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不速之客
這天上午,夏曉荷正與四個副主任開會研究如何化解農民工欠薪問題,辦公室主任丁文悄悄進來,趴在她耳邊說:
“主任,樓下有一位姓馬的先生找您,說是您老鄉,還有親戚。”
姓馬?莫非是妹夫馬建國?建國來應該事先打個電話啊,怎麼忽然闖來了呢?是家裏出什麼事了嗎?
夏曉荷讓丁文問一問這位馬先生有沒有急事,如果不急,就先把他讓到傳達室,等會議結束再讓他上樓來。
這幾年,鳳凰城房地產業發展突飛猛進,城市在一天天長高。與此同時,大量農民工湧入城市,走在“春天裏”,分散到每一個建築工地,在大大小小的包工頭手下從事最基礎的建築施工工作,開發商、建築施工企業、包工隊以及N多次的轉包,無論哪個環節出現斷裂,食物鏈最末端的農民工都會陷入拿不到血汗錢的窘境。
年關將近,群眾事務服務中心面臨的最大工作壓力就是平息討薪者的情緒,而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沿着用工鏈條找到關鍵環節,把錢追到手發下去。
然而,談何容易!
會開了一上午,幾位副主任各自分工,帶領攻堅團隊,努力啃下欠薪數額最大涉及農民工人數最多的幾個工程項目,目的是讓農民兄弟拿着一年的辛苦錢回家歡歡喜喜過個年。
回到辦公室,夏曉荷讓丁文喊那位馬先生上來。
進來的這位馬先生,夏曉荷第一眼沒認出來。只見他身穿一件油滯麻花的軍大衣,戴一頂黑色針織瓜皮帽,面色黑里透紅,臉上鬍子拉碴,酒糟鼻子下掛着兩道清涕。
細一端詳,認出了是馬會計的長子,妹妹心草的大伯哥馬建軍,前不久還在母親的葬禮上忙前忙后。
“是建軍哥啊!請坐請坐。你今天怎麼得閑來我這兒了呀?”
夏曉荷邊讓坐,邊從茶几下邊拿起一隻陶瓷水杯,在飲水機里為他接上一杯熱水遞上。
馬建軍粗糙的手接過細瓷水杯,有一絲絲的慌亂。
“是這樣曉荷妹妹,我是今早讓你嫂子給罵出來的。在外邊忙活一年,一分錢沒拿回家,還拐帶着村裡十幾個人成了‘楊白勞’,成天來我家討要工錢。我去哪裏給他們整錢啊!包給我活兒那小子,早跑沒影了,手機也停機了。我聽說,討薪的事兒歸你管,這不就來找妹妹來了,想讓你幫我要一要。咱農民進城兩眼一抹黑。你官大,認識的人多,肯定能有辦法。”
馬建軍說罷訴求,唏溜喝一口熱水,又用夏曉荷遞上的紙巾擤了擤失控的鼻涕。
“建軍哥,你在哪個工地務工?”夏曉荷問。
“裕尊房地產開發公司開發的毓園新居。樓已經交工了,聽說預售時賣得不好,回款困難,開發商面臨資金鏈斷裂的危險。為他們提供貸款的城市商業銀行副行長被雙規了,銀行貸款不能及時跟進。”
夏曉荷知道了,原來是劉國棟開發的新樓盤。目前確實陷入了一起腐敗案,紀檢部門正在調查。涉案人員有鳳凰城商業銀行副行長劉倩,鳳凰城國土局副局長張浩然等人。
“建軍哥,這個樓盤,因為牽涉一起腐敗案件,已經被相關部門暫時凍結了,涉及欠薪的人不少。等案件有了結果,這個樓盤的房子開始出售有了回款,除了還銀行貸款,再就是支付農民工的工資。”
夏曉荷解釋道。
“那得猴年馬月呀!拿不出工錢,我這個年可怎麼過呀,你嫂子肯定不讓我進門。曉荷妹妹,你幫大哥想個轍吧!”
馬建軍一臉可憐相,央求道。
“建軍哥,要不從我家拿點錢,先回去過年。”夏曉荷說。
馬建軍:“那成啥了,我怎麼能去妹妹家討薪呢?你又不欠我錢。主要是村裡我帶出來那十幾個人,成天追着我屁股后要錢。”
夏曉荷:“那你把我說的話跟他們講一下,讓他們耐心等待,有什麼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午飯時間到了,你到我單位食堂吃一口吧。”
馬建軍:“不不不,你忙,不耽誤妹妹工作了,我先走了。”
馬建軍放下手中的水杯,從沙發上起身,一臉失望地離開了夏主任的辦公室。
關於馬建軍的事,夏曉荷從妹妹心草那裏斷斷續續聽到過一些。
馬建軍初中畢業后,不顧父母勸阻,同幾個同學坐上綠皮火車去廣東打工。
告別生活了十幾年的鄉村,擺脫家中父母的管束,這些剛剛步入社會來到大城市的年輕人興奮不已,認為終於可以大展身手,干出一番事業了。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因為學歷低,他們很難找到理想的工作過上安穩的日子,只能像一顆螺絲釘一樣嵌入工廠生產線的某一個點位,從事簡單重複的勞動。
馬建軍經過簡單的培訓,就成為一家電子元件生產企業生產線上的一名工人。
小時候崇拜城裏的工人,真當上了工人,才發現遠沒有當農民自在快活。
工廠中的生活就是每天兩點一線,車間宿舍,宿舍車間,朝八晚十甚至晚十一是常態。在流水線上不能溜號,稍微慢一點就會被組長罵。
馬建軍從小家境殷實,原是吃不得苦的。又因為父母嬌慣,更受不了半點委屈。常常因為遭遇不公待遇同組長爭吵,被剋扣工資。
那長長的流水線上的產品一眼望不到頭,而馬建軍彷彿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
在廣東五年,輾轉幾家工廠,攢下點小錢,更大的收穫是談了個川妹子女朋友。
這川妹子在馬建軍務工的那家工廠旁邊擺了個擔擔麵小食攤,馬建軍常常去吃面,一來二去,這個豪氣的東北小夥子就博得了川妹子聶紅玲的好感。
馬建軍也喜歡聽川妹子的“川普”口音,喜歡看她小小的身形陀螺般忙碌的樣子,更愛看她粉嫩嫩胖嘟嘟總掛着笑容的小臉兒。
寶貴的休息時間,馬建軍不再與工友喝酒打牌,而是坐在小食攤的小矮凳上與川妹子擺龍門陣,看她兩隻小胖手飛快地織毛衣。
後來,川妹子一雙巧手織出的毛坎肩套在了東北漢子的身上。再後來,倆人在城中村租了間逼仄的屋子,過上了同居的生活。
如果不是聶紅玲意外懷孕,他們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可能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兩個打工者,在大城市生活並養一個娃,顯然是不現實的。馬建軍決定回鄉創業。
二人回到龍泉鎮,開過川味館,賣過建材,都沒有成功。龍泉鎮的人很少下館子,即使是下館子也不接受川菜這種又辣又鹹的外來口味。龍泉鎮人家也不像城裏人頻繁換新房搬新家需要裝修。
馬會計說,你倆就別瞎折騰了,還是回花溪村扣大棚,守家在地,本錢不大,收入穩定。
馬建軍滿心不甘,帶着媳婦和兒子回到花溪村,過起了普通農人的生活。
今年春天,他的一個初中同學忽然找到他,說包到了一項工程,讓他在村裡叫幾個能做建築工人的夥伴,並表示馬建軍算是小包工頭,除自己的工錢之外,還可以按比例從那些個工人工資中“抽紅”。馬建軍一聽包工頭,心活了,很快組織11個人,投入到鳳凰城城市建設中。
哪知干到年末,樓蓋成了,卻拿不到半毛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