壚甌老道自稱是不用手機的,因為他自稱“出家修行,要手機幹嗎”,因此造成的聯絡障礙很是令昌響困擾,但昌響不相信老道的話,不用手機,老道打哪知道的手碟?老傢伙如果不是刷抖音才怪呢!

但老道死活也不承認,昌響也很無奈,《聚野時劑》中對紅綢蓀炮製方式的表述真的就像之前他所說的那樣,炒去水份后入葯。可是炒干后的藥材與其他炮製后風乾或晾乾的藥材明顯有質的不同,經過高溫炒干后的藥用成分還剩下多少?昌響很少對經過千年磨難傳承下來的典籍心存懷疑,但這次是真的疑惑了。

站在山腳下,昌響仰望着半山腰上的那縷香煙,上還是不上,這是個問題。在樹下那塊平整的石板上枯坐着、臆想着,老道會怎麼回答自己?“自己悟去”或“打點酒來我要思考一夜”?老道是個妙人,但自從對一個無良病患施治之後便生出了歸隱之心,只酗酒、不救命,求告上門的也要挑挑揀揀,讓昌響只救命、不治病,療養中心的基本運行宗旨就是老道定下來的,這些年來,醫者的仁心已經在塵世的污泥濁水中浸泡得所剩無幾,不是醫者沒了仁心,而是荒唐的世界對不起仁心。

和老道相識,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幸運的是,老道手裏有些求上三生三世也求不來的古方和寶貝到了昌響的手裏,不幸的是,老道把在污泥濁水中掙扎的任務丟給了昌響。紅綢蓀就是寶貝之一,兩年前老道從那個乾癟葫蘆里倒出那幾粒絕跡多年的種子時,昌響記得老道的神情,怎麼形容呢?見過街頭咸濕露陰癖吧?那種人路遇美女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和老道是一模一樣的。

果然,老道一邊喝酒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自己悟去”就把昌響轟下了山,連晚飯都沒留昌響,老道做飯手藝很一般,自己糊弄自己已經不容易,哪來的閑飯給昌響?昌響嘆着氣下了山,快到山腳的時候,看到遠處廣場上零零散散的人群,氣就不打一處來——開抖音直播臭美的昌響忍了,放着廣場舞音樂亂蹦的昌響也忍了,李曉曉和幾個花痴小護士圍着新來的曹阿憶起膩算怎麼回事?那傢伙長頭髮大鬍子,怎麼就“帥得沒邊兒”了?廣場舞音樂那麼吵,在這種環境中彈結他是不是太裝了?劉建軍不是喜歡夜釣嗎,怎麼也跟着湊熱鬧?

我在分析他。見昌響走近,劉建軍說。

分析出什麼了?昌響問。

髮型、鬍子、臉上的憂傷,還有一圈姑娘包圍中的裝。幹什麼心理諮詢?就憑這脫口而出的上轍上韻,劉建軍改行去唱快板也一定能吃得一手好飯。

昌響想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吧,你比他會裝。

劉建軍沒理會昌響的調侃,如果真的不是裝,那就不排除閉鎖型心理障礙,也有可能是失意型或理想型,這需要細緻了解他的思維模式、情感特徵、反應類型和個性特質,要不要轉到我的心理科?

你怎麼想的?昌響問道,這傢伙滿腦袋血管問題,我把他交給方明的心血管科已經夠離譜了,誰叫咱們沒有神經內科,可是你打算收治這個病人就不講道理了,腦血管疾病會影響心理健康嗎?

劉建軍摘下眼鏡拽過衣角來擦了擦,同時用他明顯渙散的眼神瞪着昌響說,嚴格意義來講,任何疾病都可能衍生為心理疾病。

昌響說,那你給我解釋解釋,腳氣能衍生什麼心理疾病?

劉建軍用渙散的眼神翻了個白眼,得了腳氣你總會搓吧?習慣型心理障礙肯定沒跑兒。

昌響懶得抬杠,就急忙換了個話題,你聽你聽,他彈的這曲子好熟。

能不熟嗎,這不就是骨朵的那首《涼秋寂寞的花骨朵》?最近可紅了。劉建軍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了。

有那麼紅嗎?我怎麼就叫不出這歌的名字?昌響也坐下了。

你要是能叫上名字才怪了,好好一個南方人偏偏愛聽京韻大鼓,內心衝突很嚴重啊,最近會不會經常有不安、悲傷、挫敗感的情緒?劉建軍很認真地問。

昌響扔給他一個“滾”,就看到了黏在一起的喬曼和花瑤,點頭示意后,昌響問道,賀律師那邊手續都辦妥了?

喬曼點點頭,賀律師是個很乾練的姑娘,等瑤瑤完成治療,昌主任問問賀律師是否有興趣到我的企業來。

昌響胡亂應着,他在腦袋裏臆想喬曼左手花瑤右手賀曉敏的光景,所以打了個寒戰。

那麼,瑤瑤的治療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呢?喬曼問。

昌響答道,已經開始備葯了,由於我們採取的都是非常規治療,所以大多數藥物都不是現成的。

喬曼點點頭,告辭之前忽然說,昌主任真的不認識那個曹阿憶?《涼秋寂寞的花骨朵》的詞曲作者,原唱骨朵的經紀人。

昌響心說我幹嘛要認識那個頭髮鬍子髒兮兮的還長了個大屁股的糙爺們兒。

李曉曉則表示,曹阿憶的臀大肌“帥得沒邊兒”。

從什麼時候開始,女人也對男人的屁股感興趣了?昌響又打了個寒戰。

巧了,昨晚剛和喬曼聊過賀曉敏,賀曉敏就擺駕僦居了。

與其他季節最明顯的區別由於地域的不同就只剩下一個光照。這個南方山坳的秋天在氣溫上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只有午飯時照在臉上的陽光角度和溫度能夠讓人們感受到季節在變換。正午的陽光灑在賀曉敏臉上,使這張精美的臉蛋看上去更加精緻,她蹙起眉頭,夾起一根山藥,煲湯也要放這麼多鹽嗎?你配的營養餐是不是毀在朱師傅手裏了?

昌響苦笑,習慣就好。

賀曉敏一扔筷子,呸,豬食!

昌響說,把嘴裏的東西咽乾淨了再呸。

我有個想法。賀曉敏自顧着說。

你是老闆,都聽你的。

該和城區的醫院搞搞關係,結對共建才好。

昌響明白她的意思。就憑咱們這個小破療養院?城裏最低的也是二甲,能看得起咱們?

賀曉敏嘟着嘴,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咱們的醫療水平雖然不能參與評級,可咱們就是

能治好三甲都搞不定的病。

昌響陷入沉思,充滿了哲學和世界觀的沉思。

昌響以及僦居中心的人們都不會自己看不起自己,但這個醫療機構實在太小了,往慘了說大一些的社區醫療點比這兒的床位都多,醫療機構之間的合作共建是要看規模的,海狸鼠和老鼠不會成為朋友;而另一方面,醫生與作家有着一種相通的脾性,那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的能耐就是強大就是張狂就是目空一切,老子治不好的病別人必須治不好,要是治好了嘿嘿,可以違心地說上一句“真是醫學的奇迹啊”,至於背後會不會下刀子或者伸出腳來踩上一踩,那“真是人性的奇迹啊”。

賀曉敏叫了幾聲昌響都沒答應,就抓起餐巾紙揉成一團丟了過來,昌響這才回了魂。

你就不問問你前女友的複查結果?賀曉敏又抓起一張紙來很詳細地擦嘴。

用不着,意料之中的結果。昌響說。

還說別的醫生張狂?你不也是這個德行?!賀曉敏又把紙揉成一團作勢欲丟,還是放下了。

mr3t平掃、同位素造影都顯示了方朵朵的病灶與前期檢查結果相比已經到了“沒法看”的程度,市人醫的醫生就是這麼說的。“沒法看”的潛台詞其實是“沒法看清楚”或“沒法看到”,因為大部分原有的腫瘤已經死去了,留下了一堆模模糊糊的組織,也就是腫瘤的屍體,還在垂死掙扎的則明顯萎縮了很多,前後相當於蠶豆與綠豆的對比。

昌響摸着鼻子自言自語,第二次穿刺,江舜淮的壓力可不小啊,下針的時候他能扎得准嗎?

於是,江舜淮就出現了。老昌,我看了你給花瑤做的方案,靈芝、蟲草是扶正培本的,紅花、赤芍、丹皮是散瘀消腫的,陳皮、半夏是調理肺腑的,散結的藥材呢?按理說還應該加土鱉蟲的,你為什麼不用?

昌響看着他,考考你,土鱉蟲的副作用是什麼?

出血啊、心衰啊、滑胎啊,她又不是孕婦,我好歹也是杏林世家好不好,拿這玩意兒考我?

有這些副作用已經充分說明了土鱉蟲的毒性,在普遍的方劑里,用土鱉蟲沒有太大的問題,問題是我們這次要用到紅綢蓀,方劑平常的相生相剋我們都懂,可這次紅綢蓀是君葯,微毒就會滲化成中毒,中毒會滲化成巨毒,想讓病患死得快點你只管用。昌響說。

江舜淮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說,你這副融瘕清癥丹還真塔瑪德千變萬化。

沒辦法,加了一味葯進去就要調整一個甚至一部分葯,對了老江,方朵朵第二個療程你得小心了,我讓所有科室視力好的主任都去幫你,患者體內的腫瘤僅憑彩超可夠你的嗆,說不定得用探針做影像,劉建軍那個半瞎就算了。

江舜淮問,檢查結果出來了?

是啊,所以讓你有個思想準備,腫瘤這東西從能摸到再到能看到再到基本看不着,太考驗醫生的眼神了。

江舜淮看了看賀曉敏面前的餐盤,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其實劉建軍也不算半瞎,他釣魚准着呢。

昌響本來不願意參與梁雁和喬曼花瑤的談話,但梁雁非拉上他,因為無論是誰,都會覺得治療方案非常的無稽。所以昌響一直在打哈哈,所以治療方案看上去和開玩笑似的,所以喬曼真的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但至少她是懂合同法的,與賀曉敏律師接觸之後簽訂的任何一張紙都不是開玩笑的,儘管方案像是在開玩笑、費用也像是在開玩笑。

幾個人打了一陣哈哈就散了,在廣場上,昌響又看到了被一群花痴圍在中間的曹阿憶,大鬍子坐在那裏目不斜視的彈琴,昌響懷疑他的大屁股是久坐練出來的,李曉曉她們則堅持認為大鬍子是個健身達人,臀大肌已經“帥得沒邊兒”,昌主任您能不能安排一次查體把他剝光了讓我們觀賞他的馬甲線?

一曲終了,見昌響在注視自己,曹阿憶向他微笑着點點頭。

昌響也點了點頭,轉身上樓。

ca15-5已經下降至接近30ku/l,只比正常值高5個單位,ca19-9數值38,接近正常值37ku/l,比此前的25萬u/ml下降了不知多少個級別,ca50也趨於正常,tpa則直接降到了60u/l以下,這些指標都很理想。昌響看着市人醫的報告說。

蔡傑一臉茫然,你不是醫生用的着說得這麼專業?能說點我聽的懂的嗎?

昌響合上報告,就是療效很明顯的意思,再說的通俗一點就是你的錢沒白花。

看向方朵朵,昌響說,如果你也想聽點直白的,那就是,不出意外的話你活下來了。

方朵朵抿了抿嘴,輕聲問道,不出意外?

昌響一邊向門外退去一邊說,放心吧,在這裏沒有意外。

出了方朵朵的病房,昌響覺得自己這趟來的真多餘,方朵朵當然不再是當年的方朵朵,反倒是被蔡傑潛移默化成了方懟懟,夫妻倆似乎當杠精已經成為生活習慣。昌響覺得醫生這個職業挺沒意思的,病患選擇相信醫生,又反覆對醫生提出質疑,用劉建軍的話來說,病人及其家屬的思維有概括性和間接性,但人類大腦對客觀現實的反映還有另一種形式,那就是想像。在思維上是信任醫生的,在想像中卻只信任自己的判斷,所以病患反覆追問及質疑之後火大了,醫生反覆解釋之後也火大了,於是火大啦火大啦大家吵吧,吵一吵不夠啦大家打吧。

想着想着,昌響也火大啦,廣場上的人群剛散,毛人曹阿憶抱着結他坐在池塘邊的石板上正發獃,昌響在他旁邊坐下,曹先生,自我介紹一下……

曹阿憶打斷了他,不用了,昌主任是這家療養中心大當家的,身藏功與名的隱世中醫,市宗教局的清退科員,又樂觀向上又頹廢無聊的金牌光棍,從不聽流行音樂的老古董,科室主任的跟班隨從兼下人,護士護工眼裏的煞神,吃飯不知鹹淡的味覺缺失症患者,喜歡畫裸體的咸濕大叔……

昌響擺擺手,這都是那些小姑娘說的?!明天就弄點麻黃、荊芥毒啞了她們。

曹阿憶看着他,按照姑娘們說的,這事兒你可干不出來。

這可不好說,我現在又無聊又煩躁,能鼓搗點積極向上的老歌聽聽嗎?

鼓搗?昌主任的措辭……我頗感……怎麼說呢?遺憾吧?嘴裏這麼說著,曹阿憶還是撥響了結他,節奏明快的《青春舞曲》。

最後一個音符落地,昌響站起身來,你們玩音樂的真好,自己就有調節情緒的功能與本領,說真的,我確實不怎麼聽流行音樂,也搞不懂結他和三弦的區別,反正能用節奏來調節情緒的,都是好玩意兒,謝謝你。

剛走出幾步,曹阿憶忽然在身後說道,昌主任真的會把姑娘們毒啞了??

昌響轉頭笑了笑,曹先生你憑這樣的幽默感糊弄姑娘可不好使啊,我們療養中心有個大律師,她會告訴我哪些行為要負法律責任的。

曹阿憶說,那麼,昌主任能讓啞掉的姑娘重新發聲嗎?

昌響答道,慚愧,我們療養中心沒有耳鼻喉科。徑直走到前廳迎面撞上李曉曉,他又火大了,嚷了一句,告訴你們啊,我不是被宗教局清退的,我是自己遞了辭職信炒了他們的!

一腦門子火星子,沒處發火,昌響又轉頭往宿舍走,就想起樂亭大鼓書里的一句,拿捏着韻白怪腔怪調地唱着,可恨青龍偃月刀,華容道上未誅曹……

不知道他想下刀子的是宗教局局長曹晗還是毛人曹阿憶。

遠處的劉建軍收起魚竿,念叨了一句,有點歇斯底里啊。

但是回到宿舍昌響又開始後悔,有這生悶氣的工夫不如去把紅綢蓀炒了。花瑤的惡液質體征比方朵朵嚴重,所以那天昌響在似乎不經意的接觸之間就摸准了方朵朵的生脈,而老道親自出手也只是把花瑤的生脈表述為“微弱一息”。我是不是有點太漫不經心了?昌響問自己。

花瑤的病真的拖不了多久了。這麼想着,昌響拉上宿舍的門,再次向主樓那邊走去,男女光棍們的生活是枯燥的,江舜淮多半還在科室獃著,對了,用什麼鍋子炒紅綢蓀呢?怎麼掌握火候呢?那本《聚野時劑》真的沒有明確的說法啊?!

眾所周知,熬制中藥只能用砂、陶、瓦質的容器,一來不會產生使用金屬容器造成的化學變化,二來畢竟是上千年的傳承,老祖宗那會兒可沒有什麼鐵鍋。思來想去,昌響和江舜淮捧着那些紅綢蓀去了食堂,找正在打掃衛生的朱師傅借了一隻砂鍋,互相打量了對方細皮嫩肉的手掌,二人推讓了一番,生火,殺青需要大火,江舜淮沒爭過昌響,在砂鍋里翻炒的時候不時嚎出幾聲慘叫來,揉制過程昌響就當仁不讓了,手法雖然生疏,總好過在砂鍋里燜豬蹄兒,二次翻炒的活兒還是倒霉的江舜淮,直到他把燙了幾個大水泡的手抖嚯着亮給昌響看,紅綢蓀的葉片已經萎縮到所剩無幾。昌響看着剩下的葉片說,好像還有點潮,要不要再來一次?炒茶的時候到了這個程度還是要重複炒一遍的。

江舜淮繼續抖手,這塔瑪德的不是炒茶好不好?你看你看,真要接碴再炒一次,我這手還要得嗎?這可是中醫的手!我要靠它摸脈針穴的,再這麼下去幫廚都沒人要了。

昌響也沒轍,古書上的記載相當於現代廚藝教程中的“鹽少許”,捧着炒好的紅綢蓀要回治療室,江舜淮扎煞着兩隻手攔住他,去什麼治療室,就着熱鍋把葯一堆煎了就是,有言在先,這煎藥的活兒我可沒法幹了啊。

昌響一想也對,行,我來煎,你去把藥材拿來,今晚兒上甭睡了,反正是賠本兒生意,再賠上一夜不睡也不算什麼,順便去藥房抓些葯來,捎帶腳地把你的手也治了,抓哪些葯你知道吧?

江舜淮想了想,這我還真知道,當歸、大黃、玉天花粉、白芷、黃連、地榆、柴胡、虎杖、白朮、玄參、兒茶、艾葉、露蜂房、黑槐枝、象皮、乳香、梅片、官粉,齊了吧?

昌響說,玉金呢?生地呢?還有龍骨、血竭花、蜂黃蠟呢?我就不信你祖上留下來的書里連燙傷的方子都沒寫齊,還有個關鍵的東西,不用到藥房找,這兒就有。

兩個人看向灶台上的香油。

江舜淮完全沒有底氣地說,其實我家祖上留下了一堆疑難雜症的方子,裏頭真沒燙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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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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