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江左 第一章:南渡
陳宋武威五年,長安。
黃昏的城牆上,瑟瑟風過,席捲了長安城外的屍橫遍野,包括那面已經殘破不整的旌旗,以及旌旗下那位手握銀槍的將軍,還有已經撕戰三日沒有合眼的千餘涼州壯士。
他是鄰羌侯鄧攸,他屹立在城牆上,望着城下被慕容最為精銳強悍步搖鐵騎踏過的戰場,不由得心中生悲,因為一日前他的鄰羌侯世子鄧袞剛剛戰死,可是他卻不能閉上雙眼來緬懷思子之情,因為他不知道慕容步搖鐵騎的下一波大舉進攻會在何時,他們畢竟是這座繁華古都最後的守備力量了,可是他也知道他們都會死,他們涼州壯士的身軀終究抵不過也擋不住慕容氏的鐵騎。
秋風吹過,鄧攸緊繃著的身子緩緩轉動,他面帶感傷的看着靠在牆邊猶如死去的涼州壯士,不免哀嘆一聲。回想起一年前,他受涼州牧楊亮軍命后,和自己的世子率領五千涼州精騎入京勤王,在出發前他想過,他們會回不來,所以也和其他軍侯世家一樣,給自己的夫人和次子準備了一條後路,可是他沒想過,結局竟會如此。
但時也命也,如今的他也只能用沾着鮮血的手撫擦着懷中的銀槍,不由發出嘶啞的聲音,“雲猷,要好好照顧你母親啊!”
幾聲戰馬的嘶鳴猶如天邊的號角,那是慕容氏步搖大軍的衝鋒號,也是繁華古都長安被攻陷的前哨。
陳宋武威五年九月十三,長安淪陷,皇帝陳康被浮,百官或被浮或離散或逃往涼州,唯鄰羌侯鄧攸戰死。
十月十五,歷陽江口軍屯營。
江南已涼,江風掃北。長安淪陷,皇帝被俘北方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淮水南北,如今陳宋帝國的邊界名義上已經由代北南移到豫州。而負責豫州防禦的豫州刺史、西中郎將、歷陽內史桓宇此刻負手立在闕樓之上,瞭望的不是慕容氏的先鋒游騎,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北來流民。
“使君,許、洛傳來消息,說慕容氏的八萬大軍屯集在大河以北的枋頭,似無南下之意,另外琅玡公的三萬軍隊已經度過淮河,昨日攻破了彭城。荊州方面,大將軍葛公的水軍也已經攻陷了巴郡。”
哨兵傳來的消息不僅讓桓宇感到一絲欣慰,或許對流亡江左的陳宋政權來說無疑讓他們垂着的心可以放下了,可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桓宇一絲興意也沒有,因為眼下的場景更令他感到憂慮,遂沉默不回。
數以萬計的流民從北方的各個方向湧來,他們有的聚集在軍營外,不停的祈求一艘能夠過江的船,有的則是徘徊在江邊,所盼的也僅是一片能渡過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的孤舟而已。
桓宇從闕樓緩緩走下,這位年近四十的將軍不由的步伐變的沉重起來,內心更是感到無助。他出身於陳宋一流世家的潁川桓氏,官將世門出身的他亦能感同身受,因為他的西府兵亦是武威四年金墉之戰的潰敗之軍。而對於這個大廈將傾的帝國是如何走到這種困局的,他自然清楚不過。
世祖景皇帝永初十年,帝不豫,鄰崩前傳詔宣兩位叔父陳留王陳彬和趙王陳舒入京,託付後事,五日後景帝駕崩,而新繼大統的陳康天資不惠,性格懦弱,根本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而自永初元年始,百官公卿對於廢嫡的上書就始終沒有停過,對於太子陳康的資質,景帝也放心不過,可是對於子嗣眾多的景帝來說,深知廢除太子陳康對於宗室臃腫的陳宋帝國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一旦起了廢立之舉,難免自己故去後會發生奪嫡之亂,遂只能在自己還在位時為陳康繼位掃清障礙。
可雖然景帝宇量弘厚,容納讜正,未嘗失色於人,又明達善謀,能斷大事,哪又能想到自己的身後之事,原本以為陳留王和趙王這兩位宗室元老可以盡心輔佐新帝陳康,但沒想到僅僅一年後,兩人就出現了爭權現象,以兩方為首的黨爭冷戰持續了兩年之久,最終在武威三年雙方撕破臉皮,戰火從洛陽蔓延到河北在到關中最終席捲整個中州大地。經過兩年的紛飛戰火,陳留王陳彬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可取得勝利的同時,也讓整個國家元氣大傷,陳彬所掌管的陳宋帝國最強軍隊——三十六營禁軍,戰力消損殆盡,以致面對原本效忠於趙王陳舒的代北慕容氏軍隊,毫無抵抗之力,薊縣一戰,禁軍一觸即潰,隨即慕容氏鐵騎席捲河北諸州,平、幽、並、冀先後淪陷,劍鋒直指三河京畿地區。而慘敗河北的陳留王一方面讓自己的世子陳冰留守洛陽,一方面讓自己一黨的宗室高祖武帝之孫譙王陳旭帶領自己一半的霸府幕僚前往江南,名義上是為自己提供軍資,實際上卻是為自己南逃鋪路。可沒想到做好一切準備的陳留王卻是時運不濟,不思抵抗的他最終在虎牢一戰吃到了惡果,自己被流失射中,遂死與亂軍之中,慕容氏也打通了進軍洛陽的最後的一道關隘。
無力抵抗的洛陽朝廷只能西遷長安,繼承王爵的陳留王世子陳冰也在西逃路上被趙王陳舒的舊臣殺死,皇帝陳康也在西逃路上饑寒交迫,他對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帝國本無辦法,可是看着西逃路上的群臣內鬥,他卻是無可奈何,也許在這一刻,就算皇帝陳康在不惠,也已經知道,這個帝國終究會亡,即使西逃長安也免不了陳宋帝國雖在盛世之時也免不了百六之災,陳宋也在皇帝陳康登基五年之後走向覆滅,大半領土淪陷,而隨着帝國玄機不弔帶來的後果便是華冠南渡。
自武威四年戰禍蜂起,北方百姓遷徙百計,紛紛南下,或流落荊、豫,或划白籍於江、揚,或為了活下去甘願隱匿於三吳世家,成為免稅佃戶。而南下流民亦為自保,紛紛聚集,自推首領,形成大大小小的武裝力量,據鄔堡自守於淮河南北。而受陳留王陳彬之命節制東南的譙王陳旭面對北來流民,一方面對隨他而來的諸家世族妥協,一邊不信任的阻止南來流民軍渡江,遂在江北諸多渡口設立僑司,多設僑郎令,負責甄別北來遷民。
相比於北方戰亂帶來的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入夜的歷陽軍屯營雖燈火尚明,卻難說安定,等待甄別的徙民依舊一眼望不到頭,此種難以入目的景象已經讓桓宇習慣,他於武威三年渡江,並沒有親眼目睹北方的慘劇,但此時此刻卻猶如身陷其境。
由於甄別日久,流民所帶來的問題也是越來越多,面對如此,他所統領的五千歷陽守軍已經完全疲倦,原本他要隨譙王次子琅玡公陳沖北伐青、徐,但如今也只能留守歷陽,解決徙民所帶來的騷亂,而徙民果腹之糧,也只能從他的軍營所出。面對種種問題,桓宇在給譙王的上書中也只是短短几行字:
“殿下,當期之世,五穀飢匱,兵戈四起,遷徙百計,負老提幼,漂流零桂,遷延日久,致道路不通,北伐未成,恐為凶寇所圖。”
如此上書即說明了帝國的大廈將傾,也讓整個謀圖光復之業的江左諸公深感國無銳氣,但此時身在江南繁華錦繡且安定之地的譙王哪裏顧得上這些呢?
一艘客船緩緩停在渡口,靠岸的聲音讓整個停留在江邊不遠的流民從朦朧睡意中清醒,但隨之而來的衛兵又讓他們的思緒回到最初,他們有些已經失去了渡江的希望,這麼長時間的隨波逐流帶給他們的或許也就是隨遇而安了。
一個不過中年、身形富態穿着綢袍的男子邁着闊步上了岸,並且習慣的向桓宇所在的大營走去,衛兵似乎並沒有盤查這個男子,甚至連通報桓宇的意思都沒有,因為這已經是這個男子來此的第十天了。
來人是譙王左丞相府的西曹掾喬遜,出身琅玡喬氏,世襲傅陽侯,因為與譙王陳旭同年,其祖母與譙王陳旭祖母同出東海王氏的魯公王寶之門,所喬遜以譙王祖親而入相府。相比於其餘北來世家,喬遜渡江乃是景帝永初九年,所其家族並未受北方戰亂影響,對於中州大地的種種戰禍,也並未經歷,只是聽聞如今的故鄉琅玡早已十室九空。
面對喬遜的不告而訪,桓宇顯得很平常,自從南渡后,他便一直外駐歷陽屯兵,甚少與秣陵的左丞相府官僚相處,而喬遜卻因為連續十日來此,到讓他對江南局勢有了些許了解,也對喬遜來此的目的一清二楚。
“已經旬日了,仲謙兄,若依舊了無音訊,就該放棄了。”
桓宇抿嘴一笑,語氣倒不是在說笑,喬遜亦眉頭緊鎖,暗中一嘆,坐在了桓宇對面,喃喃說道:“在等等吧。”
“我雖然不知你的那位遠來表親現在處境如何,但是令尊未來的女婿我倒是了解一二。”
喬遜聞言眉頭一挑,看着桓宇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若不是這十日的相處,他真看不出眼前這個透着儒生氣質的人是一州軍政長官。
“子度,我看你的神態似乎並不輕鬆啊,還有心情在這開我的玩笑?”
桓宇聞言苦澀一笑,心中暗念:“像你這種在江南養尊處優的人,怎會了解我的處境呢?”可是表面卻處之淡然,“沒有,算了。”
桓宇欲言又止,轉而暗竊喬遜,淡淡開口道:“仲謙兄,這十日你來往大江南北,路途的景色也了解一二了吧,你所等的那位表親,最好有令印在身,不然的話,茫茫中州,能否安然渡過淮水都是個疑問。”
語重心長的口氣讓喬遜陷入了沉默,桓宇口中的喬遜表親正是一月前長安城破后戰死的鄰羌侯鄧攸,他連日游返長江所等的也正是鄧攸的遺孀竇氏和其次子鄧允。
而經桓宇的這一有意提醒,喬遜會想起一月前與長安的通信,似乎並沒有提及令印之事,當時關中與淮南的通信基本斷絕,鄧攸與他的信使來往也都是通過巴蜀,但現在他倒是並不擔憂此,而是就算竇氏母子南來之後若是沒有令印在身,恐怕處境也不會太好。
看着心事重重且面色憂慮的喬遜陷入沉默,桓宇早以取過一盞熱茶,放在了喬遜的身邊,自己也是喃喃自語起來:“看到外面的僑郎令了嗎,那是只從於丞相軍諮祭酒葛公之命的。現在秣陵的政局仲謙兄是了解的,所以一個沒有令印在身的北來母子,在他眼裏看來不過是我營外的那些徙民一樣。”
桓宇口中的“葛公”正是譙王陳旭最重要的肱骨之臣葛遙,出身譙國葛氏,自陳宋開國便是青徐豪族,中州覆沒后,葛氏與譙王共渡長江,但譙王自南土並無根基,只能靠葛遙來拉攏南土世家,最終讓譙王陳旭能夠建行台於秣陵,延宋基於江南。
隨着陳宋皇庭在中州傾覆,河北諸州皆以陷落慕容氏之手,中州士女遂紛紛避亂於江南,葛遙為保證北來世族和南土世家的利益,一方面挑選賢才為左丞相府所用,而一方面則是為南土世家提供源源不斷的免稅佃戶,經此才有僑司的出現,但遷延日久,僑郎令從一開始的安置僑民,到如今只是成為了甄別上下的機構,凡是遷徙之民皆划入白籍,統歸民曹尚書負責,而北來官爵世家,只要有令印證明,便可前往秣陵,往尚書省等候為官。如此一來,遷徙之民難以過江,在北抗敵家屬論於塵世。
想到這裏,喬遜不得心裏一堵,內心的憂慮擾亂着他的思緒,鄰羌侯之事迹在長安城破后不過旬日便與皇帝陳康被俘的消息一便傳到了秣陵,可未經國破之辱的秣陵百掾來說,他們除了空嘆皇帝蒙塵、鄰羌侯忠烈之外再無其他,轉而又過起了尸位素餐的奢靡生活,也包括喬遜自己本人。
時過人定,經過白日的喧鬧嘈雜,到了此時的軍營到變的格外安靜,除了馬廄里的馬發出沉默的嘶鳴和蹄聲之外,就只剩下大江滾滾向東的奔流之音。
一盞熱茶過後,桓宇淡淡開口道:“仲謙兄,回吧,能來早到歷陽,不來也是天命,何必在此苦苦等候呢,何況軍營之地也非你這清貴之人所能長坐的。”
此話雖對喬遜不算友好,但喬遜也並未覺得桓宇說錯了話,經過這十日的等待,他越來越覺得,竇氏母子南下的希望愈發渺茫了,他疊了疊衣擺,嘆氣起身,瞄了一眼桓宇后留下一句話:“我明日再來。”
桓宇則對喬遜明明早已放棄的堅定輕輕一笑。