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Chapter １9

查理暗暗鬆了一口氣，駕着車帶着失魂落魄的喬伊斯原路返回倫敦去了。達西卻決定在原地再等上一會兒，一是等天色稍暗，二是和卡爾的馬車錯開時間。

朱麗葉的後頸隱隱作痛，是以她有些頭暈，她暗自苦笑了一聲，喬伊斯真下得了手。在達西的馬車裏，她實在不敢太過舒展身子，事實上她已經被查理的馬車顛簸得渾身酸痛，她坐在馬車的角落裏，在裙擺下偷偷地踮了踮腳尖，悄悄地小幅度晃動腦袋，並且努力忽視達西冷峻的面容。

儘管達西自認為是一個正派人，他的馬車也夠大夠氣派，可在這樣一個氛圍下——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幾乎凝滯不動的時間，空氣流通有些不暢的車廂，同一個漂亮姑娘坐在一起，這個姑娘還悉悉索索地不知在發出什麼動靜，並且把他當做空氣。他覺得實在忍受不了。

“您從來不向別人道謝的嗎，小姐？哪怕是一個挽救了你岌岌可危的名譽的人？”他硬邦邦地甩出這一句話——於此同時他立即後悔了。

“哦，”朱麗葉有些詫異地僵住身子，她腰部的骨骼正偷偷活動到了一個最關鍵的位置，結果被達西的出聲嚇了一跳，似乎扭過了頭，變得更疼了。她因此有些沮喪，“我以為達西先生完全不需要我的道謝。”

“那你可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女人。”達西迅速地從舌尖吐出這一句，他的聲音就像珍珠從絲滑的綢緞上滾落般流暢，就像木質優良的音箱發出的樂聲一樣動聽。

可這句話卻叫朱麗葉心裏生氣。她努力使自己不動聲色，“我不知道是在哪裏，是哪一個舉動給您留下了如此的印象，不過我會因為您明智的言論使我的行事更加謹慎。並且我也不會去奢求能改變您對我的這個印象，因為您如此執着的一個人，到死都守着最初的印象！”

這番言論詭異又該死的熟悉，也成功挑起了達西的怒氣，“難道你對你自己的評價不是如此的嗎？一意孤行地單身赴一個年輕男人的約會，不自量力地把自己置身於險境，現在，隨意地評價一個堪稱陌生的男人，哪一點不是因為你的自以為是才做出來的事呢？”他簡直受夠了這些自以為是的女人！

朱麗葉默默不語，她突然覺得達西的這番話雖然不動聽，可一定程度上卻是戳中了事實。除了對他的評價——那是她憑着腦中的印象說出來故意使他不高興——之外，她確確實實高估了自己。她以為掌控得了自己，卻不代表她能掌控得了別人；她以為她了解的人，其實並沒有看穿他的全部性格；她以為，什麼都是她以為……這其實是多愚蠢的行為啊。

她突然的緘默不語，讓達西也尷尬起來，車廂里似乎還留着他憤怒的餘音，扔出去的石頭掉進了渺無回聲的大海，使出去的勁兒砸進了綿軟的棉花堆。

良久的安靜差點讓達西坐立不安，以為自己把一個年輕姑娘弄哭了——他這才想起來就在沒多久之前，這個姑娘被自己曾經的未婚夫拐帶着私奔，已經遭受了不小的打擊，想到此，他終於忍不住飛快地瞥了一眼朱麗葉，鬆了一口氣地發現對方正在發獃，一雙柔媚的大眼睛不知道聚焦在哪裏，看上去有點傻氣。

等待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受夠了宮廷浮誇宴會的達西頭一次在晚飯的時候閑坐在這裏，漫無目的的思緒不知不覺地停留在身邊的朱麗葉身上，他為她的態度和反應感到奇怪。

六點多一點的時候，他收到了喬治安娜的求助，她慌裏慌張地將事情說給他聽，並懇求他幫助朱麗葉，因為那家帽店已經人去樓空，據鄰居的話，一輛馬車從後街才出發沒多會兒。達西只好立即讓她向斯托克家求助，幾撥人馬同時悄悄地倫敦尋找，而他自己考慮過後，則直接穿過森林，堵在了這條小路上。

在等待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裏，達西無數次譴責了這對輕浮，天真，愚蠢的年輕人——他壓根兒沒想到會是男方以那樣的方式帶走她的。不過她醒來似乎竟然沒有勃然大怒，對卡爾先生這樣非常冒失，非常沒有禮貌，絕對不可原諒的行為也沒有加以指責——不過或許是因為指責了也沒有用，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

現在，她又對他的指責——頗為嚴厲的指責漫不經心就這樣茫然地發起呆來，擱別人身上不是跳起來反駁就是漲紅了臉為自己遮掩，他真不知道這個姑娘的心眼兒是怎麼長的。

在達西不自覺將注意力轉移到疑惑朱麗葉的心臟結構時，馬車開動了。

顛簸的小土路讓朱麗葉立即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她渾身都疼，胃裏的空氣翻騰得更厲害了。

達西立即敏銳地將跑偏了注意力拉回來，“你怎麼了？”

“我覺得我有點受不了，有點噁心，”朱麗葉的聲音有些含混，她終於忍不住蜷縮了身子，“我……很抱歉，我非常不想讓您的馬車增添……些什麼……嘔……”為了配合她話語的真實性，她忍不住乾嘔了一聲，簡直像胃都要吐出來似的。

“抱歉……”她一抬起頭，就看見達西綳直了身子，緊貼着車廂，隨時一副要跳起來的炸毛樣子，十分滑稽。因此雖然難受，她還是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看到她竟然還能嘲笑自己，達西快要維持不住冷淡，他簡直受夠了這姑娘，立即吩咐車夫停車。

“斯托克小姐，既然你沒這福分坐馬車，還是下車走走吧！”他微微惱火地道。

朱麗葉從善如流，立即飛快地‘爬’出馬車，她不敢讓達西伸出手來扶她，因此姿勢絕對稱不上優美。

微冷潮濕的空氣讓她頓時舒服多了，她慢慢地挪得離達西遠了一點，背朝着他舒展了一下渾身都在叫囂的骨頭——這種自欺欺人的不淑女行為讓達西更加地無語。

“達西先生，”她的精神恢復了一點兒，聲音也清脆了，轉過頭沖站在馬車邊的達西道，“我可不敢自以為是地一個人走在這麼偏僻的小路上啦！我得懇求您陪我一道享受傍晚的風景！”

達西立即決定收回前話，她壓根兒不是心眼兒的構造與旁人不同，而是心眼兒太小！

馬車夫駕着馬車慢慢地走在他們前面，達西猶豫了許久之後，才將胳膊抬起來遞給她，朱麗葉倒是毫不客氣地挽了上去。

最初的一段路程，他倆靜靜地都沒有說話，可是漸漸地漸漸地，達西就覺得不對勁起來，他的胳膊——掛着朱麗葉手臂的那隻越來越重，他可憐的衣袖又叫這個姑娘給扯皺了，“斯托克小姐，請容許我提醒一聲，您現在的走路姿勢必定不是正確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朱麗葉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可是我沒有力氣了，你既然已經救了我一次，不妨再救我一次吧。”

她此時美麗的臉上滿是一種孩子無賴的表情，人們對美麗總是有一種不自覺的信任和寬容，達西除了無奈外，只能默許了她將大半的重量放在他那隻可憐的胳膊上——他盡量使這隻胳膊遠離自己的身體。

兩個人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走了大半個鐘頭。直到朱麗葉實在受不了而爬上了馬車，此時達西的手臂已經完全麻木了。

“你真是個好人。”朱麗葉給了他一個動聽的評價，經過這一番相處，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達西的冷臉，變得自在起來，從她與先前在馬車上不同的輕鬆坐姿就可以看出來。

“得到您的誇獎真不容易。”達西冷冷地諷刺道。

朱麗葉不在意的一笑。

馬車已經過了泰晤士河上的切爾西橋，駛上了寬闊的大道，倫敦的街道兩旁的宅邸燈火閃爍，隱隱傳來歡聲笑語和動人的旋律。

世界一下子從寂靜回歸到熱鬧喧囂的正常生活中，達西發現朱麗葉原本倚在車窗上的身子漸漸坐直了，她的儀態一下子恢復成他初次見到的樣子。

當馬車在斯托克的府邸前停下時，朱麗葉斯托克已經從一個鐘頭前的無賴變成了高雅端莊的伯爵小姐。

她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看着達西——直到達西將手遞給她，她輕搭着他的手下了馬車。

“達西先生，忘了給您一直想要的感謝，”朱麗葉小聲耳語，“謝謝您救了我，並送我回來。”

達西還未答話，就看到斯托克宅邸的大門一下子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站在門口她的額頭寬廣睿智，稍微豐潤的唇使她看上去極為和藹，穿着體面樸素，此刻她有些嚴肅地看了一眼朱麗葉，才讓開身對他們道，“請進，伯爵先生正等着你們。”

這句話話音剛落，達西驚奇地發現，朱麗葉整個人的氣質又變了，她原本秀氣精神的眉毛耷拉下來，眼睛也彷彿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水光，看上去該死的讓人覺得她可憐得要命。

顯然覺得她可憐的不僅只有達西一人，瑪格麗特小姐臉上的譴責和嚴肅立即褪去了，她噙着淚忍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了朱麗葉。

達西默默無言，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少張面具！舞台上的戲劇演員恐怕也沒有她這麼多變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