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自由與束縛
在塵埃落定的時候,月光下的身影便開始顯得有些寂寥。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他望着二樓,在月光之下,他身上那些蠕動的、貪婪探索着周遭一切的肉芽、那些組建成探針般的組織才開始緩緩停下,它們努力伸展着自己,似乎在做着生命里的最後一次運動。
他看着自己,低頭看了眼自己已經很難被稱之為手掌的部位,沉默了許久。
在壓抑下耳邊那絮絮叨叨、好似無窮無盡的囈語以後,陳清的身體才漸漸恢復到了一開始的樣子。
一個人類、無異樣的人類的模樣。
他仰起頭,看着頭頂上落下來的灰,閣樓的打鬥似乎也告了一段落,隨着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后,閣樓上便許久沒有槍聲響起了。
陳清順着原路返回,也沒走幾步,便看到了堵在閣樓入口處的那人。
是姜婉,渾身粘滿血、身軀有些搖擺不定的姜婉。
他走上前兩步,對方便也回過了頭,看來雖然有傷,卻是並無大礙。
他越過姜婉去看,裂口女的原型倒在了那裏,她裂開了嘴笑得正歡,兩根保留有些許肌肉的大拇指插在臉頰上,努力地做出撕扯的樣子。
“你……去哪了?”在陳清身旁,姜婉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老太跑了,我去攔她。”
她點點頭,又向陳清問:“這人……不……這東西是怎麼回事。是實體嗎?”
“實體……也不算吧。”陳清搖了搖頭:“實體怎麼會如此輕易地被摧毀。她的話……只能算是某種具有非凡力量的屍首吧。”
他輕聲嘆息,將手中的文件遞了過去,風沙掠過、時間消失,便是墨水留下的痕迹也淡薄了些許。
姜婉藉著月光凝神一看,心裏便是僅剩錯愕與茫然。
“所以說……那些殺人的裂口女,實際上是他們自身臆想出來的一個……”
“一個不存在的,但是‘存在’的非凡生命。”
“這真是……”
她倒吸冷氣,一字一句往下看。
“‘古訓有聞,可歌可泣者,尋一船閣,捨去身家,可向其委託。
下委託者,非大憎惡者不可。
唇齒留於金齒印,委託落定成契約。’
是她們……她們自身的怨恨,再加上原型的力量形成的裂口女。
她們越是相信這條傳聞,她們越是信仰、基數越大,則裂口女的力量就越強。”
陳清點頭,又看向了不遠處地面上的那具屍體:“這樣的秘聞也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她的屍體,只是這樣的方式,卻也讓她的力量不能最大化。”
姜婉聽着,沉默了一會:“這樣的力量還不夠嗎?”
“她只是難應對,畢竟第一次見到時,誰都會驚訝於不會倒下的亡靈。
可當你知道這一點后,她的力量就顯得有些不值一提了。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她大半個身子都被你打沒了,你真的覺得她很難處理嗎?”
姜婉回過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罕見地,她陷入了某種沉思。
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通噩耗通過電話穿到了兩人手中……
是在半個多小時后,在二人回到警署的第一個瞬間,幾個人便趕到了她們面前。
那臉上的慌張無法作假,體態上的局促更是顯而易見。
他們擁簇着二人,直到過了好一陣,才呢喃着向他們開口。
“何欣遠、於微蓮,已確認死亡。”
“誰?”
“何欣遠、於微蓮。”
他們沉默着,無言便是今夜的喪鐘,一聲聲敲着,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他們向前走,便走過了明亮的前堂,他們繼續走,在穿過了警署大堂的明亮之後,步向昏暗的月光;他們向前走,走過了連廊后,月光也隨之消散。
那一片黑如死寂,是一聲聲回蕩着喪鐘的、奏響了冥歌的死寂。
他看向那片黑暗,一人坐着、一人靠着,一人懼着、一人笑着。
他看向那片黑暗,那倆人的身體蜷縮着,死了。
何欣遠與於微蓮,這兩個本應該洋溢着青春陽光的生命;迸發出獨一無二光芒的生命,此刻卻在陰影里如螻蟻般死去,死的無足輕重、與大部分人相同。
陳清扭過頭,指了指頂燈:“燈怎麼了?為什麼這一大片全黑了。”
他們仰起頭,亦是不解:“那一片區所有電路都失效了,火焰可以帶進去,但手電不行,電路的故障直接影響了整棟大樓,現在後半棟辦公區全都沒電了。”
陳清聊天向前去,他走了沒幾步的距離,耳邊便開始出現了嗡鳴聲,緊接着那聲音便開始慢慢淡去,淡到耳邊什麼聲音都消失了以後,他再回頭看,便看不到那群不遠處的人了。
他繼續向前去,再是走了三兩步的距離便走到了於微蓮身前。
他看着這個面露微笑的女性,看着她那副在心滿意足中死去的身影,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絲嫌棄、一縷不滿。
他伸出手,抱起了於微蓮的屍體,他轉過身去,這具遺骸的份量是何其的輕。
三十斤?還是二十斤。
陳清低下頭,眼裏分明有幾分不解。
他向著隔壁走去,拉開門,走到了何欣遠身前,他看着這兩個一同死去的女性,心裏也難免出現了幾分猜測。
可還未來得及證實,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何欣遠的那個瞬間,就在他的視線從於微蓮的臉上、從那張乾枯、發黃,彷彿死了數月的臉上移開的那一刻。
他的餘光見得,見到那雙混濁的眼珠在悄然間睜開了。
她顫顫巍巍地向前伸手,她的身軀在晃晃蕩盪地向著面前靠去,可她明明如此之慢,明明來隨意來個孩童,都足以攔下她。
可陳清手臂就是做不到。
他只能看着,看着於微蓮臉上的那份笑容變得譏諷,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再度變得憐憫與關愛。
看着她的手觸碰到了何欣遠的臉,緊接着,陳清便見到了何欣遠的那雙眼睛睜開了。
帶着恐懼、恍惚,彷彿沉睡了許久之後的第一次睡醒,她看着面前的兩人,身體在止不住地搖晃,她帶動着手臂上的鐐銬響動,那本該是制約着、保護她的措施,此刻卻成為了她的催命符。
她看着陳清,用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死死地盯着她的雙眼。
她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想張開嘴說些什麼,但嘴中的話似乎停在了喉部,許久未能說出。
她看着那少年,指尖在這一刻觸碰到了他的手,那隻本欲攬住她,卻停在了半道上的手。
在這一刻,陳清眼前的黑暗消失不見,一大片橙黃色、似黃昏般的世界取而代之了。
他環顧四周,耳邊突然傳來了爭吵。
“你需要我!你需要我!你根本不知道外面!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變成了什麼!”
那聲音是於微蓮的,緊接着,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憤恨、變得堅決、變得如憎惡般一改先前的悲憐。
她在嘶吼:“如果死亡是另一個選項!那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替你選另一個的……
你不能沒有我……看看你,你多可憐啊,就像條沒家的野狗……
沒有我的日子你會變成什麼樣。
天哪,看看你,你手腳斷了,就連排泄都得由我幫忙……”
他向著聲音走去,緊接着就聽見了異常明顯的排泄聲。
“不……不能浪費,不能浪費!”那聲音咬着牙:“乖孩子,來~我們必須要利用好每一點資源。”
他聽着吞咽的聲音響起了;他開始駐足不前。
他聽着,何欣遠那枯萎的、乾涸的、似死亡深處鬱郁不得的嗓音在空間裏開始回蕩,她用着那無限接近於死亡的聲音,輕聲在說:“我從來都不需要你……
我從來都……”
她支支吾吾的,話沒說完。
“不……不!你還是沒懂我,你還是沒理解我的愛……
沒關係的,我會好好告訴你的。”
他邁步向前,可眼前那片橘黃色的光影開始漸漸變淡。
他聽着耳邊,聽着何欣遠最後、用着歇斯底里的聲音發出了一聲吶喊,不,那更像是認命般說出的呢喃。
“我從來都不需要你……不是我需要你,而是你一直在尋找如我這般的角色……
從一開始的婚姻、你綁死了我。
到後來的命案,你企圖牢牢將我掌握。
到如今……你還想控制我多久……”
他聽着耳邊的呢喃,一絲厭惡、噁心開始不由得在心頭瀰漫。
陳清這回知道了,知道自己為何在剛才,心底會不由得產生厭惡與不滿。
那是對“被利用”的厭惡、是對“被掌握、控制”的不滿。
你於微蓮想利用我當旗子。
陳清他笑着,面前的橘黃色世界忽然近了幾分。
他顫抖着笑着,臉上的肌肉開始一根根躊躇。
他聽着耳邊何欣遠的呢喃。
“你一定會受到詛咒的……你一定會遭受到遠超過我無數倍的痛苦……”
他看着面前變得清晰的世界,他感受着,撕裂般的疼痛在眉心展開。
下一秒,何欣遠笑了。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我……如果你將獨自一人永活。
天哪,我一定會在你崩潰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秒鐘里,在地獄清晰地看着你。
你可……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她輕聲說著,一道撕裂了橘黃色空間的扭曲色彩,半透明狀的色彩連接了二人。
在起始點那頭,是面色猙獰的陳清,但他在笑着、努力地笑着。
在重點那頭,消散到一半的何欣遠亦是在笑着。
他們都在笑着,而後聽着崩潰的、扭曲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聽着歇斯底里的聲音,嘶啞、破碎了聲帶所能發出的最極限的聲音在耳邊慢慢遠去。
一直到陳清的眼前變回到警署之中后,他才緩緩站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