監臨法場之祝永清亦伏地請罪,叔夜道:“非干諸位將軍之事,如此嚴防,尚教賊人走脫,殊非人力不濟,想是天不絕他。本帥此刻便治列位之罪,亦是無用,未知雲夫人有何良策?”慧娘放下玉如意,起身施禮道:“一則前番上報天子,雲群盜非戮即擒,天下無賊,此番被逆黨驚擾聖駕,吾等已有欺君之嫌,合當上書請罪。二則賊人入京,蓋為宋江等三十六賊首而已,若宋江一日尚在人世,賊人營救之心一日不死,我等一日不得安枕,且敵暗我明,終難保萬無一失;若再驚動聖駕,我等定然難辭其咎,故宋江等人實不可再留,權免凌遲之刑,速速斬首號令為妙。三則須下海捕文書,畫影圖形,賊人若潛身山林,自於我等無害,然賊人若效宋江,目下群盜已滅,料他亦不能成事,但教一上將起兵擒拿即可。”叔夜道:“汝所言正合吾意,權依汝所見。”遂教賀太平、高鑒起草告罪奏章,畢應元、張鳴珂將路新宇身形畫出,令各州各府懸賞捉拿,另差蓋天錫帶同眾將赴天牢處斬宋江等三十六人。可嘆梁山大業,就此化作一場春夢。有詩嘆道:

忠義雙全貫鬥牛,罡雷難共喪寇讎。

欲剪龜蒙恨無果,幾戮高俅嘆未酬。

喋血山東百單八,攜手泉下三十六。

金沙灘頭余落日,蘆花盪里空泛舟。

單說這劫法場的路新宇,表字光玉,乃是淮陽軍下邳人氏,北嶽恆山宗師胡百元的高足,只因生平最講義氣,愛打抱不平,更兼快人快語似風一般,故世人皆喚他做聖凌風。曾有詩單道“聖凌風”這三個字的好處:

重義如山稱聖賢,只拜關公不拜仙。

躍馬逐鹿何人阻,重生凌風問蒼天。

昔日梁山鼎盛之際,呼保義招攬天下英雄,聞病尉遲孫立言胡百元門下有兩個弟子,故發書請新宇二人上山聚義。路新宇本欲往投,胡百元阻之。時新宇有一師兄,姓庄名浩,勸道:“師弟本領雖強,如今梁山興旺,似你我這般本事的,想亦不少。若此時去投,彼處亦必以我們為趨炎附勢之徒,未肯重用也。”新宇聞言,遂暫緩投奔梁山之念,只借遊歷之機,潛地相會而已。然則英雄相惜,如此往來數載,路新宇非止與宋公明情投意合,更與眾頭領義氣相投,只因師命難違,故未敢留山聽用,宋江亦不肯相迫。此後徐虎林出世,導龍岡一戰而斬秦明,奪泊搶關,威震天下,官軍趁勢進剿,陳希真濮州逐林沖,雲天彪嘉祥破呼延灼,梁山大勢就衰。

路新宇聞知,謂庄浩道:“是此時也。所謂‘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此番誓要助宋公明兄長掃平雲陳,為陣亡眾頭領了卻血仇,也教天下人知我手段。”遂整點盔甲,並取軍器,便欲去救梁山。不想早為胡百元算得,幾番攔阻,終未成行。而後梁山覆滅,宋江就擒,范天喜詐死脫身,來恆山報信。新宇聞知,不勝悲惶,乃帶劍泣拜於胡百元座前,叩首出血道:“吾師以小徒性命、前程為重,小徒素已知曉。然宋公明至孝、至忠、至義、至誠,小徒早已深深折服,甘為驅馳,只因未能盡孝吾師,故不能輕身隨侍。更兼梁山上眾頭領,個個凜凜烈烈,義氣深重,與小徒彼此敬愛。今若坐視,於宋公明是為不忠,為眾頭領是為不義,且即為不忠不義之人,辱沒師門名聲,枉顧吾師教誨,亦為不孝也。量小徒一命而已,其值幾何?不孝、不忠、不義之人,小徒縱自刎於此,亦不為也!”百元聞之,老淚縱橫,只一言不發,默然擺手而已,不復攔阻。

路新宇方得脫身,便集結梁山舊部,同往救人,更有范天喜預挖地道。然畢竟勢力天壤,此番救人盡成虛話,更枉送了范天喜性命。且說路新宇得出法場,端的是前有強敵,後有追兵,卻喜事前已差人掘成暗道,正欲往彼處逃生時,早有一人攔在馬前,順手將那馬一帶,卻將路新宇連人帶馬拖入斜刺里了。

此人施展手段之際,饒是那路新宇武藝高強,亦只覺眼前一花而已。新宇看那人時,正是舊日朋友吳角,道號元魁的便是。新宇見是此人,不覺悲喜參半:喜得是此人乃茅山練氣士,道法高明,更兼智謀過人;悲得是此公若早來一時三刻,必能救得宋江。吳元魁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那暗道已是去不得了。”言訖,便將新宇連人帶馬遁出,方遁出東門,元魁便收符法,上馬與新宇並馬而行。新宇忙問緣故,元魁道:“你與宋公明相交數載,怎不知那陳道子與女諸葛的利害?那劉慧娘便在黑夜,尚能明辨錙銖,你的行藏,斷斷瞞這婦人不過,適才若去那地道,定吃韋揚隱拿住了。更有那陳道子與他師父張真人,亦不是好欺的。”新宇聞言猛省,復問元魁道:“老魁往日亦常說宋公明有仁有義,今番如何見死不救?”元魁心道:“宋公明雖含恨屈亡,天理循環,自有人尋那陳希真了卻這段因果,且他正果已成,更不必嘔心瀝血,再為趙宋江山出力。然此話原不可泄露與他,卻難免受他些責難了。”遂謂新宇道:“我與張真人舊有約定,不涉梁山之事,且宋公明氣數已終,救也無益。你此去好生行事,他日報得大仇,切要以社稷百姓為重,方不負宋公明平生夙願也……”

說猶未了,只聽遙空中有人呼道:“老魁何在?”其聲如霹靂,直震得新宇兩耳嗡嗡,眼前發黑。新宇立住馬再看那老魁時,已是不見了,不覺心中暗罵道:“可嘆這些道士,苦心修鍊數十載,便終成正果,不肯申明大義,不願懲惡揚善,便修得長生不老,更於世人何益?”新宇逃出汴京城后,卻憚劉慧娘機謀,未敢前往石碣村,先一路向東,再而南下,晝行夜息的行了四五日,趕到淮陽軍下邳縣,只待風頭過後,便往石碣村搬取一眾子侄。

話說這下邳縣內,有一“仁義莊”,乃是淮陽軍境內有名豪富之家。莊上有莊主二人,大莊主姓田,雙名雅珠,繼承祖上家業。此女待人有禮,寬仁慷慨,樂善好施,氣概不亞於男子,常以孔孟之理教人,縣內皆稱其為小孔孟。二莊主姓季,雙名曉宇,乃是二莊主結拜姐妹,性格剛烈,最愛結交天下好漢,義氣深重,鄉人但有難處往庄中求助,此人必盡全力,故縣中都喚她作賽孟嘗。

路新宇尋思道:“素聞仁義莊二位莊主慷慨好義,不妨在此處借住一晚,亦借些盤纏在身,先回恆山暫避。待官府追捕略鬆些,便往石碣村尋侄兒們不遲。”想到此處,新宇便縱馬在庄前叫門,且把眼去看那仁義莊時,但見:

青磚綠瓦,朱門紅牆。僮僕濟楚,個個喜迎賓客;食客軒昂,均為振臂豪傑。急人所須,主人家慷慨高潔;救人所急,卻不分高低貴賤。江湖聞名,萬姓傳口,大恩難報,肝膽相照。恰似百川匯東海,猶如千峰拜泰山。那有害民剝皮戶,卻是富貴仁義人。

無多時,一莊客探出頭道:“你是甚人?”路新宇拱手道:“敢問貴處大莊主在否?”這莊客見路新宇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十分鄙夷,就道:“那裏來的叫化,快走快走。”新宇怒道:“你這鳥莊客好生無禮,何曾聽聞仁義莊有驅好漢的?速與我通報!”莊客不肯,回頭進庄去了,新宇大怒,心道:“不如此怎生見得莊主?”便上坐騎,拔刀在手,就庄前叫罵道:“田雅珠聽着,青天白日,賴人錢財,若不好好還我銀兩,看我燒了你這鳥庄!”

無何,庄內大門洞開,兩列莊客各執刀槍,中間捧出一人來,喝道:“何事在此吵鬧?”路新宇抬眼望去,但見一女子:

眼如丹鳳,眉似柳葉,面若桃花,齒猶編貝。蕞爾朱唇,嬌柔柳腰。烏雲疊鬢,杏臉玉肌。嬌嬈身材,真似海棠醉日;輕盈體態,宛如出水芙蓉。分明是月里姮娥離蟾宮,九天織女下凡塵。

新宇見了暗道:“不想我這下邳縣內竟有如此佳人。”聽方才探頭那莊客道:“尹主管,這叫化來庄前生事。”新宇便道:“尹主管容稟,實是在下有要事求見二位莊主,卻被這廝攔阻,故出此下策,叨擾之處,多望海涵。”

只聽這尹主管道:“壯士不必動怒,大莊主已往鄰縣省親,不在庄中,故此人力匱乏。這廝新到庄中聽用,怪道他不知規矩。壯士可先在莊上沐浴更衣,待我與二莊主通報。”路新宇又想:“卻喜這尹主管是通理之人。”新宇遂彼此通禮,報了個假名字,隨莊客引了去。

未幾,路新宇沐浴更衣已罷,隨尹主管至前廳,後堂中轉出一人來。尹主管道:“這便是季莊主。”路新宇望去,這季曉宇怎生模樣?卻是:

齊肩烏黑短髮,杏眼一字橫眉,兩灣秋水藏明星,一抹嬌紅透英氣。穿着一身湛藍雲肩袍,腰系玉絛環,銀線皂色靴,更是橫劍一把,高歌慨慷,義氣逼人。本事不讓強健漢,那知竟是女兒身。

又有詩單贊這季曉宇的好處:

不帶妝佩素女郎,交際從來正堂堂。

千金一擲如揮土,淮陽軍內濟澤忙。

英雄何較出身短,恩德同待名常揚。

俠肝義膽季曉宇,到處人稱賽孟嘗。

季曉宇看那路新宇時,端的是個好男子,如何見得?有詩為證:

凈面皓齒片唇紅,墨眉冽目雙眸棕。

天生淚痣眼邊住,覽盡世間人不公。

一身武藝姜公膽,那懼雷霆與兵戎。

淮陽軍中路新宇,疾惡人稱聖凌風。

二莊主見新宇身長七尺五六,相貌堂堂,有弱冠之齡,拱手行禮道:“庄中愚夫不知禮數,怠慢之處,還望義士見諒。敢問足下那裏人氏?”路新宇連忙還禮道:“小可原是東京人氏,前時到此做些營生。只因前時染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聽聞貴庄平素急他人所難,故求貴處貸些盤纏。”季曉宇道:“吾曾得人指點,稍懂得相面,吾觀義士面相,非常人也,決非尋常商賈可比。”言訖,就請路新宇上座,新宇再三推讓,只坐了客席。

無何,數個莊客奉上酒肉,二人飲過七八杯,又聽季曉宇道:“足下既自東京來,必知那梁山好漢被俘進京一事。”路新宇暗驚道:“莫不是露了馬腳?”遂隨口應道:“豈會不知。”季曉宇長嘆一聲道:“素聞梁山好漢替天行道,忠義雙全,個個英雄豪傑,不想盡為張叔夜所滅。又有那劫法場的好漢,亦被張榜捉拿。當今天下,殺人放火者多,心存仁義之人少。此人義氣深重,我若尋得他,定設法相護。”新宇又尋思道:“莫不是欲詐我言語?”便應道:“二莊主必是醉了,卻如此說笑,此話若被他人聽去,卻要惹禍上身了。”季曉宇忽得拍案道:“我季曉宇若有半句虛言,教我死於亂箭之下!”新宇大驚,猛然思得一計,乃佯笑道:“非是小可誇口,此人已被小可拿住,正要解官請賞。”季曉宇聞言大怒,擲杯於地,喝道:“吾姊妹二人素以仁義為本,汝既信我,吐露言語,殺汝不仁,留汝不義!”遂謂尹主管道:“送客!”尹主管聞言,亦不知怎生是好。

卻見路新宇起身下拜道:“常聞二莊主為人,今日方信坊間之言。那劫法場之人卻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季曉宇驚道:“莫不是足下?”新宇道:“確是小可。只因尚負宋公明重託,故適才未敢吐露實情,還望莊主休怪。”季曉宇聞言大喜,忙起身來再扶入座,談及東京劫法場之事,二人又吃了數杯,季曉宇嘖嘖稱奇,又聽路新宇說道:“我自幼在師門習武,后聞梁山大名,便有上山之意,怎奈師父不允,只是常往山上與眾家兄長小聚,后多有書信來往。我那師父胡百元,卻是與盧俊義、林沖二位哥哥的師父鐵臂膀周侗同出一門。聞官軍征剿梁山,我與山上書信不通,當時便要下山前去助力,卻遭師父阻攔。直至聽聞梁山被破,眾兄長被押往東京,方得下山搭救。只可惜勢單力薄,倒受公明哥哥囑託,勢必要去尋回侄兒們,再回恆山。”

季曉宇道:“好漢如若不棄,尋得之後,盡可帶至此處,由我姊妹二人照看,必管教衣食無缺。”路新宇起身再拜道:“二莊主好意,小可心領,本是朝廷緝捕之人,怎敢多擾,連累莊上?但蒙二莊主借與盤纏足矣。”季曉宇再三挽留不住,權令莊客撤去酒席,引路新宇往客房暫住,暗發書與田雅珠,只待她歸來,別做商議。

有道是:“忠良怎共姦邪住,時動潰發必受殃。”新到莊客之中,有個名喚李二的,只因在外奉酒,席中言語便吃他聽了去。比及撤去筵席,李二私謂季曉宇言:“如今朝廷出一萬貫賞錢捉拿此賊,二莊主不將他解送官府,反留在庄中,如若事發,必為所累。”只見季曉宇聞言,兩眼圓睜,呵斥道:“你這不成器的小廝,省得甚麼?吾豈是貪生負義之人?莫不是要敎我為江湖上的好漢們所恥笑,葬身於亂箭之下么!”就將李二斥退。

這李二忍氣吞聲,自尋思道:“這二莊主好不曉事,私匿賊寇,倘若事發,定然全庄不免。她既不肯,我便自去首告,彼時不僅落得這一萬貫賞錢,屆時這仁義莊亦與那尹主管也定歸我所有,真箇財色雙收!”想到此處,李二一發鬼迷心竅罷,便顧左右無人,離庄往縣衙去了,正是:禍由蕭牆起,惡從心裏生。卻也是天罡星合當相會,要使仁義莊生出這場是非來。有分教:

仗義救人,不防時逢乖舛;懷詐謀主,怎知命在頃刻。

直使:

盡掃人間不平事,再舉梁山大義旗。

究竟季曉宇與路新宇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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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賽孟嘗庄內留客 奸李二官府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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