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方朵朵受到圍觀的規模更龐大,九個科室到齊了,了解情況后急診、藥劑、心血管、骨外的老大就溜了,不沾邊兒。一夜過後,老大們陸續撤走,就剩下江舜淮和梁雁,因為此時此刻,僦居療養中心只有方朵朵一位“客人”,蔡傑連客人都算不上。

原收治醫院的結論是準確的,一系列全面檢查過後就更加確定了,方朵朵的胰線腫瘤已經轉移到了肝區和淋巴。療養中心唯一沒有醫生執業資格證書的偽醫生昌響看着檢查報告,半晌沒有說話。蔡傑在一旁冷笑了五分鐘,才裝出急切的嘴臉找梁雁打聽,因為梁雁高聳的胸前掛了醫生胸牌,而昌響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外套,胸前啥都沒有。

昌響很不耐煩,如何治療是醫生的事,作為病人家屬,你的責任是把病人陪護好,如果不知道怎麼陪護可以去問管床護士。

搞不清楚狀況的蔡傑變了臉,我花了錢,我有知情權!我必須向醫生主張我的知情權!

作為賀曉敏閨蜜的梁雁已經知道了蔡渣男的事迹,她雙手交叉抱着胸,該讓你知道的自然會讓你知道,至於怎樣保障你的知情權,要聽療養中心一把手的,就是這位。

她向昌響抬了抬下巴。

蔡傑這才閉嘴。

昌響看向一旁同樣很不耐煩的江舜淮,具體治療方案出來之前,用針止痛並保持睡眠,營養液跟上,至於你……

昌響垂下眼皮,他不想看到面前那張醜陋的臉。

江主任施針的時候,你要配合,行針期間,你可以去爬爬山,如果懶得動,出門左拐有個水塘,我們心理科的劉主任在那裏釣魚,一般情況下他都會帶三套漁具。

蔡傑恨恨地說,我是撞到鬼了才到你們這裏來嗎?

辦公室里,給方朵朵完成施針的江舜淮很不安地踱來踱去,最後,他停在低頭看影像的昌響面前,這次你還不打算告訴我融瘕清癥丹的配方?

昌響沒抬頭,告訴過你很多次了,融瘕清癥丹不是一個單一的方子,而是一個多變的系統,成分和劑量都要根據病人的實際情況不斷調整,你知道其中一個配方有個毛用。

這次又要調整?江舜淮終於走累了,在昌響的辦公桌上坐下。

這次不僅僅是調整,而且調整后的融瘕清癥丹也只是輔助治療,我要好好想想。

姓昌的,再這樣下去就沒意思了啊!我家祖傳的醫書可都貢獻出來了,咱們都是靠中醫藥吃飯的,得有來有往啊!

糾正你一句,你是有證的中醫,我不是,我給病人的治療是非法的,而且我在治療過程中也只是一種摸索,你知道的,中醫治療方法和手段沒有經過頻繁的臨床檢驗,都只是嘗試。昌響對江舜淮的語氣不善並不在意,任何保持着旺盛求知慾的醫生都是值得尊敬的。

好吧好吧好吧,看在你給我開的薪水的份上,放過你。說吧,這位打算怎麼摸索?

昌響從多家醫院撬來這幾位“科室主任”,確實開出了不菲的價格,但也有其特定的選擇標準,就像面前的江舜淮。中醫科在醫院的位置很尷尬,就算不是吃西醫剩下的殘湯,也算得上後娘養的,大多數情況下,中醫科的存在只是為了表示這家醫院科室的完整性。而其他幾位年輕的住院醫生也是由於在對病人治療理念上的格格不入被迫坐了冷板凳,幾個人走到一起更主要的原因是,另外八個人從來沒有瞧不起中醫,江舜淮更是非常瞧得起自己。

六寸空心針。沉默良久的昌響忽然說道。

什麼穴?江舜淮問。

改改思路,這次不刺穴,用空心針直接穿刺腫瘤,抽取一定的組織同時注入藥劑。

什麼葯?

暴改的融瘕清癥丹,化成水劑。

什麼配方?

就知道你得問,我寫給你,同時用湯浴,再改一副融瘕清癥丹。

其他呢?

先這樣吧。

穿刺時要不要針麻?

病人體內的腫瘤都長成葡萄串兒了,庫房的空心針都不知道夠不夠,把你紮成刺蝟一樣要不要針麻?再問這種弱智問題就把你和心理科對調!

那……什麼時候開始?

昌響一臉平靜,需要備葯,請錢小莉來一趟。

江舜淮拂袖而去之前丟下一句,你自己去找她吧,他們都在游泳池,正商量怎麼彈劾你呢。

昌響不喜歡游泳池,尤其是小得可憐的僦居療養中心那個同樣小得可憐的游泳池,面積還不如一個中高檔洗浴中心的澡池子大,他寧願選擇走幾公里路到山腳下的小河溝里游野泳。此時幾位主任確實都在游泳池裏泡着,但好像沒有什麼游泳的舉動,而是湊在一起交談。

昌響一直覺得着裝整齊的人在一群半裸的人面前很容易找到居高臨下的感覺,所以他進入室內游泳館的大門時加重了腳步,也提高了嗓門,泳池的恆溫裝置修好了?唐大釗!這麼小的池子你可千萬別在裏面尿,下回我得和後勤部的人說說,糖尿病人不準放進池子裏。

年齡最大的唐大釗今年才三十六歲,既是個大個子、也是個大肚子,從水裏站起身就露出肚臍了,還很可恥地拽了拽泳褲,今天早上剛量的空腹血糖,5.7,你開的方子真比進口降糖藥效果好,要不咱們這療養中心關張吧,直接進軍降糖葯市場,我賣房賣地賣老婆也入股。

昌響揀了一把沒有水漬的躺椅坐下,現在研發生產一個新葯的手續簡化了嗎?我可不想等到耳聾眼花走不動路的時候再去蓋廠房,對了錢主任,唐主任吃的降糖湯劑是從你那邊抓的葯吧,給錢了嗎?

還真給了。穿着天藍色裙式連體游泳衣的錢小莉游到昌響腳下,唐主任上星期進城買了四隻羊,就在食堂後面養着,說是天冷了讓廚子做火鍋吃,四隻羊哎,比你開的葯可貴多了。

昌響嘆了口氣,意思就是我們中心財務沒見着錢,還得搭上花椒八角火鍋底料?

唐大釗樂呵呵的,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進口的那啥降糖葯雖然治糖尿病不徹底,至少還能減肥,你這方子只管血糖可不管肥胖啊。

嗯,那葯減肥不假,吃多了腎還要不要?你以為吃幾個羊寶羊腰子就能把腎補回來?昌響努力讓目光渙散起來,錢小莉的泳衣是牌子貨,但她似乎忘了穿配套的襯墊,室外透進來的光線斜斜地照在她胸前,明顯是走光了。

錢小莉似乎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一矮身子沒入水裏,要不你也脫了下來游一圈,大家都坦誠相見,就你一個裹得嚴實,領導威信可不是靠衣服裹出來的。

各位,現在是工作時間,你們工作時間在這兒泡着合適嗎?那誰!昌響一指方明,你在這池子裏搓泥兒合適嗎?

幾個人嫌棄地丟下方明爬了上來。

方明笑嘻嘻地,確實不合適,但我這人吧有個毛病……說著,他向昌響勾了勾手指,這個毛病吧說不定也得靠昌主任您來解決……

昌響向前走了兩步,“什麼毛病”四個字剛出口,就覺得有危險向自己襲來,才有了汗毛一豎的感覺,就被幾個濕漉漉的人抬起來扔進了泳池。

兩年了,心血管科的方明說,兩年沒活兒干,合適嗎?

好不容易有了病人,藥劑科的錢小莉說,你這個冒牌醫生接過去了,我們干看着,合適嗎?

錢小莉好歹還有個出葯的活兒,我們呢?骨外科的岳彬說,吃飯睡覺屙屎放屁,合適嗎?

這兩年我就接過一個中暑的急診,急診科史明素說,還是自家的工人鋤草中的暑,錢沒法收還得算人家工傷,合適嗎?

自家的護士護工感冒咳嗽都找你開草藥吃了,呼吸科的陸柒8說,我們就剩下個給病房轟蚊子打蟑螂的活兒,合適嗎?

所有的醫生都閑着,害得劉醫生天天去釣魚,還光釣不吃,全提給食堂燉給我們吃了,外科的唐大釗說,我們外科倒是沒閑着,光從上呼吸道掏魚刺就掏了好幾回,合適嗎?

你們把我扔水裏,合適嗎?昌響問。

沒人搭理他,陸柒8轉向唐大釗,掏魚刺?上呼吸道?這應該是我們科室的活兒,你憑什麼接?!

唐大釗囁嚅着,是我,我卡了魚刺,自己給自己手術不行嗎?

昌響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但願世間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啊兄弟姐妹們。

眾人不約而同地呸,咱們這兒不是醫院好不好。

那好,放假!梁雁、錢小莉、江舜淮有活兒,其他人全放假,遊山玩水、耍女朋友、泡小鮮肉乾嗎都行。

你說的?眾人問。

我說的,昌響說,不過放假期間工資打折。

錢小莉說算了,我媽還沒催婚。

唐大釗說免談,正和老婆冷戰,要不幹嘛賣老婆。

方明說也罷,懶得廢腿。

岳彬說沒事,腿廢了我治。

昌響說你們這些混蛋,我這兒濕透了一會兒怎麼出去?

陸柒8說最多感冒正好是我們科室的活兒。

昌響說錢小莉麻煩你去我宿舍找套衣服來,另外我桌上有張藥方,你準備一下,藥房裏沒有的安排採購。

看着錢小莉美好的背影,大家眾口一詞,昌主任你才是混蛋,泳裝公司給我們創造的福利就這麼讓你給浪費了。

真混蛋的是錢小莉,她找來的一套道服,還是加絨的,山上溫度低,每次去見老道的時候才穿,在這個南方城郊的山溝里穿這個只能捂痱子。昌響套着道服抱着濕透的外套和內衣一路小跑着回宿舍換衣服,不能讓那些女護士們發現自己的上下真空。可是回到宿舍后,昌響看着換下來的道服又發一會兒愣,似乎有很久沒去見壚甌道長了,於是他在見方朵朵還是見臭老道兩個選擇之間掙扎了一會兒,又光着腚把道服穿上,溜達着出了療養中心大門,沿着院外那條小徑邁上山坡,冬青、水杉、馬尾松等各種高大的植物把這座並不高大的山編織成了完整的綠色,雖然已經是秋天,但這個城市的氣溫仍然不低,植物們也就懶得落葉,小路上星星點點的綠色下面,還有些螞蟻在忙碌。昌響發現自己的膝蓋有些不得勁,便停下來看向山下,遠處的療養中心被樹木遮住了大半,卻仍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中心廣場的水塘旁邊那兩個傢伙,劉建軍和蔡渣男還在釣魚,不停提竿的是蔡傑,劉建軍的耐心比渣男強多了。

壚甌道長的住處只比土地廟大一點,在大多數人的印象里,土地廟這種最底層神靈佔據的建築有時甚至比南方的椅子墳都小,金碧輝煌的反而不多見。山上的不是土地廟,而是皇大仙祠,最小的皇大仙祠。大概皇初平也不會想到自己受過皇帝誥赦的神靈竟然能駐紮在這個小山上、在這個小廟裏,畢竟在南方,任何一個皇大仙祠的規模都是龐大的、豪華的,這可是正經的神仙。對此,昌響曾經有過質疑,壚甌道長說,你懂個屁,廟小神靈大。

昌響說還有後半句呢?

壚甌道長變了顏色,咄!住口!

遠遠地就能看到皇大仙祠的香火。這片山區還沒有規劃成旅遊景區,也不會有什麼驢友遠足到這裏,所以上香的只能是壚甌。老道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裏,自己上香、自己洒掃,自己敲木魚、自己唱《步虛辭》,比如這會兒,站在仙祠門口的昌響就能聽到老道正在敲九音鑼,敲的是《滄海一聲笑》,敲得荒腔走板、唱得呲花冒嚎,實在聽不去了,昌響一步跨進山門,在小院正中行了拱手禮,嘴裏說著先生,福生無量天尊哎。

老道把九音鑼咣當就給丟地上了,天什麼尊,叫你皈依入道你不聽,跑到這裏來裝模作樣。

壚甌七十多歲的年紀,修的是正一,所以沒有滿須滿發,不長的頭髮和鬍鬚有些花白,面色倒是紅潤,昌響端詳了半天才問,這才幾點又喝了?

什麼叫又?老道這輩子哪有多少愛好,對了你怎麼兩手空空就來了?壚甌問。

酒又喝光了?

什麼叫又?還剩三瓶兩瓶的。

三瓶還是兩瓶?

好吧,還剩一兩瓶。

一瓶還是兩瓶?

嗯……就算一瓶吧。

昌響樂了,老道就是個酒壺,否則怎麼會起個壚甌的名字?壚者,酒壚也,甌者,酒器也,真不知道老頭兒是先有的道號還是先有的酒癮。

行,你堅持堅持,我讓人送點江蘇酒來。

老道說,不行,我還要四川酒。

昌響斜着瞥了老道一眼,老頭兒,你也七十好幾的人了,也知道酒是怎麼回事,讓你下山你不去,醉死在山上臭了都沒人知道。

咄!住口!道家能叫死嗎?老道說,咱們叫羽化。

行,你叫羽化,我們就叫肝硬化。

一老一少在山門的門檻上坐下,老道轉頭看看昌響,你這樣不行啊,山下到山上才多遠,你這一腦門子汗,虛了吧?

昌響解開道服前襟,你看清楚,我這是加絨的,穿這個爬山,沒中暑就不錯了。

老道說你給我扣上,山上冷,寒氣侵入是要傷元氣的,教你的東西都還給老子了?

您是仙兒,別老子老子的,就算還回去也不是還給老子,而是抱朴子。雖然這麼說,昌響還是把前襟繫上了。

你小子還敢提老祖爺的仙諱,找打?

老頭兒你是抱朴子的門下,卻來守着赤松子的仙祠,到底誰更該打?

又胡說,稚川翁當年對大仙赤松子也是推崇備至,老道我替稚川翁給皇大仙洒掃仙祠,有毛病嗎?

昌響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有毛病,赤松子是仙家,抱朴子是醫家,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老道嘆了口氣,什麼仙家醫家,都是道家。

昌響分辯,一個是客觀唯心主義,一個是……

閉嘴!只要是道家,講的都是天地人一統,都是道法自然,宇宙為道天地為道萬物化生皆有德……

見老道念叨起來沒個完,昌響忽然問,還缺什麼下次來我給你帶。

清靜為宗虛無為體柔弱為用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我聽說有個玩意兒長得跟兩個盆兒扣一塊兒了只有幾個音還是拍着玩的,你搞一個來?

長得跟兩個盆兒扣一塊兒了、拍着玩?手碟?

管它叫什麼,給我搞一個來,還有酒,不行我等不了啦,你現在就去安排!

被轟出門的昌響走了幾步才醒悟,我好像有什麼事兒沒說?

聽完昌響的講述,老道鼓着腮幫子叩牙齒,好一會兒才問,你要問啥?該不該治還是怎麼治?

都聽你的。

老道又咣咣地叩牙齒,記住了,叩齒要經常,不光可以固齒防脫,將來到了歲數也不會早早地痴了。

昌響說,到了歲數再說。

釋家講究因果、道家講究機緣,不說你和那個叫什麼朵朵的因果,她要死還沒死那會兒能打個電話給你,這就是機緣,你給她切脈又切到了生機,這也是機緣。老道拍着昌響的肩膀說,機緣這個東西很神聖的,躲不掉、求不來,該着你救她的命,就好像我該着遇上你,這塔瑪德就是機緣,呸!

老道叩齒大概有點狠,啐出來一顆牙。

昌響說,該!讓你說髒話!

昌響是個小公務員,若說機緣這就是第一重機緣,宗教局的。那次恰是出差,要去另一個城市的宗教局取經,綠皮火車來去,回程的時候在檢票口遇上壚甌了,這就是第二重機緣。

老道提了一塑料桶白酒不給上車,被檢票員治得沒脾氣,一怒之下擰開蓋就噸噸噸,把檢票員和站警嚇得夠嗆,搞明白了那桶里真的是白酒而不是燃料才勉強同意老道上車,這會兒老道已經扭上螃蟹步了。機緣就這樣再次光臨,好心腸的昌響把老道送上車,一瞧還是鄰座,難免照顧一二,好在老道酒後不撒潑不耍酒瘋,睡得挺文靜,只不過老道睡覺的時候眼睛是閉一半兒的,看上去就像條屍首,害得昌響不斷地去試老道的呼吸。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火車進站停了下來,就在短促剎停的作用下,老道低聲的驚呼之後醒了過來,作嘔不已,昌響怕老道吐一車廂就沒法收拾了,把這隻老酒壺半拖半抱地弄進衛生間丟下剛想走,又被支使着去取八卦包,就在臭烘烘、髒兮兮的廁所里,昌響眼睜睜地看着老道從包里掏出一把銀針,照着腦瓜頂和手指頭就是一通扎,見昌響目瞪口呆的樣子,老道咧開嘴笑着打了個酒嗝,想學不?叫師父!

每次提起這個段子,老道都會羞紅了老臉爭辯,那可是五斤的桶,一口至少下去一半兒!

下山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夜色中,昌響一路笑着,壚甌老道真是個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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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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