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章
天家無父子,遑論兄弟。這話聽着不痛不癢,真正身在其中,滋味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即便是無甚感情的血親,斗久了亦會心生倦意,更何況是曾經視為親弟之人?便是如今御座之上那人,承祜不肯承認其為親父,但也因日久關懷而生出一些情感來。
走出大殿之時,承祜還有些恍惚,回往身後,但見那雕樑畫棟盡皆隱於浮光掠影之中,金燦燦的瓦礫,褶褶生輝的殿宇,還有殿中那挺拔而孤寂的潢色身影……
“哥,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縱然現在兩人之間還有那麼些溫情,可再多的溫情也敵不過那一次又一次的權謀和算計。當風刀霜劍嚴相逼,父子情深能幾時?
最後,還是胤褆領了命,前往福建。半月後,傳來胤褆的捷報,上大喜,一道封賞的旨意隨着報信之人一道回了福建。一月後,傳來消息,海霹靂施琅降清。
此間,胤褆所用手段不得而知,只是施琅與胤褆日後的不合卻是人盡皆知。
此時,遷界禁海已初見成效,鄭氏失了海霹靂,又失了物資支援,縱然船堅炮利,卻也內囊羞澀,無計可施。鄭經心中也知曉,若是打一場勝仗,己方或還有餘力,長此以往,卻是坐吃山空,等死罷了。
鄭氏在台灣據島為王,割地自立,做了這麼多年土皇帝,享了這麼多年富貴福,自是不想死的。可若要降清吧……鄭經心中又不由得猶豫起來。前不久他還振振有詞,以明帝為尊,以大義自居,若驟然間反了口,他還真沒那個臉皮。
再者,即便投靠了康熙,誰又能保證他鄭氏子孫能繼續享受榮華了?鄭經算是看清了康熙的掌控欲。若他降了,頭幾年或者無事,畢竟沙俄與蒙古那邊顯然比他們這小島更讓康熙掛心。可一旦等康熙騰出手來,吳三桂等人就是他的前車之鑒!
想到如同噩夢一般纏繞了順治、康熙多年的那位,鄭經流露出一抹深思……
數日後,康熙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奏摺,氣得將那摺子狠狠地投擲於地。
承祜仗着自己站得近,目力又好,極快地瞥了一眼,一看之下,卻是心中一驚,而後一沉。
鄭經揚言,前明朱三太子乃正統,滿人竊據大好河山,殺我百姓,其罪當誅。一言既下,引得十數處人馬遙相呼應。這些人本為農民出身,上頭有旗人壓迫,生存不易,再加上本就對清廷不滿,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叛亂一起,便有人攔截今年本地賦稅,雖說都是烏合之眾,敵不過護送的軍官,有人見截不走,便趁亂放了一把火,把那一處的賦稅燒了個乾乾淨淨。這下,鬧大發了。康熙雖本着付出一定代價也要拿下台灣的想法,但從未想過會被這樣當眾打臉!原本對台灣、對鄭氏許有六七分重視,如今變了十分。
承祜望着康熙憤怒之後逐漸沉澱下來的眸色,心中更加陰鬱!
鄭氏,這是要絕他朱家最後的骨血啊!
前些日子,他的人已找到改名換姓的朱慈煥,如今那人攜妻子兒女隱居于山野之間,顯然是打算一輩子不再提及自己的身世。偏朱三太子又是那反清復明之人最好的幌子,一次又一次地被抬出來,直讓康熙如鯁在喉,對尚不知身在何處的朱慈煥也恨得咬牙切齒。流民作亂,最終成全的又是誰呢?
“哥,你的臉色怎麼這麼不好,莫不是身子有什麼不爽?”胤礽擔憂地問道。
“不,我無事。”承祜並非承擔不起風雨的人,在經歷了那樣的打擊之後,很快便回過了神來,“我只是,擔憂老祖宗的病情罷了。”承祜這倒不是無的放矢。
孝庄畢竟老了,從年前開始,身子骨便不打好,一直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吃了葯也不見起色,反倒是人一直消瘦了下去。
說到孝庄,胤礽也沉默了。孝庄與康熙祖孫感情甚篤,待承祜與胤礽兩人也是極好的,偶爾,她也會教導一下承祜與胤礽與君王相處之道,如今,看着那老人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他也難受。
承祜身後,康熙聽到這句話,也頗有些低沉,半響,沙啞着嗓子道:“難為你這孩子有孝心了,隨朕去見見你老祖宗罷。”
…………
從孝庄的慈寧宮中出來,康熙的眼睛紅紅的,他素日裏都是喜興不顯於色,今日卻是整個人都在顫抖。
康熙自幼失怙,是由孝庄一手養大的,在那一段最艱難的歲月中,祖孫兩人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如今太皇太后眼看着就要熬不過去,康熙只覺得心都跟着空了一塊兒。
承祜看着他那孤寂的背影,終是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輕喚道:“阿瑪。”
康熙感覺到自己冰涼的手觸上一片暖意,微側着身子,一把將承祜攬在懷中,將頭倚靠在他已逐漸強壯的肩膀上。
承祜只覺得肩上一片溫熱,分不出是康熙吐出的熱氣,還是那灼熱的淚,黏黏稠稠的,讓人心中沉重。
一旁的胤礽見了,眸色一暗,轉瞬間卻又恢復了擔憂,伸手就要去攙住康熙的另一隻手:“阿瑪,您切莫太傷神了,老祖宗吉人自有天相,定會轉危為安的。”只是,這話用來勸人倒罷了,用來勸自己卻是十分違心。在場的人都知道,孝庄太后怕是油盡燈枯了,只是,誰也不願去相信這個事實。
過了片刻,承祜道:“汗阿瑪,我們去祖廟……為老祖宗祈福吧。”
康熙抬起頭,雖看着仍有些憔悴,眼神卻比方才的渙散要好了許多,他使勁地點了點頭:“好。”
這樣一來一回,一夜便過去了。
第二日,康熙對承祜和胤礽道:“皇祖母昨日與朕說,她放不下你與保成,若不能親眼看着你們成家,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生的。朕想着,不若抓緊時間將你們的婚事辦了,胤褆不在京城,朕先為他賜婚,回京后再大婚。”
承祜與胤礽眉頭皆聳動了一陣,“……一切但憑汗阿瑪做主。”
“一切、但憑汗阿瑪做主。”
不知是不是錯覺,胤礽的聲音有幾分勉強。
兩人都心知肚明,大婚是遲早的事,但胤礽比承祜卻更多了一層焦慮:他原本打算在承祜大婚之前先將人拐到,卻不曾想這中間有這樣一層變故。若是承祜日後以皆有家室為由,拒絕自己的親近,可怎生是好?不想則已,一想便如千線萬線纏繞在心頭,越發煩躁。再加上孝庄的病危、朝中的一團事、與兄弟間的齷齪……胤礽幾乎一整日都處於一種煩躁的狀態,且這種煩躁的狀態連續糾纏了他好幾日。
不久,一道指婚詔書發佈,太子承祜指婚鈕鈷綠氏,二阿哥胤褆指婚伊爾根覺羅氏,三阿哥胤礽指婚瓜爾佳氏,太子與三阿哥半月後完婚。這樣突如其來的指婚,再加上這樣的完婚時間,可以說是十分倉促匆忙的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太皇太后近日鳳體欠安,怕是皇上想給她老人家沖喜呢。
康熙雖未抱着沖喜的心態,但將時間安排得如此的緊,確實是擔憂太皇太后熬不過。依照太皇太后現在的狀況,她……確實已經等不起了。
第三日早朝,因上給康熙的摺子上寫錯了詞兒,被康熙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都是快成婚的人了,怎麼做事還這麼毛毛躁躁!回去發泄一百張大字,明日朕要檢查!”
下朝後,承祜擔憂地拉着胤礽問道:“保成,你這是怎麼了,看着怪沒精神的。走,先去毓慶宮歇歇再回府吧。”
“不去!”誰知,胤礽竟像小孩子一般發了脾氣。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甩承祜臉子,只是,一想到日後毓慶宮就屬於承祜與他未來的太子妃,胤礽心中就堵得慌。
承祜不知他怎麼突然炸了毛,但在這種時候,他是斷斷不會由着胤礽的,便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到毓慶宮,命人上了些清單的吃食。待那些吃食上桌后,他便將人遣散了。
承祜是想要與胤礽談談心的,但他心知,若是有下人在場,胤礽定不好意思說,這孩子最要面子不過了。
此時,莫名被拉來的胤礽正雙目中燃燒着熊熊怒火,不知往何處傾瀉,突然對上一溫熱的事物,不由得駭了一跳,回過神來,卻發現,原來是承祜正以額抵着他的額:“幸好你未曾發燒。看你方才那渾渾噩噩的樣子,孤還以為……”
望着那雙近在咫尺的清亮黑眸,便是有再多的怒火,此時也盡去了。胤礽整個人軟下來,心中忽地湧起一種委屈:“承祜,你知道我拿你最沒法子,你總是知道……”
看着胤礽如同小時候一般,癟着嘴,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承祜的眼神驀地幽深了幾許,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拂過胤礽的面頰,將他腦後有些散亂的辮子理了理,低聲道:“保成,怎麼辦,我突然發現,我有些不甘心……”
弟弟是他從小養大的,原先是側福晉,倒也罷了,如今又要娶正福晉,承祜總覺得,自己是將弟弟完完全全地交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手裏。
“若是你的福晉日後……不能將你照顧得很好怎麼辦,孤的保成,素日裏最是嬌貴不過了。”似是想起了什麼,承祜的嘴角柔軟了下來:“嗯……就像佟額娘從前身邊養的那隻純種貓。”
“我才不是貓!”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胤礽回過味來,雙眼忽然迸發出一陣耀眼的光:“哥,你……”
“沒什麼,你今日回去便早些休息吧。最近幾日,禮部大約有人與你說大婚事宜。”
承祜轉身想離開,胤礽在他身後道:“哥,其實你也是喜歡我的吧!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如今的我……沒有心情想這些。”承祜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腳下頓了頓,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他身後的胤礽,眼中卻燃起希翼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