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番外一：半簾花影月籠紗
濃霧瀰漫，魔氣縱橫。
筅北被拎在獨蘇手中，半死不活，隨風飄搖如同斷線的風箏。
就在剛才，他被追隨半生的獨蘇一劍穿心，重傷神魂。
僅僅只是因為，獨蘇想要逼迫月籠紗刺死情敵靈澤。
這一生，真是說不出的失敗……不顧一切追隨的獨蘇，是個毫無底線、不顧他死活的瘋子；不顧一切愛戀的月籠紗，永遠以朋友為先，以他為後。
筅北心灰意冷，任由神魂消散，畢竟一個可有可無的卑微者，活着並沒有任何意義。
一顆神丹被強行塞入口中，磅礴的靈力迅速補充丹田，獨蘇的臉猙獰而扭曲：“想死？我允許你死了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忠心？”
如今，她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他實在沒什麼不滿意的。
筅北悲鳴一聲，羞恥地將手捂住臉，無顏面對月籠紗。
“阿紗，不要答應他。”筅北勉力支撐着坐起，想以一個有尊嚴的姿勢死去。
筅北無力地看着獨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可是每一次，當他看到艷麗的衣裙和花里胡哨的擺設物件、經過話本鋪子，就會忍不住想起月籠紗，然後再瘋狂地打探她的消息，千里奔波，只為在人群中遠遠地看她一眼。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響起：“我從未生過你的氣，我只是慚愧自己不配。”
他看到殊華浮在半空，根須遮天蔽日，強大如斯。
獨蘇果然怒不可遏，卻又很快冷靜下來，嗤笑出聲。
獨蘇倒也不怕筅北搗鬼，只要握住月籠紗，那就等於握住了他的命脈。
“多好啊！在她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歡不歡喜？”
“保重！”眾修士四散而去，紛紛逃命，筅北拾掇拾掇，朝着戰場走去。
縱然沒規定男人必須比女人更強大，但也該更加儘力才是，阿紗尚未認輸，他怎能認輸？
獨蘇浸染一身血紅而歸，看到這幅場景，奇怪不已：“咦！讓我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竟然沒有生離死別，淚眼滂沱？”
有熱情爽朗的笑聲由遠而近，一名風流倜儻的男修踏劍而來：“阿紗，搶我啊！我等你搶我很多年了！”
“沒什麼可是，順着自己的真實想法去做就好。”月籠紗張開雙臂，“如果你不拒絕，我就把你搶回去了啊！”
漸漸地，大家放鬆下來，認為只要繼續做好事就能平安無事。
“靈澤死了！終於死了！筅北，你我二人今日雙贏！你該感謝我！是我幫你證明了月籠紗的心意！是我斷了月籠紗的後路！從此後，她只屬於你一個啦！哈哈哈哈！快感謝我！”
所幸，她成功了！在未來的時刻，她還將發揮更大的作用，力證藏庸之惡，除魔衛道。
筅北混在妖修群中，看到月籠紗作為如意殿特使風光出席，受盡愛戴，頗為心滿意足。
“那你怎麼辦？”眾修士不免為他擔憂，一身重傷，又失去愛人的支持，怎麼看，都是死路一條。
即便會被發現，會丟掉性命，也沒關係，他只是想要距離月籠紗更近一些。
他只後悔，沒有好好珍惜那些美好的時光，讓它們浪費在猜疑和嫉妒之中。
這是他要的嗎？
他也曾在人群中遠遠看到過月籠紗，她一如既往地美艷奪目，愛說愛笑。
獨蘇喃喃地道：“心都是肉長的，你對月籠紗那麼好，她不可能棄你於不顧。就像我對小殊那麼好，總有一天，她會被我打動……”
月亮西墜，他斜倚在山溪旁的杏花樹下喝得半醉，摔碎酒壺，與過去告別。
月籠紗嘆道：“說了又有什麼用，強扭的瓜不甜。”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我想要你活着。”月籠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獨蘇，意態堅定，“說吧，你還想怎麼樣？”
有人從山石後走出，慵懶地打着呵欠，嬌俏抱怨：“什麼不懂事的人，好生生摔什麼酒壺，擾人清夢。”
他努力地修鍊，讓自己變得更強。
筅北一心求死，冷酷地打破他的幻想：“殿下大概是忘了，殊華並沒有心。”
不等她回答，他又火速收手，滿臉愧色：“是我對不起你，你受苦了。”
他等啊等，等到風雲變色，血染仙庭，天地震顫。
他步伐堅定，不再嫉妒，不再遺憾。
然而，月籠紗真的為他做了這件事，他卻高興不起來。
大家惴惴不安，只怕被官方抓住清算舊賬，但很奇怪，官方從未發過清剿命令。
這大概是他能為月籠紗做的最後一件事——就算不能傷到獨蘇，也能激怒獨蘇弄死自己，便可以不再拖累她。
他想說的話很多，臨了卻覺得，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可是你沒有。”
他突然有了再次拼搏的勇氣。
總不能就這麼低頭認命，悄無聲息地窩囊死去。
她想得到他，不想辜負歲月和彼此。
“順其自然。”筅北轟趕他們，“月籠紗重情重義，不會不管我，都走吧，走吧。”
筅北目光發直，心潮澎湃，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那男修氣質高雅，身姿挺拔，正是月籠紗喜歡的款型。
他笑着對月籠紗揮手道別，經過杏花樹時，故意搖落一樹繁花，再順手布個多情幻陣，為這二人添一分情趣。
於是，他用力將月籠紗摟入懷中，低聲道：“阿紗，我每一次見到你，都想搶走你。”
他很確定自己熬不過去。
她呵氣如蘭，低聲道：“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當年與你分開之後，我生了一隻蛋。”
“我怕自己不配，怕給你增加麻煩。”
他聽見殊華得意囂張的笑聲、成奇絕望的慘叫，還聽見勝利了的修士們歡聲雷動。
他和她，隔着人群，默默地看了彼此二十年。
“看啊！月籠紗果真對靈澤動手了！”獨蘇並未被他激怒，反而激動地喊起來：“你看！筅北！你的孔雀妖果然為你刺殺靈澤啦！你高不高興？歡不歡喜？”
他很確定，這不是他要的。
“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我要帶月籠紗去辦大事，你且穩住後方，待我成功，少不了你的好處！”
他的出現，只會給她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是還在嫉妒我把殊華放在首位，置你於不顧嗎？”
畢竟誰都不想被獨蘇凌虐弄死。
傳遞消息的修士有些惴惴：“月道君生龍活虎，奮勇殺敵……那什麼，不知為何，靈澤神君並未死去，正與殊華一同對付成奇，看起來雙方不相上下的樣子。”
“知道了。”筅北扶着鐵籠站起，和看守他們的修士交談，力圖讓對方知道，獨蘇並非真心想要他死，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筅北彆扭着，期期艾艾：“可是，我……”
可是自此刻起，他想給月籠紗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她這一生，因為他的緣故，永久地被毀了！
筅北悲憤而絕望，竭盡殘存的力量，一掌轟向獨蘇。
那麼，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月籠紗都會得到最好的照護。
她從始至終也沒有背叛友情，而是選擇和殊華聯手做了一個局。
有從前滅天閣的修士找到他求庇護，他便帶着他們消除怨濁之氣，維護天地平和。
他微笑着轉身離開，決定這是最後一次來看她，該放手了。
“口惠而實不至，我沒看到你的誠意。”溫軟如玉的手捏住他的下頜，唇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筅北，二十年過去，你的氣可消了？”
她的身邊總是圍繞着許多年輕貌美的男修，他們把所能找到的珍奇心甘情願送到她面前，只為博取美人注目。
“是么？我不信，證明給我看。”月籠紗輕扯披帛，將他緊緊纏住。
是他無能，甚至無力求死，拖累她至此。
筅北不置可否，不是他小看自己，而是事實如此。
筅北沉默片刻，決定順其自然：“很好。”
筅北垂着眼低聲道：“阿紗為我做到這一步，我總要好好活着才能對得起她。請殿下許我將功折罪，我想通了。”
筅北沉默。
筅北看看自己虛弱的身體，苦笑一回，默默坐下療傷等待。
他也曾聽說她在尋找他，但他並不想被她找到。
於是，他只道：“阿紗，謝謝你，對不起。”
但月籠紗驚慌失措地丟開短刃，又倉惶而逃的身影是那麼的真切。
“重色輕友！”那男修不屑地撇撇嘴，頭頂卻歡快地冒出兩隻毛茸茸的粉色狐狸耳朵，耳朵尖上的一簇白毛隨風飄啊飄。
“看來咱們想法不一樣呢。沒關係，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對的。你瞧，孔雀妖剛擺脫追兵，就急不可耐地追來這裏想要贖回你，讓我們猜猜看，她會為你做到哪個地步？”
因為他知道，月籠紗此生都不會再快樂。
筅北也再未聽到過月籠紗要找他的消息，他放鬆之餘卻又失望不已，然後安慰自己，求仁得仁，挺好的。
不知多久過去，有負責打探消息的修士狂奔而來：“藏庸死了！藏庸死了！”
謝謝你的不離不棄，對不起，是我不夠強大，拖累了你。
“我知道，我相信。”月籠紗在他身後，對着那踏劍而來的俊俏男修比了個成功的手勢。
“我現在就是讓你為我奉獻所有啊！”獨蘇大笑出聲，手臂驟然伸長，將被團團圍住的月籠紗擒至眼前。
獨蘇嚴肅地發了誓，命人將月籠紗關入鐵籠，微笑着道：“我要去安慰小殊了，且許你二人短暫相處，還可仔細商量，故事該怎麼講才能真實服眾。”
筅北依依不捨，忍耐地待在原地，盡量避免激怒獨蘇。
月籠紗斜睨了筅北一眼，沒表態，卻把什麼話都說盡了。
“哈哈哈……真好玩！”獨蘇笑得直跺腳，“一對為了彼此願意獻出所有的苦命鴛鴦，我被感動慘了！這樣，我再給你們一次活命的機會。”
巨大魔物的吼叫聲震耳欲聾，斷裂的春澤琴發出的最後悲鳴震得他心神蕩漾。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殊華歷劫時的古怪氣息。
月籠紗搖頭：“筅北，無需言謝，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也不必覺得抱歉，沒規定男人必須比女人更強大，儘力就足夠。你選了我，我選了你，就這麼簡單。”
很顯然，月籠紗遠比他以為的更智慧強大，她確實是做了“該做”的事。
筅北怔住，隨即釋然而笑。
筅北如遭雷擊。
事已至此，先協助獨蘇弄死藏庸才是最重要的。
“並不是，無論你相信與否，我一直都很慶幸，你沒有為我刺殺靈澤。”
他成功地抱住了獨蘇，卻沒能自爆，因為在最後關頭，他丹田空空，失去了所有靈力。
“求您放過她吧，殿下！”筅北一掌落空，無力再戰，只能卑微地抱住獨蘇的腳，苦苦哀求：“我願為您奉獻所有，只求您放過她！”
他徑直撲向獨蘇，準備自爆。
他想要她能振翅高飛，光鮮亮麗，與苦難永久隔絕。
元宵佳節，為慶祝界內怨濁之地得以徹底清除，幽冥界在琴蟲道舉行了極為盛大的燈會。
獨蘇是錯的，最好的愛是托舉，而非同陷泥淖。
普通生靈的一生只有幾十年，修士的一生卻是漫長到殘忍。
筅北心亂如麻，只恨不能趕赴現場：“目前佔着上風的是誰？月籠紗怎麼樣了？”
他一直嫉妒着殊華，怨怪月籠紗沒把他放在首位，做夢也想着要爭得這份偏愛。
“別了，阿紗！願你時時都有精彩的話本可以看，時時都有美男可以伴。”
“什麼！”筅北大為震驚，失態地抓住她的胳膊，“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答應！”月籠紗掙開鉗制，傲然挺立，“但你必須以神魂發誓，若你食言，不得好死！”
他想要的是月籠紗過得愉悅幸福，而不是一生負罪、顛沛流離、見不得人。
他擔憂月籠紗，想要趕去前方幫忙，卻被別的修士攔住：“別讓弟兄們難做。何況，您現在的情況，去了也是添亂。”
眾修士尚未來得及高興，又聽那修士惴惴地道：“太子被成奇暗算，爆體而亡。”
眾修士驚駭莫名，對視一回，紛紛詢問筅北：“我們該怎麼辦？”
“你做得已經足夠，我死而無憾。”他發自肺腑，看着月籠紗甜蜜微笑。
獨蘇帶着手下呼嘯而去，筅北掙扎着撲到鐵籠邊，與月籠紗手握手。
他還記得，當初獨蘇抓住月籠紗，將她變成灰兔子並以此要挾殊華，她寧願自爆也不願傷害殊華。
是獨蘇之前塞給他的那顆神丹有問題。
月籠紗傷痕纍纍，艷麗的裙擺早被刀劍絞成碎條，但她並不在乎，她看着他微笑：“筅北，你還活着，太好了！”
轉眼二十年過去。
獨蘇示意手下佈陣，準備一舉擒住月籠紗。
挺好，殊華和靈澤贏了。
一直以來，他都在獨蘇身邊打理所有庶務，獨蘇性情古怪暴虐，與部下的關係其實並不和諧，全靠威逼恐嚇，以及由他維繫。
艷麗的石榴紅披帛被夜風捲起，纏綿地繞住他的胳膊，又遮住他的眼睛。
“你竟然對我動手？”
她修為大漲，活得風光肆意。
藏庸死了，便意味着獨蘇贏了。
他連忙低頭賠禮：“是在下的錯，請道友見諒。”
他想笑，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她不想棄筅北於不顧，也不想背叛殊華。
兩下里一交流，氣氛愉快，修士們只有一個要求：“統領好好活着，月道君好生在籠子裏待着，別給大家添麻煩就行。”
他不敢睜眼，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忠心如他，尚且落到這個地步，其餘修士皆都心有戚戚。
這種情況，任是誰，也會有所不甘吧？
“你們這樣看着我做什麼？”筅北平靜地道：“獨蘇已死，餘下雙方無論是誰勝出，都不會允許滅天閣繼續存在，你們逃命去吧。”
“那可不一定呢！”獨蘇眼裏閃着興奮的光，“你太小看自己了，筅北，等着瞧吧。”
只是這個春夜，月色如此朦朧，杏花開得這樣的好，她突然之間就不想再忍了。
筅北詫異地透過指縫偷看她，他沒從她臉上看到任何嫌棄後悔，有的只是擔憂和心疼。
筅北連忙辯解：“沒有強扭，我只是……”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月籠紗也不想讓他解釋，她微笑着道：“騙你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每一次你來看我，我都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也在人群中遠遠地看着你。”
筅北飄泊於三界之間，親眼看到怨濁之氣漸漸散去，三界漸次復蘇。
“奇怪，我彷彿聞到了一股水蜜桃般的狐狸味。”筅北警惕地想要回頭查看，卻被月籠紗兇猛地摁住：“所以呢？你想怎樣？”
他沒能趕到戰場，便已看到劫雷翻滾而至，天地動怒。
筅北突然明白過來，他今晚喝酒摔壺，是想與過去作最後的道別。那麼，她出現在這裏，又何嘗不是想與過去作最後的道別呢？
錯過這一次，大概便是永生。
筅北無奈嘆氣：“殿下何必強人所難？月籠紗寧願自盡也不會去做這種事。”
他微笑停步，靜立片刻，轉身朝着遠處走去。
靈澤沒死？
獨蘇滿意地嘆息：“愛到深處無怨尤……終有一天，我也能感動小殊。月籠紗！我需要你指證仙帝藏庸！這不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小殊。”
獨蘇激動到癲狂，雙目赤紅同入魔，他抓着筅北的肩使勁搖晃，語無倫次。
筅北開始打坐療傷，他沒有試圖放走月籠紗，只與她隔籠相望，偶爾手牽手，頭碰頭。
眾修士同情地看向筅北，原以為是不顧一切、傾盡所有的愛情，誰知卻是一場謀算。
月籠紗淡淡地道：“你答應過，只要我好好辦事就會放過他。既然如此，有什麼好傷心的？”
鋪天蓋地的碧桃花自地底生起，溫柔地將二人纏綿的身影遮擋其中。
歲月久長，一切都還來得及。
來一個大肥章！代表我對你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