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雲湄
更新時間:2012-09-06
吃過晚飯,雲卿覺得是時候去見見姑姑了。她仔細打理了頭髮,提了那盞孫成送回來的“踏雪尋梅”燈便隻身去了隔壁的襲香院。
雲卿這位姑姑叫做雲湄,只比她大七歲,如今才二十二。雲湄身子弱,十六七歲最好的年華都泡在藥罐子裏度過,終身大事便一直擱置到了現在。因為裴二爺和雲卿的關係,嵐園的下人們都對雲湄尊重有加,平日裏也都隨雲卿恭恭敬敬叫她一聲“雲姑姑”。
雲湄的模樣如同從泛黃的捲軸畫裏走出來的一樣,處處透着溫婉柔和。她不大愛笑,可一笑,真是連雪都化了。正如此刻雲湄擁着羅衾閑散靠在床頭,青絲散亂,目光帶憐,看到雲卿進來微微一笑,當真是一室生輝。
雲卿遣退丫鬟關上門,雲湄見是她便溫柔笑問:“好幾天沒看到你,很忙?”
雲卿在雲湄身邊坐下說:“七夕斗燈,正是忙的時候,姑姑是不是很想我?”
雲湄看看窗外天色,輕拍了雲卿手背說:“很想。那你今兒不去,是蘇記沒能進入第三輪嗎?”
“有我在蘇記怎麼可能進不了第三輪?”雲卿撒嬌道,“我拿了第一呢,姑姑你都不誇我。”
雲湄這才放心笑了,伸手捏捏雲卿的臉說:“你當然是最棒的,誰叫你是——”
話到這兒便卡住了。雲湄摸着雲卿的頭髮,許久才想起先前的問題:“那今晚為什麼不去斗燈了?裴二爺親自幫你找的活計,可別左了二爺的面子。”
雲卿自然而然地撩開後邊袖子說:“傷到手了,不能再畫。”
雲湄忙坐直了拉着雲卿的手腕急問:“什麼叫做不能再畫?大夫怎麼說,究竟傷的嚴不嚴重?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你讓我怎麼跟夏家先人——”
雲湄猛然捂住自己嘴巴驚恐地看着雲卿,雲卿默然看了雲湄半晌,用左手拍拍雲湄肩膀說:“姑姑,沒有關係,我們本來就是夏家人。縱然是罪臣後人,也不能忘了祖姓。”
“雲卿!”雲湄小聲提醒,但轉而一想雲卿說的不錯,便看着雲卿的右手腕低聲說:“雲卿,姑姑很沒用是不是?我不如晚晴姐姐那麼有用,我沒法幫夏家報仇,甚至姐姐只要我保你平安我也做不好,我……”
“姑姑別這麼說,我的手沒什麼大礙,”雲卿靠在雲湄肩頭輕聲說,“況且姑姑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一陣靜謐,雲卿聽得到雲湄低低的哭聲,她們說話聲音本就已經很低,雲卿仍是偏頭附耳對雲湄說:“可是姑姑,你能不能為了我,更好一點?”
雲湄一愣,半晌都沒說話。
雲卿輕聲在她耳畔說:“姑姑,不管這麼些年你是為什麼生病,我只希望從現在開始你能儘快好起來。然後和尋常人一樣嫁人,生子,好好過日子。”
雲卿肩膀一顫,彼此相擁,雲卿能清楚感受到。她知曉雲湄的心思,若非事到如今她也不願戳穿,雲湄的眼淚卻迅速打濕了她的脖子。
“姑姑,有些事是時候結束了,你的,我的,還有夏家的。結束之後就是新的開始,我們都要好好的。”
雲湄久久不言,像全身失了力氣一般軟軟靠在雲卿身上。雲卿正要再開口,雲湄卻緩緩推開雲卿,雙手搭在她肩頭柔婉一笑說:“姑姑總是相信你的,誰叫你是夏家嫡長女。姑姑很笨,沒法幫你什麼,但絕不會成為你的後顧之憂。”
雲卿留給雲湄的,便是那盞“踏雪尋梅”的燈。
那一晚雲卿沒睡好,她夢裏恍惚飄過許多東西,有些是聽人口述后在心中想了千百遍的,有些是親身經歷再不敢忘的。雪白的扇面,朱紅的印章,曾祖父對爹爹說:“等你的孩子長大了,再來為他的曾祖父我畫扇面兒吧。”斷頭台上,曾祖父疏眉朗目,淡然嗤笑:“你們未免太小看我夏家。”藏身的小院兒,爹爹狠狠親了她臉然後匆忙將她交給晚晴大姑姑說:“快走!”沁河渡口,晚晴大姑姑送她和小姑姑上船,親着她的臉聲聲囑咐:“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了!”
還有裴子曜,他擰着眉站在遠處,雲卿朝他走去,越走越近,他臉上卻陡然出現兇惡神色,雲卿一驚連忙後退半步,卻看不清那人模樣,只見他憑空搖起一柄烏木錯金未着扇面兒的摺扇來,雲卿慌忙去奪那扇子,卻聽他不緊不慢地笑出聲來……
第二天便是七月初七,孫成一早便過來報信兒。昨兒蘇二太太堅持沒找人替代,只讓孫成登台告訴眾人蘇記的畫師傷了手,不能比。沒想到眾人感慨之下反倒越發念着那盞“踏雪尋梅”,連台上的評判蔣少爺等人也是念念不忘,平白讓蘇記沒比第三輪就撿了個第二名。蘇二太太原對七夕斗燈並不上心,但蘇老爺等人很是激動,於是特讓孫成來邀雲卿晚上去放燈——照規矩,第二名是要在沁河邊兒上放一盞蓮花燈的。
雲卿原不想去,恰巧雲湄在一塊兒吃早飯,便順口問了句:“姑姑想不想去?”
雲湄也是要拒絕的樣子,但話鋒一轉竟然笑着說:“許久不出門了,倒很想看看花燈。”
雲卿一愣,忙跟孫成說:“那我便不繞道蘇記了,我跟我姑姑直接去。”
“哎是,雲姐姐。我這就秉二太太去。”
到了晚上,雲卿便帶着雲湄,芣苢,以及雲湄的丫鬟白芍去沁河岸看燈。物華城物阜民豐,說到繁華,從沿河的花燈上便能看得出來。兩岸少說掛了三百盞各式各樣的燈,有鳳凰于飛的宮燈,有霸王別姬的走馬燈,有最普通的大紅燈,也有最精細的字姓燈,個個都美不勝收。
家家都拿出了最佳工藝,說是共襄盛舉,難免有攀比相較之意。雲卿先去蘇二太太,但不喜蘇家少爺像先前看她和看紫蘇那般看雲湄,便讓白芍芣苢在一旁陪雲湄看燈,自己尋到了蘇記。
蘇記連着幾年沒拿過第二這麼好的名次,蘇老爺笑得眼都眯成了縫兒。一見雲卿來連忙起身作揖:“果真不愧是裴二爺賜了姓的徒弟,蘇家多謝裴小姐了!”說完忙拉着蘇少爺也蘇太太等人見禮。
雲卿便道:“蘇老爺無須客氣,雲卿是蘇記畫師,畫好燈是本分。”
蘇二太太原本在遠處照看幾盞燈,見雲卿來忙迎上來說:“你的手可怎麼樣了?聽孫成說傷得不輕,快讓我瞧瞧。
許是此處燈火太亮,照的蘇二太太與往常相比面色蒼白了許多,平日裏水汪汪的眼睛今兒也帶着點兒散,看起來精神頭兒稍欠。
“沒什麼大礙,”雲卿隨口問,“二太太怎麼臉色不大好,沒睡好?”
雲卿剛出口,一個不小心竟看到蘇家一家子神色古怪。蘇老爺假咳幾聲,臉有點兒發白,三姨太本不悅,見蘇老爺如此便嬌滴滴橫了一眼,蘇太太看在眼裏,亦別過了頭。最最古怪的當屬蘇少爺,一張臉漲成豬肝色,一貓腰竟轉身走了。
蘇二太太面色更顯疲憊,縱是笑也帶着些勉強,她拉着雲卿的手絮絮地說:“你的手千萬不可以有事,雲卿,我沒法子讓我欠你一隻手,我還不起,蘇記也還不起……”
三姨太本就不悅,聞言一扭腰翻了個白眼便小聲嘀咕:“自己不小心,難不成還賴蘇記?不過就拿了個第二!”
雲卿只當沒聽見,蘇二太太卻回頭狠狠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蘇老爺也是尷尬:“小茜,這是裴二爺的徒弟,你說話別沒個分寸!”說完便看着雲卿訕笑。
雲卿瞧着古怪,卻也不便在此多問,便拍拍二太太手背說:“我有些事想跟二太太說,明早蘇記,二太太可有空?”
蘇二太太複雜地看了一眼雲卿,倒是蘇老爺忙不迭地說:“有空!有空!裴小姐說事曼秋怎麼會沒空呢!”
蘇二太太便勉強笑了下說:“好。”說完便讓孫成帶她去拜見盧府尹。
雲卿問孫成蘇二太太的事,孫成竟全然不曉得,只說這幾日二太太甚少去蘇記,聽說是二太太的女兒小雀兒生病了。雲卿聽着古怪,要再問,孫成卻只摸着腦袋說真不知道,自雲卿在七夕斗燈時畫出“踏雪尋梅”后蘇記生意大好,這兩天他忙得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實在沒空打聽蘇家的事。
“那小雀兒生病,二太太今兒怎麼還來?”雲卿最後如此問。
孫成邊撥開人群為雲卿讓出路便低聲說:“我也覺着奇怪,好似突然想通了,又不願把蘇記讓給別人了似的。”
雲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乾脆不作它想,只等照規矩放了河燈便跟姑姑一塊兒賞燈去。
到了沁河橋上,趙御史、盧府尹、孫狀元以及葉懷臻、慕垂涼、裴子曜都已經侯着了,獨不見蔣家少爺蔣寬。今兒為的是熱鬧,七夕點燈又有祈福之意,幾人中除了裴子曜尚未婚配,其他人的夫人也都來了。趙御史的夫人不疊珠翠,笑容慈祥;盧府尹的夫人略顯威嚴,難以親近;孫狀元的夫人有些局促不安,神色露怯。倒是葉懷臻的夫人溫婉賢淑,至於慕垂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