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論政
更新時間:2014-03-06
“政為兵之本,兵為政之張。先生高論,恆古未聞。昔先獻公征戰二十餘年,徒勞無功,成畢生之憾,根本錯失也。觀之魏國,魏強,而有魏武卒,魏有魏武卒,而魏稱霸,正是其理。”朝會上一人說道。
的確,道出戰爭本質的論點,比起如何如何強兵的一大攤子詳細辦法,要顯得更高一層。
秦公在招賢令中,曆數幾代先人的過失,唯獨對其父秦獻公推崇有加。如今,這位大人聽了衛國士子之言,竟然直指秦獻公窮兵黔武。滿朝官員,好一陣默不作聲。
中大夫拍案杜摯而起,喝道:“白縉,你敢對先獻公橫加指責,居心何在?”
正是白縉說出那番話,引得滿堂不敢作聲,見杜摯發怒,說道:“今日政事堂論國策,各抒己見,言者無罪,中大夫何故橫加指責。”
在座的大多曾經歷軍旅,也曾跟隨秦獻公出征,衛鞅和白縉一呼一和,就證明他們過去的浴血奮戰都是錯的,不管怎樣,首先感情上無法接受。
櫟陽將軍子岸也拍案,怒道:“老秦人浴血奮戰——”
一時間,政事堂上熱鬧芬騰。
贏虔喝道:“都給老子閉嘴,今日是請衛先生論道,亂糟糟一團,豈是敬賢之道。”他雖感情上接受不了,卻不得不承認衛鞅的話有道理。
上將軍贏虔在秦國實力雄厚,掌握秦國數萬大軍,是為足可以與國君分庭抗禮的角色。他發話了,別人不敢繼續相互攻擊。
甘龍道:“秦人直性,先生莫怪。請問先生,師從何人,平生治那門學問?”
衛鞅恭敬的拱手,說道:“上大夫乃山東大儒,上大夫面前,晚輩不敢當先生稱呼。上大夫當年力行禁止人殉,積蓄人口之策,晚輩敬佩。”儒家的人,最重面子,是以衛鞅開口給足老甘龍面子。就算嬴渠梁喊他先生,他坦然接受,唯獨不敢擔當甘龍這樣稱呼,這個面子給得夠大了。然後說道:“晚輩恩師,乃性情高潔之人,隱居深山,亦不欲後人弟子顯其名。晚輩所學甚雜,不一而足。”
禁止人殉,積蓄人口,正是甘龍的得意之作。當年,甘龍遇上秦獻公,提出的第一道建議,便是禁止人殉,積蓄人口。得到秦獻公的採納,由此而始,君臣相知相重二十餘年。
甘龍心中雖喜,卻不為所動,他知道山東學子中,一人學幾門學問的不在少數,也不覺得奇怪,平淡的說道:“若是先生治國,欲用何種學問?”
衛鞅含笑,恭敬說道:“回上大夫的話,那種學問適合秦國,便用那種學問。”不隱瞞爭取治國的願望,也不透露真正意圖用於治國的學問。
政事堂中孟拆忽然笑道:“感情先生對諸多學問,一概精通?”
衛鞅笑道:“招賢館中士子,百家學說皆有,衛鞅之意,百家士子各述其論,適合秦國者,采而用之。非是我一人,而精通百家。治國不一法,然萬法不離其宗。衛鞅握其宗領,如此而已。”
好大的口氣,正是此時政事堂眾人心中的想法。
段冷說道:“敢問先生,何謂治國萬法之宗?恕段某孤陋寡聞,不曾聽說過。”他隱約感覺到衛鞅將拋出猛料,主動起承上啟下的作用。而且,衛鞅行商的本領,讓他不得不服,可治國行政之道,他只能期盼着。
衛鞅笑了笑,不能讓段冷感到憋屈,說道:“客卿大人,天下人好論天下大勢,我獨好歷史大潮。順應歷史大潮,小則稱霸獨強,大則大出天下,一統萬里江山。悖逆歷史大潮,則國破家亡,為歷史大潮所泯滅。”
說完頓了一下,環視滿堂震驚之人。
鴉雀無聲,有人想張嘴暗斥他滿口胡言,卻不敢吭聲。
聞所未聞的觀點,卻似乎當真隱含着大道理。
嬴渠梁道:“請問先生,何謂歷史大潮,秦國如何順應歷史大潮,如何能夠獨霸天下。”他之說獨霸天下,代表秦國眾臣隱含的表達一個意思意思,話說得太大,就是浮誇了。秦國人的志向,是恢復穆公霸業。
衛鞅淡淡笑道:“莫非秦國不敢大出天下,一統萬里江山?”
段冷偷看,眾臣面面相覷,他自己也和他人一般心思,似乎唯獨內史景監,對衛鞅驚世駭俗的言論,表現得稍微平靜。還有一位,便是秦公嬴渠梁。
他不知道,景監的心臟早經歷過衛鞅一言亡秦,一言救秦的反覆轟炸,早已對這等極具震撼力的話生出了強悍的免疫力。
只聽景監激動的說道:“兩千年之前,舜帝早有預言,我老秦人一族,終將大出天下,豈非正應在先生身上。”
“好——”,一言驚醒滿堂人,紛紛激動不已。
“秦氏一族,將大出天下”和“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兩句話,千百年來,是老秦人心中的精神支柱,是支撐老秦人百折不撓、捨生忘死的強大精神力量。
贏虔喝道:“好兆頭。”
嬴渠梁最為清醒,問道:“請問先生,何謂歷史大潮?”
衛鞅暗討還是秦君腦子最為清晰,說道:“天下人的生存、生活、文明的發展,便是歷史大潮。天下有人以來,至今經歷三潮。祖先們茹毛飲血,居山洞,是為第一潮。三皇五帝引領部落,征戰天下,分分合合,是為第二潮。禹皇之後,其子啟開夏朝,歷殷商,而到周王室,是為第三潮。如今天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已到歷史大潮第三潮之末。接下來,即將進入第四潮。”
鴉雀無聲。
衛鞅滿頭黑線,道:“暈了?”
很多人點頭,又馬上搖頭。
幾位軍中將領,如櫟陽將軍子岸等,已然睡着。
景監咳嗽一聲,道:“先生,可否直白一些?這一二三四潮,與我秦國何干?”
衛鞅一拍腦門,說道:“秦國要是能掌握歷史大潮,一統萬里江山,不在話下。”
恐怕有史以來,士子求官、講論的場面,從未有今天這樣異於尋常。聽得聽暈了,說的也說暈了。這等情形,古往今來獨自一份。要不是衛鞅事先說了,這番話與老秦人能否大出天下息息相關,恐怕秦國朝廷的人們,早就將他轟了出去。
衛鞅高估了這個時代人們的接受和理解能力,將目光投向嬴渠梁,他要看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秦孝公,如何反應。
嬴渠梁神色不改,道:“請先生繼續。”
衛鞅看不出他是聽懂了還是聽不懂,只好說道:“茹毛飲血的祖先,折木未器,磨石為具,學會耕種,這才走下山來。與之相伴,穀物越富,部落形成,方可集合眾人之力,抵禦外敵掠奪。黃帝以後,堯舜禹時期,出現青銅器具,民之產力大增,由是天下趨向穩定,禹啟成立夏朝,開井田,分封天下。與之相伴,中原大地部落消亡,國家形成。由此可見,歷史大潮,由生產能力推動,當今形勢,生產能力以鐵器為標誌,秦國要強盛,首要之務,抓住已鐵器為標誌的先進生產力。唯有如此,才能把握歷史大潮,比之山東六國,獨佔一百年先機,勝負之數,不過彈指之間。”
不管聽眾是什麼想法,反正衛鞅自己是滿頭黑線。用對方聽得懂的話讓這幫子秦國土包子明白生產力是推動人類社會發展的動力這些道理,同時,又不能涉及變法,讓政事堂上絕大多數人生出反感,提前防備,比賺一百萬金還要費心。
衛鞅咳嗽一聲,示意說完了。
與咳嗽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子岸將軍的呼嚕聲。
景監心裏陰晴不定,看了一眼段冷,卻找不到答案,他已經搞不清楚,衛鞅是在為秦國出謀劃策,還是為他自己的鐵器工坊打廣告。
杜摯最先說道:“依先生的見解,只要手裏把握了鐵器,就能一統天下?”
衛鞅道:“先進器具為本,其餘一切皆可迎刃而解。不僅僅是鐵制器具,鐵制兵器,還比如君上面前的簡牘,書寫、刀刻、閱覽、傳送皆不便。若換成紙張,君上每日所理之事,可增三倍。”
景監已有八成肯定,這傢伙是來打做生意的。他正是當世極少數知曉青禾樓的毛筆、紙張是衛鞅倒弄出來的人之一。
杜摯臉上帶過一絲冷笑,道:“如此說來,韓國豈非天下無敵。”
韓國擁有當世所有的生鐵產出,而七國中,韓國之貧弱,僅次於秦國。
衛鞅豈能不知他的心意,笑道:“倘若中大夫將衛鞅今日之言,傳予韓國人聽聞,假以時日,韓國要天下無敵,確實不難。”
嬴渠梁若有所思的看着衛鞅,恰好衛鞅也正注目着他。被公叔痤臨終舉薦繼任魏國相國的人,會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說一番別人聽不懂,自己又不能自圓其說的話么。景監在昨日的朝會,若無其事的將衛鞅引進大家的目光下,手法雖隱秘,卻瞞不過嬴渠梁。景監是個仔細、謹慎之人,為何要可以引出這個衛鞅。
衛鞅為何如此?一定是許多話不便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